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7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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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在臥房的妝臺上,是一柄梅形絹絲扇,繡著杏花。月貞去拿起來,就在鏡里瞧見了疾也跟了進來,“找著了么?” 她飽含期待回身,用扇子擋住臉,兩只眼睛露在外頭笑了笑,像風(fēng)曳的桃花,明媚動人,“找著了,這不就是?” 了疾一步步走近了,握住她的手把扇子掣開,將她輕輕抵在妝臺上,“嗯,可真是聰明,哪里有你這樣聰明的女人呢?” 月貞知道,他是贊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這會這點默契全來用做這“雞鳴狗盜”的事情了。她一邊慚愧,一邊又得意地笑著,“哪里有你這樣夸人的?” “不聽我夸,那我獎你怎么樣呢?”他俯過來,摟著她輕輕咬.她的嘴唇,咬著咬著便把舌探進去。 他這動作愈發(fā)熟門熟路了,月貞頃刻軟.倒在他的懷抱,微微哼出聲,“你是獎我還是獎你自己呀?” 兩個人會心一笑,又親在一處,正親得熱火朝天的功夫,卻聽見珠嫂子領(lǐng)著元崇回來了。月貞忙推開他,轉(zhuǎn)身在鏡里照照自己的臉,恨不得哪里尋盆涼水來把臉上的紅云澆退。 還是了疾先走到外頭廊下抱元崇,見元崇滾了一身的灰,一行給他撲著,一行踅進外間,“你到哪里沾的這些泥?” 元崇原本是氣鼓鼓膨著腮幫子,一聽見問,淚珠子便啪嗒啪嗒往下掉。月貞后頭出來,看見他哭,詫異地問珠嫂子:“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珠嫂子笑著去倒了盅茶吃,“在外頭荷花池邊上,兩個花匠在那里栽花,他和岫哥就在那土堆里打架,兩個人都是一身的泥。你快給他把衣裳先換了吧,岫哥的手被他打破了點皮,我去對蕓二奶奶說一聲?!?/br> 兩個人又抱著元崇進臥房換衣裳,元崇打架打得累了,又哭了一場,早迷糊得睜不開眼,衣帶子還沒系上就在了疾懷里睡了過去。 了疾將他輕手放在床上,抻腰回頭間便在帳前對上月貞一張有些鬼鬼祟祟的笑臉。那鬼祟里又帶著些羞意,扭扭捏捏地往妝臺走去,回頭睇他一眼,“珠嫂子這一去,少不得要陪著二奶奶說會話。” 里頭的暗示了疾分明聽明白了,這會卻故作矜貴裝著不明白,點著頭緩步走過來,剪起胳膊逗她,“二嫂子算起來也快要生了吧?” 月貞以為他沒聽懂,咬著嘴唇恨道:“是快了,你又不是送子觀音,管這么多做什么?”她仍不死心,帶著幾分怨,把下頦低下去,“方才我咬了你一下,你不咬回來么? 話音甫落,就被了疾一把抱上妝臺坐著,他擠在她的裙間,欺身下來,將她抵在鏡子上親。兩個人不敢驚醒元崇,動作都是小心翼翼的,大氣也不敢喘,越是有些唇.舌.纏.綿,離情繾綣的意思。 月貞心里想著他這一去又是中秋才能見,離中秋還有半個月呢,胳膊不禁把他的脖子圈緊,像是不愿放他去的意思。了疾漸漸把手伸到她的裙底,胡亂摸著捏著,呼吸也有些急切,混著低抑的說話聲,“你哪日尋個由頭,到廟里去吧,我叫人收拾出間禪房給你住?!?/br> 在家太不便宜了,從前還不覺得怎樣,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而今單是“見”就有些不夠了,他疑心她的口舌皮膚使人上癮,見著了,就恨不能貼上去啃.咬一番。 月貞輕輕笑了聲,“在廟里,你就不怕給你那些菩薩看見???” 了疾便捏了她一把,“人間有情,菩薩能諒解?!?/br> “可是給你那些小和尚們撞見也不好呀?!?/br> 她故意跟他作對似的,一時顧慮良多。了疾動了氣,手上使了點捏她的腿,“你什么時候也擔(dān)心起這些了?你不是一向不管不顧的?” 月貞本來沒壞心,給他一提醒,“壞心”輒起,推開他媚孜孜地翻一眼,“我可不像你,你只顧眼前痛快。我要是也只看眼前,那才真的無路可走了?!?/br> 說得了疾面紅耳赤,咬牙切齒。他發(fā)了些狠又欺回去親她,她的背撞在鏡子上,“砰”地一下,兩人都驚了驚。 月貞立時朝床上望去,這一看不得了,一顆心更是險些跳出來!元崇不知幾時醒了,睜圓了眼睛悄么聲息地睡在那里!她忙一把推開了疾,從妝臺上跳下來,“崇兒,你幾時醒的?” 元崇眨巴了兩下眼,有些呆呆的模樣,“娘,二叔,你們在打架么?” 月貞忙坐在床沿上捂他的嘴,“別胡說,我和二叔好好的怎么會打架?” 元崇那懵懵懂懂的聲音從她掌心里吹氣似的吹出來,“那二叔做什么咬您的脖子?” 臊得月貞簡直有些無措,不知該怎么答他。還是了疾來抱起他,一面到外頭去,一面把這話敷衍過去,“你娘的脖子被蚊子叮了下,她說癢得很,叫二叔幫她瞧瞧。崇兒睡這么一會就睡醒了?二叔帶你上街去逛逛好不好?” 聽見上街去逛,元崇早把心里那點疑惑拋到爪哇國去了,滿口里只吵嚷上街的事。月貞追到廊廡底下,看見了疾抱著他踅繞長廊,身影慢條條地滑過幾面漏窗。窗外的翠蔭碎影,滿園的輕鳥細蟬,無一不是祥和與安寧。 次日了疾是共衙門的車馬一道回南屏山,忙定了些佛塔善后之事,過兩日便約定寥大人上山來檢驗。 這日山風(fēng)清涼,了疾并玉芳陪同寥大人,將佛塔轉(zhuǎn)了個遍。寥大人總算放下心來,神清氣爽地向了疾打了個拱手,“還得多謝鶴二爺費心,說下七月完工,就果然七月里完了工。你是不知道啊,那位郭隸大人現(xiàn)今到了仁和縣,我生怕他哪日轉(zhuǎn)到錢塘來看見沒竣工,問我的罪呢?!?/br> 幾人往佛塔底下的一處亭子里吃茶,聽著鳥語梵音,滿是愜意。這里竣了工,了疾只安心等老和尚歸山后就能回家,也有些前緣了結(jié)的暢滿之意。 這里佛緣一了,那里就能續(xù)上另一份緣了。兩種緣在他心里其實是一樣的分量,不過他有些寵溺地想,菩薩是大胸襟,山門也日日敞開,只要心懷有意,什么時候都能向佛而來??伤脑仑懶獾煤埽豢隙嗟人稽c,他得回去。 回去這念頭一經(jīng)起來,就總覺時日難捱,他微笑自我安慰,“郭大人剛到杭州府,在仁和落腳,少不得就有布政司與府衙的人爭相去拜訪,一時還走不到錢塘來,凡事不必急心。如今了結(jié)了這樁事,我也算是對大人,對佛門都有了個交代。” 寥大人聽他話里有些離情別意,因問:“怎么,鶴二爺有什么要緊事還等著辦?倘有什么幫得上忙的地方,鶴二爺盡管對我說?!?/br> “不瞞大人說,只等我?guī)煾富貋恚揖鸵€俗回家去了。” 寥大人楞了楞,又笑起來,“好事,好事啊。依我看,像鶴二爺這樣年輕,就不該耽誤在這里,應(yīng)當去立一番事業(yè)才是?!?/br> 了疾謙遜笑著,“談不上立什么事業(yè),只是父母逐漸年老,跟前只得兄長一人cao勞,我既是兒子,又是手足,何忍置身事外?” 這頭正飲茶閑敘,倏見小慈悲寺的一個小和尚跑來說,老住持秋海回來了,才剛進了山門。了疾懶得再應(yīng)酬這頭,趕忙辭過,一路跑回小慈悲寺里。 踅入精舍,但見案幾前頭躺了個骨瘦如柴的老和尚,滿面潦草的胡須摻了白,身上的衣裳也是破破爛爛的。他只將幾個蒲團胡亂墊在身下,翹著一只腳,跟著嘴里哼的小調(diào)晃來晃去。說是個和尚,乍一看卻像個老叫花子。 這便是那老和尚秋海,這秋海也很有些意思,原是玉芳的師兄弟,因看不慣玉芳等人,自己立身出來,在大慈悲寺下頭立了個小慈悲寺。當和尚當?shù)靡灿行┎槐M意,別人早晚念經(jīng)打坐他偏不,成日偷懶耍滑,人說他待佛不誠,他卻說:“以佛主的胸懷,不會同我計較這些的?!?/br> 不過自養(yǎng)了了疾這些年,卻是處處盡心,與他情同父子。了疾看見他當下這情形,怎會不心痛,忙迎身上去磕了個頭:“師父!” 那秋海翻身坐起來,滿面喜色,“傻小子!” 他兩只眼睛有一只給一塊黑布罩著,另一只眼則將了疾打量一遍,笑呵呵往他腦袋上一拍,“好小子!才幾年吶,竟長得這樣高了!快站起來叫我瞧瞧?!?/br> 了疾看見他那只眼,急著問:“您怎么弄得這副樣子?眼睛怎么了?” 秋海只顧把手往上抬著,叫他站起來。了疾只得立起身,見他又伸出個手指繞圈,便也跟著轉(zhuǎn)了兩圈。秋海瞅得呵呵直樂,“嗯,不錯不錯,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富貴公子的樣,好歹沒叫我給養(yǎng)壞了。” 了疾又跪下來問他的眼睛,他抬手把那小小一片黑布摸了摸,滿不在乎地笑道:“給師父瀹茶,我慢慢說給你聽。” 原來秋海有天夜里無處落腳,便在山林里睡了一夜,不甚遇見一匹狼,被那狼抓瞎了一只眼睛。了疾聽得膽戰(zhàn)心驚,秋海卻是興興的,說起來還意猶未盡,“我那時摁住它,隨手抓了塊石頭舉在手上,還在想,我出家之人應(yīng)慈悲為懷,不應(yīng)當殺生。誰知它抬起爪子就抓了我一把,疼得我哪還管他娘的慈悲不慈悲的,三兩下就給它砸死了?!?/br> “后來呢?” “后來?”秋海歪下頭去,把茶狠狠砸了一口,“我把它的皮一剝,點上火烤來吃了。” 迎面睇見了疾驚駭?shù)哪抗?,他呵呵一笑,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時都三天沒化著緣了,餓得急,哪還有功夫管它葷不葷素不素的,葷素不忌!活命要緊!” 了疾沒奈何地笑了一陣,他這師父不同尋常的和尚,也不是一味的認死理的人,凡事最講究個變通,說的話也常常出人意料,總是弄得人哭笑不得。 他一面替他續(xù)茶,一面慨嘆,“您這次回來就不要亂走了,您也是快六十的人了,再出去亂走,又遇見什么豺狼虎豹,哪里還斗得過?就安心留在錢塘,我還替您養(yǎng)老?!?/br> 秋海捋著胡須長笑一聲,又睡到地上去,“不走了不走了,還是家里好啊,有吃有喝的?!?/br> 秋海才剛回來,自然與了疾敘話不及,了疾唯恐他傷心,也只好將還俗的打算暫且按住不提,周周到到服侍了他幾天。一面記掛著上回對月貞說下的話,不知她在家有沒有擘畫著個名頭跑到山上來會他? 真是世事難料,原本月貞是打算借個燒香的名目到小慈悲寺去私會了疾,不想正要對琴太太說那日,偏趕上蕓娘生產(chǎn)。 蕓娘這胎也是奇怪,從夜里就開始感到腹痛,穩(wěn)婆算著是天亮便能生產(chǎn),屋里的人都不敢睡,預(yù)備著各樣?xùn)|西等著,誰知等到天亮卻仍沒有要生的跡象。 太陽早早出來,也不知是曬的還是急的,霖橋腦袋上早起了汗珠子,在臥房里跺來跺去。那大夫把了脈,說是胎位有些不正,不好生產(chǎn),要叫穩(wěn)婆順一順胎。 霖橋一行吩咐穩(wěn)婆,一行追著大夫到廊下,“這也不是頭胎生產(chǎn),怎么會痛得那樣子?” 那大夫也急,只怕受霖橋的罵,背個醫(yī)箱躬著身,連也不敢抬起來,“哪有胎胎都是一樣的呢?二爺急也急不來,我先去擬一副方子煎給奶奶吃了,痛就能輕些,生產(chǎn)的事,還得靠穩(wěn)婆?!?/br> 霖橋只得隨手招了個丫頭領(lǐng)他出去,一面折轉(zhuǎn)進臥房,見那穩(wěn)婆彎著腰在窗前,兩只手摁在蕓娘肚子上一圈一圈地順著位。蕓娘就在她手底下一聲一聲地叫著。 那嗓子漸漸叫得沙啞無力,連咬牙的力氣也沒有了,人也像是水里澇上來,渾身衣裳均是濕.漉.漉的,臉上沾滿了頭發(fā)。霖橋幫不上忙,只得在屋里干著急,蕓娘的叫聲像錐子扎進他胸膛里,也使他感到一陣難耐的疼痛。 他那眉頭扣得死緊,心里一刻比一刻發(fā)虛,漸漸有些站不住,便扶著炕桌坐在榻上,盯著對面的床鋪。蕓娘在好幾個人的圍擁里,也一點點把臉轉(zhuǎn)過來望向他。 在這潮起潮落的痛覺里,耳邊的一切噪聲都變得杳渺了,她只聽得見自己虛弱的呼吸。她想著,坐在那里的人本不該是霖橋,卻偏偏是他消瘦而蒼白地坐在那里,仿佛是來還欠她的債。 她也想,他此刻一定滿腦子的念頭都是只求她平安,這想法幾乎是篤定。假如這世上有誰肯拿他自己的命來換她的平安,她也篤定這人會是霖橋。 諷刺的是,他們成親這些年,她對他的什么都沒興趣去知道,卻在這短短一月里,輕易就把他了解得透徹。更諷刺的是,越對他了解,她就越是有些盛情難承的絕望。在她汗?jié)竦哪樕?,似乎有淚緩緩爬出來。 那穩(wěn)婆在她肚皮上摁了半天,還不見胎兒冒頭,也怕?lián)裁簇?zé)任,忙抹著汗趕來霖橋跟前回,“恐怕是胎太大,有些不好生產(chǎn),二爺別急,總是要生的,到時候自然就生了。” 霖橋倏地捶著炕桌大呵了一聲:“到時候到時候,到底是什么時候?有沒有個準時辰!要你有什么用?!” 然而就是沒用,此時也只能靠這些人支撐著。這些人忙前忙后,也不過是亂忙,東西早預(yù)備在那里,就是不生,白白急死人。 有個媳婦將放涼了水端出去,又換熱的進來,來回跑了幾趟,在廊下被琴太太房里來哨探的丫頭攔住問:“到底幾時生?” 媳婦攢眉搖頭,“誰知道?都痛了一夜了,穩(wěn)婆原是估摸著早上生,你瞧這會,都快正午了,連根頭發(fā)絲都還沒瞧見?!?/br> 那丫頭拉著她向拐角走了幾步,“你看這情形,還能不能生下來呢?” 這媳婦生過兩個孩兒,多少也知道些,抑著聲道:“我看有些難,再這么捱下去,孩子還沒生下來,人就要先累疼死了。二奶奶這會都有些發(fā)昏了,看那大夫的藥煎來吃了能不能好些?!?/br> 有另一個婆子扎過來,也跟著嘀咕兩句,“我看這就是個孽胎,哪有那么能折磨人的孩子?這哪是生孩子,簡直是索命!” 丫頭擺擺手,示意此刻不要議論,一壁趕回琴太太屋里回話去了。那些亂糟糟的聲音傳不到這里,琴太太這屋仍舊是一種闃寂,盡管丫頭的語調(diào)有些急,也并未能掀翻這寂靜。 琴太太聽完就揮手叫她下去了,慢慢搖著扇對馮媽道:“要是生不下來倒好了,這孩子本就不該生的?!?/br> 馮媽轉(zhuǎn)來榻上坐,湊近了腦袋,“就是生下來也不怕,太太只管放心,那穩(wěn)婆我一早就是交代好了的。霖哥的心此刻都系在二奶奶身上,哪還有功夫留心孩子?生下來,趁他不留神,那穩(wěn)婆就……” 說到此節(jié),她兩面虎口一圈,用力比了個手勢。 琴太太仿佛不忍看,拿扇把她的手拂下去,點了點頭,“那就好,沒了孩子,她就還是李家的二奶奶,從前的事我就權(quán)當不知道,橫豎鬧出來我霖哥也是沒臉?!?/br> 馮媽贊同地點頭,揀了顆晶瑩剔透的葡萄遞給她,“太太到底是仁慈,這樣的事也能容?!?/br> 這話彼此都明白是奉承話,誰也不去計較真假。琴太太只安安穩(wěn)穩(wěn)地打著扇子笑了下,心里盼著那孩子別生下來,生下來也是叫人難堪。 月貞趕到那院里去時,廊下早圍了好些人,都是些看熱鬧的下人,老老少少的,丫頭聽媳婦說生產(chǎn)的經(jīng)驗,媳婦又聽婆子說一些生孩子的怪談。聽下來,無非都是些因果報應(yīng)的閑話。 月貞雖然一早就看不慣這些好瞧熱鬧的人,倒是頭一回心里恨。她難得拿出個大奶奶架子,吵人群吆了吆,“圍在這里做什么?你們都沒事忙了?!” 一堆人頃刻散了,月貞又捉裙進屋里去,登時一股味道撲鼻,又是腥膻味,又是脂粉味,又是汗味。里頭穩(wěn)婆丫頭都是干著急,蕓娘昏睡在床上,沒了力氣,眼皮孱弱地闔著。 這時有丫頭端了藥進來,霖橋噌地從榻上立起來去接,捧到床前喂蕓娘吃下。慢慢蕓娘像是沒那么痛了,也有了些精神,掀開眼皮把屋子脧一圈,對霖橋道:“叫人先出去,我想透透氣。” 月貞忙幫著邀人出去,自己也退到外間守著。側(cè)耳去聽,臥房里一霎靜得出奇。下晌了,太陽斜曬在暗紅的門簾子上,上頭的連枝牡丹紋像是活了過來,枝葉絞纏,像無數(shù)只訛命的手朝門里伸進去。 第65章 別有天(五) 天光烈得發(fā)白, 隔著淡鵝黃的窗紗,那烈又變得溫情些許, 好像外頭從來沒有過刺眼的太陽, 一切景象猶如春色溫柔??缮砩隙际丘ゐず?,汗水和羊水弄得滿床狼藉,也許還混著淚水。 蕓娘仰倒在這片廢墟似的景象里, 自己也像是一片敗瓦,哪里都是殘缺的。 唯有一處多余高高地隆在腹中,鼓得要將她的皮rou撕破似的。她朝下望過去, 覺得那是個殘垣斷壁的土堆,無數(shù)的碎瓦與細沙松滾下來, 漸漸將她活埋。 不相干的人都被趕到外頭去了,腹痛也消減了些, 吃了藥恢復(fù)了些精力, 她得以心無旁礙地看著霖橋。眼皮上的汗水淌進眼里,刺痛得她流下淚來, 目光就變得愈發(fā)模糊了。 眼前的霖橋看不清, 反倒從前的霖橋慢慢由她腦海里浮出身影。那時他還不這樣瘦, 面龐也不是這樣憔悴,曾稱得是位慘綠少年。是在她無心理睬的光陰里,他一點一點變成了如今憔悴蕭條的面孔。與其說是歲月殘酷,不如說是她殘酷。 她這樣想著,就笑了下, “你的好,我恐怕這輩子是報答不完了?!?/br> 此話猶如錐心, 霖橋一下濕了眼眶, 又怕在這會哭了不吉利, 便將眼睜了睜。不想香爐里的煙飄到他眼里,更是熏得人眼睛生疼。 他笑著說:“這會不要說這些,大夫說要存體力,還是少說話的好?!?/br> 蕓娘歪在枕上無所謂地看了眼肚皮,“這孩子生不生得下來都不要緊,隨他去,不必白費心?!彼D了頓,“其實也不該是你來費心?!?/br> 這話等同于是直白地承認了孩子不是霖橋的,在此前,他們從沒說過這話。霖橋本來也怕說,心里明白和宣之于口是兩碼事,明明白白講出來,就是彼此一點顏面也難存。就和他心里一直存在的感情是一樣,說出來是多此一舉,空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