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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第68節(jié)

    蕓娘慘淡的臉色令緇宣也慢慢后知后覺,他有些不敢面對,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不該我管,那該誰管?”

    “自然是她的丈夫,霖二哥來管?!?/br>
    此話一出,蕓娘與緇宣都驚住了。

    了疾仍在那頭打算著,“大哥,你派個人快馬加鞭到南京去給霖二哥送個信。這事情能不能妥當(dāng)收尾,就全看他了。他雖然平日里沒個正行,但大事上他一向不是個含糊的人?!?/br>
    緇宣低著腦袋斜他一眼,“可這樁事,到底不是生意上的事?!?/br>
    “卻是他的家事?!绷思舶@了一聲,“你們只想把他蒙在鼓里,可紙遲早是包不住火的。沒有他替二嫂善后,二嫂恐怕就沒命活了。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上,我信他是個有分寸的人?!?/br>
    事到如今,也沒有別的法子,緇宣低著頭,似乎走入了窘境。待了疾一走,他則陷入了更窘迫的窘境中。

    屋子里靜得出奇,掉根針都能聽得見。但誰也不知道該怎么打破這片死一樣的岑寂,都是低著臉,都有些無法面對。

    蕓娘無法面對的,是在此之前不計后果的冒險。他們的感情是顆偷來的果子,從前覺得分外甜,卻在今時今日,這份感情猛地轉(zhuǎn)身摑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有些頭暈?zāi)垦?,心里的害怕慌張都被心寒取代了,只感到一陣無聲的凄涼。想笑不知該如何笑,想哭也不知該如何哭,她在刺眼的陽光里斜睨了緇宣一眼,是一種肝腸寸斷的鄙夷。

    而緇宣就簡單得多,他無法面對的,只是她。他很清楚他本能的自私多么令她失望,他試圖辯解,也試圖打破這無止境的沉默,“鶴年出的這主意,盡管有些冒險,可也不是沒道理。要是我們倆綁在一根繩子上,更是誰也別……”

    話沒說完,蕓娘就立身起來朝床上走去,“我明白的。你也快走吧,一會秋雁就要回來了?!?/br>
    緇宣走出來,迎著蓊薆掩映的長階往下去,身段依然是風(fēng)流倜儻,但心里騙不過自己,這是一場落荒而逃。

    他心痛欲裂地感激著她,在這個落幕的時刻,還肯替他維護(hù)一份男人的體面,沒有使他太難堪。

    作者有話說:

    了疾:糟糕,又把想問的事拋在腦后了。

    月貞:你最好永遠(yuǎn)別想起來問。

    第60章 迷歸路(十)

    這一段忐忑的日子內(nèi), 人人不安,各自擘畫。蕓娘的事情月貞這會幫不上忙, 便在這令人不安的閑暇里打算起她自己的事。

    了疾那頭是如何打算她不管, 她這頭倒是先打定了主意要與蔣文興斷絕關(guān)系。這夜便約了蔣文興到房里來。眾人都睡下了,她卻輕妝未卸,還特地將髻上散亂的發(fā)絲抹了些頭油, 端莊地重新挽好。

    她照著鏡子,慶幸還為時不晚,還有余地挽回這一個不算錯誤的錯。

    她坐在榻上, 倒從未像今夜如此鄭重地等待過蔣文興。從前等他時,多半是懷揣著一份興奮而臉紅的期盼。此刻坐在這里, 心內(nèi)只有一片靜謐的踏實。

    蔣文興同樣懷著他自己的一份打算趁夜而來,月色溶溶, 照得他前所未有地情緒高漲。緇宣那頭的五千兩有了著落, 說是這兩日就給他;嚴(yán)大官人那頭的買賣也差不多商榷定了,是一項木材生意。

    聽說北邊有戰(zhàn)事, 那一帶大大小小瘟疫不斷, 死的人多, 許多行商都不肯往那頭去。有道是富貴險中求,他與嚴(yán)大官人籌算著花一筆大本錢置辦批柏木,運(yùn)到鳳翔府賣給那些棺材鋪?zhàn)印?/br>
    這一去少不得大半年光景,因此從前避忌不想的事走前都得有個明了打算。他原以為這決斷很難下,想不到真是事到臨頭, 又幾乎是一瞬間就認(rèn)定了的事。

    這廂敲開月貞的門,月貞擎著一盞燈, 兩人一前一后地往臥房里走。走到榻前, 月貞微笑著把燈擱在炕桌上, 去給他倒了盅熱騰騰的茶來,“我剛瀹好你就來了,還真是會算時辰?!?/br>
    她今夜似乎也有些不一樣,一應(yīng)穿戴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不似往日散漫。臉上的笑也是熱絡(luò)的,那熱絡(luò)又分外正經(jīng),像是款待貴客。

    她擱下茶,又轉(zhuǎn)身去端了個點(diǎn)心碟子來,“這會還不能睡,你想必餓了吧?吃些點(diǎn)心。”

    今夜的一切仿佛都溫和地鄭重起來?;蛟S也是蔣文興心里存了個莊重的念頭,不但月貞,連今夜的月亮他都覺著圓得格外滿。

    他只管望著她笑,撳住她的手腕,語調(diào)溫柔,“你坐,我有事情要和你商議。”

    月貞在那一端坐下來,也笑著,“正好,我也有事情要同你說?!?/br>
    兩個人之間只隔著一張小小炕桌,話像是一對夫妻商榷正經(jīng)事。然而彼此心存的念頭卻是天南地北,世事兩端。

    一個想的是合,一個想的是散。

    其實要合也是有些冒險的,蔣文興仔細(xì)思量過,一則一則的風(fēng)險他也都去核算??伤愕筋^來,又覺得這種事就同他做買賣一樣,無非是賭一把,大不了兩個人淪落成人家的笑柄。他是男人,再擔(dān)待得多一些,承擔(dān)一個“拐帶人口”的罪名。

    要換作從前,為個女人壞了前程名聲,再給衙門折去半條命自然是不劃算??墒钱?dāng)前,他看了月貞一眼,又覺得沒什么劃不劃算的。

    他肯定是愛她,否則不會丟掉了一貫自私的自己。這么一想,便認(rèn)了栽,沉默里笑著,那笑有幸福綽約的影子。

    兩個人都覺得心上壓著點(diǎn)分量,得拿個輕松的話頭開場,于是都暫且拋開方才提及的正事。蔣文興抬手去揀一塊點(diǎn)心,月貞恰也將碟子端起來,這一份默契,令彼此都笑起來。然而這笑里,蘊(yùn)含著相互不了解哀與喜。

    點(diǎn)心噎在蔣文興的嗓子眼里,嗆得他一連咳嗽幾聲,面紅脖子粗的。月貞忙給他奉上熱茶,茶湯撒了一片在炕桌上,場面一度窘亂。

    他吃了口茶,便又笑起來。月貞的這一陣手忙腳亂,他以為是為他,“噎不死我,你急什么?裙子灑了水沒有?”

    月貞低頭把裙拍拍,也是笑,“不妨礙,只灑了一點(diǎn)。你沒吃晚飯?怎么吃塊點(diǎn)心猴急得這樣?”

    她難得體貼,他心里更為那打算覺得值,很有些高興,“在外頭跟人家談事情,只顧著吃酒,飯菜倒沒吃多少?!?/br>
    提起來就后知后覺地感到點(diǎn)乏累,他靠到榻圍子上去,望向月貞,驀然間覺得,他們像是做了一世的夫妻。那日子里有終日奔波的疲憊,也有噓寒問暖的恬淡。

    他眼里閃爍著一點(diǎn)篤定,“月貞,我一定會飛黃騰達(dá)的?!?/br>
    他一喊她的名字,月貞就感到不安,像是無心中背下一筆債,有些話就變得更不容易啟齒了。

    她只好繼續(xù)迂回下去,“我信。你是個有本事的人。我的眼光一向很好?!?/br>
    蔣文興懷著一份被她肯定的喜悅,也愿意讓好事多磨下去,“你的眼光要是有錯,怎么會揀了我?”

    兩個人都被這戲言逗笑了,相繼在笑里沉默下去??蛔郎系未鸬未饓嬒滤畞恚仑懖艅偼瞬?。此刻這聲音像是提醒她,她再沒有空余的時間浪費(fèi)給他了。

    “我……”

    “我……”

    一開口,兩人倒又撞上了。月貞稍稍頷首,自覺有些虧欠了他,便謙讓了一回,“你先說吧,有什么事情要和我商議?”

    蔣文興卻在想,恐怕要叫她跟著他受一段日子的委屈了。有些抱歉的意思,也是讓她,“你說。我先聽你說。我的事情說起來可就長了。”

    月貞偏著臉問:“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還說來話長?”

    他想著月貞的事情一定沒有他的事鄭重,越是重要的話,越是要留到后頭講,才顯得有分量。他執(zhí)意叫她說,“我的事情不急,你先說你的?!?/br>
    月貞偏回臉去,緘默了一會才開口,“我是想同你講,你往后不要再來了。我也不會再找你?!?/br>
    她感覺到他的目光猛地扎了過來,更有些不敢看他。但話仍是要說清楚的,既然起了頭,就沒道理再拖拖拉拉,“咱們兩個總是這樣偷偷摸摸的終歸不成個體統(tǒng),何苦為了這一點(diǎn)可有可無的歡愉,弄得個慘淡收場呢?從前是我錯了,只圖個高興,凡事都打算得不夠周全。要是給人知道,咱們倆都別想好過。我是個寡婦倒沒什么,你可是還沒娶妻。弄壞了名聲,往后哪個千金小姐肯嫁你呀?”

    那頭靜得出奇,襯得滴水的聲音更是刺耳。

    這冗長的一段話,與蔣文興的打算南轅北轍,所以他如同是從和暖的南方走到凌厲的北方去領(lǐng)會她的意思,漸漸走得心存的喜悅蕩然無存,只感到一片荒冷。

    月貞忍不住窺他,發(fā)現(xiàn)他的臉嵌在一片微弱昏沉的燭光里,來時的笑容業(yè)已沒有了痕跡,臉上是沒有表情的。

    她安慰自己,就算他的確是有些喜歡她,也不至于到悲痛的境地。于是喬作輕松地笑了下,“你怎么想?”

    蔣文興動了兩下唇,卻是什么也沒說。他陷在那里坐了一會,燭光照不到那么遠(yuǎn),他的肩與背給一片黑暗擁圍,黑暗里藏著沒來得及出口的心事。

    有的話,一旦失了先機(jī),就永遠(yuǎn)再沒了出口的機(jī)會。最后他立起身來說:“就照你說的辦?!?/br>
    丟下這一句,他頭也不轉(zhuǎn)地走了出門。

    月貞聽見開門闔門的聲音,扭頭向窗戶望,看見他蕭瑟的影從紗窗上滑了過去。

    她以為結(jié)束得圓滿,可那一輪月亮在他背后浮出來,圓得并不滿。滿只是一個錯覺,它是有一抹缺的,細(xì)微得叫人難察覺。因此那滿,其實是一種畸形。

    蔣文興當(dāng)下走出屋子,也以為是結(jié)束,他為這結(jié)局長吁了口氣。然而氣一喘,眼淚就跟著直往下掉。憑他如何笑著,也擠不走滿腔的心酸。

    他原本打算趁著往北邊跑買賣的功夫帶著月貞一齊走的,已做好為她受一場刑罰的打算,未曾想只是一廂情愿。

    那月色照著他歡歡喜喜地來,又照著他心灰意冷地去。他滿是不舍不甘地翻上墻頭,渾身有些發(fā)軟,腳下一滑,蹬了快磚頭下去。

    那磚“咚”地一聲掉在草地里,倒給他提了個醒似的。他在墻頭發(fā)了片刻呆,將那一片磚石一摸。年頭久了,有好幾快松動的磚頭,略一沉思后,他將那幾塊磚頭都抽出來丟到墻內(nèi)的草地里。

    他想,月貞此刻不喜歡他也不要緊,留下些不痛不癢的證據(jù)在這里,叫李家對她慢慢起疑,直到容不下她?;蛟S她日后無路可走,就只能走到他懷里。

    盡管知道這法子有些卑鄙,可他恰恰也不是個君子。

    次日果然給看門的婆子發(fā)現(xiàn)那幾塊磚,婆子疑心是有野賊翻墻出入偷盜東西,卻怕給管事的曉得她夜里只顧著賭錢吃酒沒守在門上,便沒聲張,只暗暗存在心里,私下探聽有哪房里失盜了東西。此事暫且不題。

    只說不日梅雨時節(jié)悄至,接連三五天的薄雨濃云。馮媽派去廟里哨探的人恁是沒探著個什么,琴太太也漸漸發(fā)起急來,唯恐再耽擱下去蕓娘就將孩子生出來送人,反倒白丟了罪證。

    這日便吩咐馮媽,“看來她那個jian夫是個仔細(xì)人,越是臨近生產(chǎn)越是不肯露面了。也罷,你派輛馬車到廟里去,先把二奶奶請回來,我親自問她。”

    馮媽依話打點(diǎn)了車馬,當(dāng)日午晌便將蕓娘接回家來。那時月貞還在屋里睡午覺,正在做夢,夢見一片急促的鑼鼓聲,還當(dāng)是哪家在搭臺子唱戲。

    哪里是鑼鼓,分明是珠嫂子火急火燎的腳步聲。珠嫂子跑進(jìn)臥房里來,猛地將月貞搖醒,“我的姑奶奶,你還睡呢!出大事了!”

    月貞迷迷糊糊坐起身,把眼鏡揉了揉,“什么不得了的事?是不是崇兒哪里不舒服了?”

    “哪里是崇兒,是蕓二奶奶!”珠嫂子說得眉飛色舞,“你猜怎么著,我才剛見蕓二奶奶回家來了,是馮媽使人套了馬車去接的。我在園子里撞見,嚇了一跳,挺著個肚子!我的老天爺啊,她幾時有的身孕?怎么家里頭一點(diǎn)都不知道?”

    說得月貞登時還了魂,“二奶奶是回房了還是往太太屋里去了?”

    “我看是往太太屋里去了?!敝樯┳友壑樽右晦D(zhuǎn),壓下聲音,“噯,什么事情呀?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月貞著急忙慌下床穿鞋,“我能知道什么?你說她有了身孕,我瞧瞧去啊?!?/br>
    待出門時又想,琴太太未使人來叫,她這廂主動送上門去,倒像是知道些什么似的。便不忙著去了,在榻上坐定,向珠嫂子招招手,“噯,你去太太屋里打聽打聽,怎么蕓二奶奶忽然回來了?”

    珠嫂子見她那副急色,不信她什么都不知道,卻不拆穿,遵命自往琴太太屋里去哨探。

    那院子里倒分外熱鬧,一干丫頭媳婦圍在廊下,都在議論蕓娘懷孕之事。屋里卻是靜悄悄的,只有琴太太馮媽蕓娘三人。

    梅雨時節(jié)的天氣總是發(fā)悶,陰晴不定。倏地一聲響雷,雨說來就來,噼里啪啦砸在地上,有些迫人的氣勢。蕓娘跪在屋里,聽見這動靜,連頭也不敢抬。

    除了雨聲,屋里只得一片磨人的死寂。琴太太坐在榻上盯著蕓娘的肚子,半晌不開口。比及開口,卻是輕笑了一聲,“我的二奶奶,你是什么時候有的孩子,怎么我這個做婆婆的,竟然一點(diǎn)不知道?你瞞得真緊吶?!?/br>
    蕓娘身子顫了下,壯著膽子抬起頭,心里將默了好幾日的話徐徐道來:“媳婦不是故意要瞞人,實在是這胎也怪,起先一點(diǎn)反應(yīng)也沒有,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后來漸漸覺出不對,請了大夫來瞧,大夫說我這兩年身子弱,這胎恐怕不大穩(wěn)。我怕真出了什么事,反叫闔家跟著空歡喜一場,就沒聲張。想著等胎象漸漸穩(wěn)固了,再回明太太不遲?!?/br>
    琴太太打鼻子里哼了聲,“聽你的意思,瞞著家里頭還是為大家好了?我竟不知你有這片苦心。”

    她漸漸將嘴角放平,一雙眼盡管懶懶的,卻是又陰又冷,“你還敢在這里睜著眼睛說瞎話。我現(xiàn)在問你,jian夫是誰,你老老實實說了,我或可饒你。你若不說,頭一件,這家里容不下來歷不明的孩子,我不管你懷胎幾月,會不會傷及你的性命,都得給我落了這胎?!?/br>
    蕓娘嚇出一身冷汗,仍執(zhí)意說:“孩子自然我們夫妻的,太太可千萬別聽人胡說。”

    “霖哥在南京,我是問不著他??伤俏叶亲永锷鰜淼膬鹤?,他有了孩子,還會瞞我?你既然說先前請大夫瞧過,請的哪一位?我倒要請這位大夫到家來問問?!?/br>
    蕓娘低著眼道:“請的是一位姓魯?shù)拇蠓??!?/br>
    琴太太聽她說得有名有姓,就猜到這大夫八成是提前打點(diǎn)好的,不過走個過場使馮媽派人去這大夫家里查對。

    而后另有吩咐,“馮媽,路上順道把親家母也請來,她女兒說我冤枉人,在這里抱屈,我做婆婆只好把她做親娘的也請來公斷公斷?!?/br>
    蕓娘的母親養(yǎng)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倒罷了,女兒是嫁到別人家,生怕人家議論她教養(yǎng)得不好,因此對兩個女兒一向嚴(yán)苛得不得了。聽見女兒哪里有錯,還不等人抱怨,她先要將女兒好一頓教訓(xùn)。

    眼下琴太太要請,蕓娘心知她母親一來,非但幫不上她什么,簡直是火上澆油。她嚇得哭著磕了個頭,“太太,我母親今年起就有些身子不好,求您快別勞動她來了吧!”

    琴太太散淡地笑了笑,“那不成,這樣大的事,可不能瞞著親家。省得你在這里喊冤,也沒個人替你做主。你先回屋里去歇著吧,來回一趟也得半日功夫,你大著個肚子跪在這里,倒像我故意叫你受刑似的?!?/br>
    說話便吩咐馮媽送了蕓娘回房。到屋里一瞧,秋雁早沒了蹤影,蕓娘不免慌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