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妙憐完全沒想到薛原竟然還做過這種事——偷看她，而且若非此時(shí)的幻境，她可能永遠(yuǎn)不會知道。

    她修改不了她不知道的記憶。但她又想要“完整”的薛原，不想將他這五十年完全扭曲。事情就比她最初想的復(fù)雜了。

    要趕快破掉幻陣。

    而窗戶后坐著的阿檀哭的很厲害，淚珠從眼角滾滾而下，臉上哭出了紅暈，實(shí)在是很努力。

    檀妙憐倒不覺得丟臉。她天性張揚(yáng)，從不收斂，即便偽裝成凡人阿檀，她也沒改變過這份性情，向來要哭便哭，想笑便笑，嬉笑怒罵皆出本心，三師兄曾經(jīng)開玩笑說過她“喜怒無常，心若嬰孩”。

    只有孩子才會這么毫無顧忌地哭。

    她當(dāng)時(shí)是哭什么呢？

    檀妙憐的目光停在阿檀的眼角，想起來了：三十歲，“凡人阿檀”長出了第一條皺紋。

    她不得不變老了。檀妙憐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瑕疵，而且，這只是個開始。

    “阿檀”雖早有準(zhǔn)備，要依著規(guī)律變化容貌，好生隱藏身份潛伏，但事到臨頭，她也后悔做凡人阿檀了。

    她看了一眼薛原。

    他站在門前，看起來對她的哭泣毫無波動。但他就站在那里，隱匿身影，沒有要走。

    所有人都沒有發(fā)現(xiàn)他在這里。

    “這駐顏丹不是凡物，你不能吃?！彼膸熜窒目輼s嘆息拒絕，“為了漂亮，連命都不要了嗎？你連容納靈氣的經(jīng)脈都沒有，丹藥一入體，立時(shí)就能血管爆裂，一命嗚呼！”

    阿檀顧不得擦眼淚。駐顏丹是她想出來的在赤野光明正大維持容貌的辦法。她只要纏著夏枯榮，讓他“改良”，讓他做了凡人能用的養(yǎng)顏單方，她就能在變化的時(shí)候名正言順地減緩自己的衰老。

    檀妙憐站在薛原身后，一邊看，一邊暗自發(fā)笑，覺得當(dāng)年的自己戲太多。

    那邊阿檀垂頭幽幽道：“四師兄，我是赤野唯一一個變老的人?！?/br>
    “我看起來，比師父老了?！?/br>
    薛原一直垂手靜立著，此時(shí)瞳孔驀然一顫。

    檀妙憐若有所覺，看了他一眼，他卻已經(jīng)恢復(fù)如常。她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

    屋內(nèi)夏枯榮長吁短嘆，猶豫了許久：“小師妹，我倒能琢磨個養(yǎng)顏的方子，有些藥草九素館里有，可還有幾味，在凡間十分珍惜，要等一個月后商隊(duì)再來時(shí)求購。找到藥材做出來得兩個月后，你等些日子?！?/br>
    阿檀得了承諾去了，盤算著到底要用什么速度衰老才最合適。

    而薛原沒有走。

    檀妙憐站在他的身后看他，又轉(zhuǎn)到他的身邊看他，望著他的臉，好奇他還要做什么。

    薛原在片刻后走進(jìn)了九素館：“……藥方給我?！?/br>
    檀妙憐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驚愕，和當(dāng)年夏枯榮臉上的一模一樣。

    他甚至不敢相信地又反問了一次：“師父，您要什么？”

    薛原說：“阿檀的藥方?！?/br>
    他拿走了那個單子。

    檀妙憐回想起來，當(dāng)年說是兩個月得，可她半個多月便拿到了適合凡人的“養(yǎng)顏方”。

    薛原在想什么？

    她不能理解。他竟然在乎阿檀的容貌嗎？可他并不見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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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起來，比師父老了?！?/br>
    她的聲音很低。卻總是仿佛在他耳邊響起。

    有了養(yǎng)顏方，阿檀似乎知足了，也長大了許多，像個三十歲的樣子，沒有再哭。

    接下來的十年，薛原除了每夜去一次流火澗，沒有離開宿幽臺，也沒有見過她。

    對于壽逾千載的大能來說，十年，只是一句詩，半局棋，一幅畫，一眨眼之間，甚至遠(yuǎn)遠(yuǎn)算不上一次閉關(guān)。

    赤野四子掌管事務(wù)，一切都井井有條，沒什么可擔(dān)心的。但牽著他的，似乎還有一條線。

    薛原來到百煉堂。

    不愿意被打擾，他隱匿身形，站在亭中的巨木下。

    這棵樹站在這里有三千年了。薛原幼時(shí)，常在樹下修行，抬頭可見枝繁葉茂，樹葉手掌大小，顏色翠綠。

    千年前天上流火，這棵樹便被燒去了生機(jī)，細(xì)小的枝葉燃燒殆盡，最終只留下了已經(jīng)化為焦炭的主要枝干，仍有十人合抱粗，表面光滑溫潤，猶如化為烏玉。

    薛原有十年沒來百煉堂了。他記得，十年前這棵樹之前矗立在這里，崢骨峻烈，烏枝盤虬，仰頭看時(shí)，疏疏落落地分割瓦藍(lán)的天。

    此時(shí)，枯枝和樹干上卻系滿了紅色的絲帶，高高低低，有新有舊，從積年褪色深深淺淺的粉，到嶄新鮮艷的紅，搖搖蕩蕩，垂落下來，掛滿了一樹。

    綺麗炫目，猶如死樹逢春，花焰重燃，盛大，而且永不凋落。

    不過十年。

    風(fēng)吹過，隔著錯落搖曳的紅色絲帶，他看到了百煉堂內(nèi)身穿紫衣教孩童識字的女子。

    她眼睛里有璀璨的光，笑起來由衷的歡喜。

    但她的手拂過右側(cè)耳畔，散落的發(fā)絲中有一縷落雪似的白。

    十年，十年。

    阿檀抬頭看到了他。

    她臉上的笑淡去了，眼睛閃爍了一下，垂下了頭。她又掩了一下右耳邊的發(fā)絲。

    她對著他行禮。

    “……阿檀。”薛原的聲音平淡到木然。

    調(diào)皮的小童卻不認(rèn)識他：“檀先生，這個哥哥是誰啊？”

    “是焚天君?！彼卮稹?/br>
    “焚天君！我知道！他是赤野最厲害的人！”小童興奮極了，揮舞手中的紅色絲帶，“我能讓他帶我把紅絳系上去嗎？我要到最高的樹枝上，他一定飛的比別人都高！”

    “焚天君，我今天識字是第一名！”

    薛原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抱著那孩子飛到最高處時(shí)，往下望，看到了阿檀。

    她仰著頭看那興奮得手舞足蹈的孩子。

    卻不再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