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觴
他走在前頭,不知是否聽到,沒有應答。遠遠的禱祝吟唱穿透了林野的曠與大與虛空,回旋在她耳邊。她自我回答,是的,她自己確是變了。 回到水濱時,祭祀已然結束了,人潮未消退,有浩浩蕩蕩臨水沐浴的,有不下水而以柳枝沾花瓣水點頭身的,有射雁司蠶的……而在水畔東南,一場笄禮正進行到尾聲,一列少女已然加簪子,齊整跪坐父母跟前,悉心聆訓。 她駐足,凝然想起自己的那場笄禮。她心里所盼是望哥哥親自為她奉帕加笄,受她拜禮,見證她的成人之儀??伤辉?。饒是父母不甚喜愛自己,亦做足了面上功夫,大概是她前十五年見過的他們待她最柔善的模樣。訓誡時,母親說“我們養(yǎng)你長大,也希望你記得恩情,不要忘卻,你要助你哥哥,幫助郁氏……” 笄禮是在許嫁前行的禮節(jié),她清楚,他們丟給了她一樁婚約。她不在意的,只是笑笑,謹答,“兒雖不敏,敢不祗承!” 她摸了摸發(fā)簪,不堪去記憶不值當的往事,深曉一切都有緣由,不甘的心情在忘卻里漸漸平息, 追上郁昭腳步。 曲水流觴的宴正在淮水下流的一條小支流,因著水流淺顯,地勢平坦,加以人工開鑿,才成為便宜之所。且處于一片竹林之中,茂林修竹,清流擊湍,林水掩映,頗有世外野趣。最外圈圍了一矮墻,與外界隔開,大抵為了私隱。水邊又建有一座流杯亭,亭外再行百余米,便是蕭家的野墅。 郁婉隨郁昭入內,在他身側小聲說道:“我不是元敬,不會叫人看出破綻吧。” “不是要你假扮元敬,你看,不會有人查看請柬內里寫的什么,重要的是誰站在誰的身邊。對侍者來說,顯貴都是認識的,出現在顯貴身邊的即便不認識,也是非凡,都有帖子,再細究,恐是得罪人了?!?/br> 她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侍應只是恭敬迎接,并不查看請柬內容。 忽來二人,與郁昭相識,互相作揖行禮一番,見郁婉面生,開口詢問,“子暮身邊這位公子是?從前似乎不曾見過?!?/br> “哦,這是……” “在下楊晚,表字從淵,乃元敬族弟?!彼渤俗隽俗髁艘灰?,搶話道。 “你呀?!庇粽腰c點她眉心,溺笑道。 “這樣不好嗎,總要編排個身份的。”淺笑,又想起如今是男子,即刻端正起來。 河流回環(huán)曲折有致,但有著一條主流,這一路走來,不是朝中巨擘,就是世家子弟,眾人一一見禮,方才沿著水濱,幕天席地,依照主客、長幼列次而坐。一旁有著置酒和紙錄的侍應。 流的觴是天青色的陶制酒杯,小而輕薄,兩旁有耳。以荷葉為托,只在杯底部斟淺淺的酒,既不至沉入水底,又不會過早致醉,擾人雅興,畢竟酒只是起興佐物,暢敘幽情才是首要。 規(guī)則大概便是主人坐最上游,用一把長柄竹漏舀住酒觴連帶荷葉托,置于水上,再撤回竹漏,酒杯便飄飄悠悠順流而下,隨著曲致分流,落到誰人面前,那人就需即興賦詩,不然則要罰酒三觴,待他或是飲酒或是賦詩完畢,再由他之手置觴,依次下去。 漫林飄香的酒氣使郁婉暈了頭,這賦詩不成問題,但喝酒是個麻煩,她未嘗試過喝酒。 有迫不及待了的,將流觴用的酒都喝過幾遭了,卻還未見主人露面,那人自己喝還不饜足,又擎著酒杯,來敬郁婉。 那人列坐在郁婉之后,他舉著酒杯便對她施了一禮,自稱裴頌。他詢問了一番,才知他長她一歲,說什么都要按禮與她換座,還屬她飲酒。 她慌忙起身還禮,見他是個循禮數的,靈機一動,便道:“哎,裴兄糊涂,哪有主人未至,賓客先歡的道理呢,我見你有禮有節(jié),斷不會強人做此等事吧?!?/br> 裴松聞言一聲朗笑,將手中杯酒一飲而盡,“哈,不礙事兒,細究起來,我也算得半個主人?!?/br> 她正想著他話里意思,隨后就聽得一個低沉男聲響起,“本公子來遲,諸位久等了?!彼ы豢?,來人恰好從她身旁擦過,正是蕭雋,他劍眉飛挑,目光在她身上略做停留便逕走過了,似乎沒看出什么。 他怎么一副主人翁的模樣? 她看了眼與她交換了位置的裴松,有了打算。她自陳首次參宴,對眾人不甚熟悉,還望他能多加照拂。裴頌為人熱忱,自然爽快應承了。 她問“今日不是荀相組的宴嗎,怎么蕭二公子倒像是主人?” “荀相?那我倒不知,我只知是永初兄長邀的我?!?/br> 永初,是蕭雋表字,她在先前那份冊子上見過。這算什么?各搶了對方的職責,又各扳回一城嗎? 隨著一聲鼓樂奏響,蕭雋先飲酒三杯,而后置觴于水面。大抵是主人坐莊,酒杯也沒有逆流的道理。那酒杯飄飄蕩蕩的,晃蕩到第一人面前。 “沒想到這第一杯就落到裴夫人水邊吶?!币晃痪]巾文士道。 郁婉往日也慕過裴夫人之才,只是未見過其人,此時一聽,目光瞬間投向她。她大概四十上下,看不清容貌,散漫踞坐著,但頭顱微昂,可見其沉著自適姿態(tài)。 “那可正巧,裴夫人文采卓著,賦詩成文豈不是信手拈來?!绷硪徽吒胶偷?。 “我喝酒?!?/br> 蕭雋開口,“給師母斟酒。” “裴夫人果真雅量。”三杯盡飲,又有人贊道。 聽得蕭雋喊裴夫人師母,郁婉問裴頌道:“在下冒昧,不知夫人是……” “是我阿母?!?/br> 果然復雜。 那邊酒觴已輪兩番,目前落于一衣冠不整,蓬頭散發(fā)之人跟前,旁人稱他荀參軍。他落拓不羈,飲罷觴中酒,只稍沉吟,詩作便成。 有人實誠,開口道,“五公子才華自不必說,可是壞了規(guī)矩,這賦詩和飲酒只須選一樣,兩樣都做了,等同于兩樣都沒做呀?!?/br> 那五公子聽罷,再飲三杯,“此宴本意在于怡情,乘興就好,既如此,那我再賦一首。” 郁婉再瞄裴松,這回不等她詢問,他即刻答,“是荀相五公子?!?/br> 下一刻,酒觴又幽幽流轉,這一回正落在郁昭水前。 他悠悠起身,成竹在胸,稍自沉吟,脫口便是五句。詩云: 怨矣別路長,殆兮滄海流。 憶君鎖夢土,睽違倍三秋。 我若蔽中宵,子為清皎晝。 薄霧識歸舟,闞月梔子頭。 琴弦久不綴,芳華時待灼。 矢志將無渝,留待說舊游。 有人稱道:“不錯不錯,郁氏的好郎君,陳摶先生的敏捷才思也繼承了幾分?!?/br> 提及陳摶,座下又是一陣喧雜私語。而他神色自若,只敬謝旁人贊譽,并不繼續(xù)搭話。 她見裴頌正要開口說些什么,反客為主道:“哈哈,不勞裴兄,這位公子,小弟識得的。” “可有詩名???”座中又有人問。 “贈弟,從淵?!辟浀?,和從淵之間有著明顯停頓間隔,到從淵二字,他說得極輕,清潤的嗓音仿佛一片羽絨落在她心間,柔得漾出水來。 她如何不知道,這“弟”指的是誰。她扯扯衣袍,當下便往記錄詩賦的侍應處趕去,向他借了筆墨,將郁昭的詩謄寫了一份,收在懷里。心里又反復念著,已無心流觴諸事。 又經過幾番流轉,一巡已過,下一巡正待啟呢,蕭雋忽而提議改進些規(guī)則,輪中者必得要飲酒與賦詩并進,才夠盡興。 她心里一陣凄惶,只得盼著萬萬別停在自己跟前的好。 就在那觴晃晃悠悠流下,眼見要往向她的方向來之時,一陣恰來的風使它受了阻,原地打了個圈兒,停在了裴頌面前。 她呼了口氣,卻見前頭的裴頌,他一張白凈的臉上憋紅了臉,酒是喝了三盞,腦中也就如這酒盞一樣空。 她小力扯一扯他的衣袖,輕聲道,“我?guī)湍悖阆群捅娙苏f一聲,拖延著?!?/br> “不,怎可作弊呢?!彼米煨偷?。 她又道,“要不是你我換了先前交換了位置,此刻就是我該為了,我還要謝你為我飲酒了呢?!?/br> 他想了想,覺得好像是這么回事,對眾人開口道,“小生愚鈍,不及諸位出口成章,還請各位寬限,容在下思索片刻用筆記下,再交詩來,未表歉意,小生再飲一杯。” 這時蕭雋開口,給了個臺階,“就等觴流至下一人之前吧,愿之,你可得抓緊了?!?/br> 此時郁婉已作好一篇,在筆墨侍應處,悄悄著交與了裴頌。裴頌一臉不情愿,但又不想失了面子,收了下來,對著眾人,將郁婉的詩念了一遍。 “裴公子文思漸長啊,雖然想了略久,但這句“‘行歲關日月,閑暢敘春秋’倒是極好的?!?/br> 裴頌訕訕一笑,扶著額頭。 如何能不好呢?幼時便是郁昭親授她詩書,到分別那六年的書信往來,一字一句臻致鋪就,融成她思想里的底色。 適時裴夫人突然起了身,道:“我呀,就是貪杯,飲過了兩巡也該走了,不打擾你們一眾男人們的雅興了,我在你們也恐施展不開?!?/br> 她離席之際路經裴頌身旁,拍了拍他的肩頭,又仔細瞧了郁婉一眼,她是帶著笑顏的,但郁婉仍舊覺著冷冽,還得恭敬地對她行禮。 “師母留步?!笔掚h隨即也提步跟隨上來,對裴夫人低聲說了些什么,她才拔身走了。 郁婉又輪到被蕭雋的目光打量。她自覺方才沒被他認出,此刻也不至于被看出破綻,冷靜地低頭作揖,有意無意遮掩面容,等著他回席。 可他卻突然喚來酒侍,端來杯酒。 他擎酒面向她,戲謔道:“這位公子有些面生,若是第一次參宴,按規(guī)矩,需要喝個頭彩酒?!?/br> 她無奈看向裴頌,裴頌只搖頭。 什么規(guī)矩,分明是他存心找自己麻煩。 無法推拒,她不得已將酒從他那張眉眼飛揚的臉前接過,在手里捏了一捏,心想干脆飲下便是,不過杯酒,又能如何。正要舉杯,卻聽得座中有人莫名拍掌,接著有個渾厚男聲,夾帶著怪異的笑聲道:“既然女流已走,那咱們這些大好男兒可該干點男兒該干的事情了?!?/br> 她趁蕭雋被那人吸引注意而回首的間隙,將手中酒往水里一潑。只須臾,水面上漂浮著的白沫,順著流水被沖刷帶走。 下一刻,她對他晃晃手中空杯,瞇著眼晃著腦袋笑了笑。 再下一刻,她一時愣愣,竟見有一群鮮妍女子挪著嬌步款款而來。 —————— 作者有話說:本來是為了燉rou(這點醋),才想寫的文(包了這頓餃子),又想著要有鋪墊有感情再do比較好,結果越寫越走劇情,沒大綱劇情也慢得要死,我還拖延癥,感覺挺失敗的。之后盡量每章長一些,一周兩三更,如果還有人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