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青掀開車簾走出去。

    葉禮連忙回神，一個箭步?jīng)_出馬車，跳了下去，半跪著送上自己堅(jiān)硬可靠的膝蓋，手臂已經(jīng)伸出，大掌靜靜攤開，等著秦青的小手將之握住，借一把力。

    這是葉禮唯一能夠讓秦青滿意的地方。

    葉禮仰頭看著秦青，完全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態(tài)度是有多殷勤。

    原本想為主子分憂，自己來當(dāng)這個人形臺階的阿牛：“……”

    四殿下，咱們不要這么拼好不好？咱不要忘了咱的高貴身份??！

    996：“……這是惡心的樣子嗎？秦青，放我下去，我要撒泡尿讓李夙夜好好照照他這副狗腿子的模樣！”

    秦青被逗笑了，漂亮的桃花眼不由彎了彎。

    葉禮眼睛一亮，皺了一路的眉頭便在此刻松開了。他完全未曾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緒已被秦青不知不覺cao弄于股掌。

    秦青握住葉禮的大手，踩著對方堅(jiān)硬的膝蓋，輕飄飄地落了地。

    看見滿身花瓣，清艷絕倫的一個玉人緩緩走來，村民們連忙讓開，誠惶誠恐又感激涕零地叫著小侯爺。

    秦青擺擺手，徑直走到江匪石跟前，指著遠(yuǎn)處被烈日烤焦的山林說道：“你組織一批人把靠近村莊的樹木都砍掉，至少要砍出十丈寬，工錢我來出，每個人一兩銀子?！?/br>
    江匪石立刻反應(yīng)過來，笑著說道：“小侯爺是怕山林著火，波及村莊嗎？好的，我這便找人去砍樹?！?/br>
    葉禮微微一愣，這才意識到剛才秦青叫自己看的竟是山上焦黃的樹木，而非什么野獸和匪患。

    他自小養(yǎng)在宮中，哪里知道夏日還要砍樹防止山火？他又沒在山野里生活過。

    面皮一陣緊似一陣，燒得熱辣辣的。葉禮抬眸去看江匪石，目中劃過一絲敵意。這人好像總能在一瞬間領(lǐng)會秦青的意思。而秦青看他的眼神也露出了激賞和歡欣。

    敵意不知不覺加重了，惹得江匪石也看過來。葉禮連忙收回目光，垂下頭。

    “砍掉的樹木別亂扔，運(yùn)到侯府來，我會按照市價收購。我準(zhǔn)備擴(kuò)建房屋，需要很多木材。若是附近村寨還有空閑之人，盡可以去侯府幫我打地基、燒磚瓦、建院墻，工錢不會拖欠你們?！?/br>
    秦青慢條斯理地說道。

    江匪石眼珠一轉(zhuǎn)，立刻便笑了：“那么小侯爺可否把招納工人的差事交與我？有些人好吃懶做，就算去幫工也只是為了混口飯吃，絕不會出力。我對附近的人都很熟悉，我保證幫小侯爺招到又勤快又老實(shí)的工人?！?/br>
    秦青深深看了他一眼，勾唇低語：“那便勞煩江先生了?！?/br>
    他知道江匪石想干什么。領(lǐng)到了這份差事，江匪石便要絕了先前那些賣妻賣女之人的路。

    那些人就算把腦袋磕出血，他也不會為他們登記報名，送去侯府做工。

    江匪石的心就有這般狠。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有些人就是該死。

    為了多一口飯吃，把孱弱的女兒活活掐死。為了嘗一嘗rou味，互相交換幼兒當(dāng)兩腳羊烹煮。父母得了重病，直接扔進(jìn)山里喂狼……

    亂世的殘酷非常人可以想象。

    而江匪石卻把這些禽獸不如的行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不會給這些禽獸任何一條活路。

    江匪石彎腰拱手，謝過小侯爺?shù)馁p識。

    秦青忽然湊上前去，附在這人耳邊低語：“江先生，你是一個妙人?！痹捖洌麖澚藦潟i麗多情的桃花眼，勾了勾粉嫩優(yōu)美的薄唇，戲謔地笑了。

    江匪石耳朵一燙，心也跟著急跳起來。小侯爺果然知道他心中所想。

    但他面上絲毫不顯，笑得同樣溫柔多情：“小侯爺也是個妙人。附近村莊這些人在小侯爺?shù)恼辗飨拢率墙駳q唯一能活到來年開春的災(zāi)民?！?/br>
    “江北城也會無事的。”秦青拍了拍江匪石的肩膀，這才緩緩離去。

    葉禮眼睜睜地看著二人忽然湊得很近，頭碰頭說起了悄悄話。他們還望著彼此密密切切地一笑，像是達(dá)成了某種默契。秦青說什么，江匪石都能第一時間領(lǐng)會。江匪石心里想什么，秦青似乎也知道。

    秦青喜歡男子，這江匪石長得俊美，腦子也聰明，秦青會不會轉(zhuǎn)而喜歡他？

    葉禮下意識地按住了腰間的短刀，忍耐著一陣烈過一陣的酸氣。

    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有什么好酸的。是因?yàn)椴桓市谋灰粋€平民百姓比下去嗎？

    葉禮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了江匪石。

    江匪石卻只是輕飄飄地睨過來，微彎的唇角帶著幾分輕嘲。

    這傲慢的表情與秦青像了十成十。他在故意模仿秦青嗎？他也配？

    娘的！葉禮咬牙暗罵一句，這次卻有了明確的唾罵目標(biāo)。

    秦青慢慢走到馬車邊，為難地看著高高的車輪。

    葉禮連忙回神，快走幾步，半跪下去。

    阿牛拉了他一把，換做自己跪下。這回阿牛說什么也不讓四殿下承受這種辱沒了！

    萬沒料到葉禮竟然不領(lǐng)阿牛的情，肩膀直愣愣地撞過來，把阿牛弄翻在地，他自己則跪在車輪邊，乖乖送上自己堅(jiān)硬穩(wěn)妥的膝蓋，手臂也自動自發(fā)地伸出去，等著攙扶秦青。

    996：“還是你厲害啊秦青！這個人剛才還說你惡心，現(xiàn)在都知道爭寵了！”

    秦青撇開頭，小小地翹了翹唇角，這才抓住葉禮的大手，踩著膝蓋登上馬車。

    葉禮一個燕子翻身就飛上馬車，瀟瀟灑灑進(jìn)了車廂。他算是想明白了，自己最大的優(yōu)點(diǎn)是武功高強(qiáng)，倒不如經(jīng)常展示一下武藝。

    阿?？粗髯舆^于華麗的上車動作，心里不知道是個啥滋味。

    隱隱約約，他在主子身上看見了自己曾經(jīng)的影子。那個時候?yàn)榱瞬┤≈髯拥闹赜?，他就是這么賣弄的。

    啊呸！主子不可能討好秦青！別亂想！阿牛輕輕打了自己一巴掌，這才爬上馬車往回趕。

    江匪石和劉三走到路邊目送秦青。

    那些爭相報名的婦人與女童不敢靠近，便站在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成片成片地跪下給逐漸遠(yuǎn)去的馬車磕頭。從今往后她們也有了活路。她們不用再擔(dān)心被家人賣掉，舍棄，甚至暗暗殺死烹成rou食。

    飽含苦楚的淚水雨點(diǎn)一般灑進(jìn)干裂的土地，澆活了希望的種子。不知誰哭了一聲，緊接著就是成片的嚎啕。這不是悲哭，是向死而生的狂喜。

    江匪石回頭看了看這些婦孺，眼眶里一陣酸楚。末了他又看向小侯爺遠(yuǎn)去的馬車，心里縈繞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怦然。

    搖搖晃晃的馬車?yán)?，秦青對外面喊道：“阿牛，等會兒你帶著侯府的令牌去找那個矮胖男人，把他手里的女童和婦人都買回來。不要送回侯府，叫管家給你帶路，送去最遠(yuǎn)的莊子。”

    “為何要送那么遠(yuǎn)？”阿牛疑惑地問。

    不等秦青回答，葉禮已經(jīng)開始搶答了：“笨！若是送回侯府，她們進(jìn)進(jìn)出出難免被村民們看見。賣掉她們的人若是知道她們在侯府里當(dāng)差，有月錢，還不得歡天喜地找上門來要錢？”

    阿牛恍然大悟，樂呵呵地說道：“好嘞，我保證把她們送得遠(yuǎn)遠(yuǎn)的。”

    葉禮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這才眨著亮閃閃的眼睛看向秦青。

    996：“你看他像不像一只等著主人夸獎的大狗？”

    秦青用細(xì)長的食指撫了撫自己忍不住上揚(yáng)的薄唇，然后彎著眸子看向窗外。他沒有給出夸贊，但他眼角眉梢壓不住的笑意卻燦爛得宛若春光。

    對葉禮而言，這就是最好的贊賞。

    于是葉禮也看向窗外，勾著唇角竊竊地笑了。

    惡心嗎？

    他說的話，與他的行動完全是背道而馳。

    秦青領(lǐng)著葉禮回到侯府時，陶然正指揮家丁把一個個麻袋往牛車上搬。

    秦青沖葉禮揚(yáng)了揚(yáng)下頜，葉禮馬上掏出短刀，割開麻袋，展露出里面潔白的大米。

    現(xiàn)在無需秦青多說什么，只一個細(xì)微的動作或眼神，葉禮就能即刻領(lǐng)會對方的意圖，默契就是這樣慢慢養(yǎng)成的。

    葉禮手捧大米遞送到秦青眼前，嘴角噙著一抹愜意的笑。他對自己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

    秦青捻起一粒米，放進(jìn)嘴里嘗了嘗。

    “南城玉脂米？”他沉吟道。

    陶然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這可是大燕朝最好的米?！?/br>
    “你要把這些米運(yùn)去何處？”秦青又問。

    “自然是運(yùn)去縣城施粥。”

    秦青臉色一沉，即刻下令：“把這些米搬回庫房，換成最劣等的米?！?/br>
    陶然生氣了，連忙跑到門口攔住背著米袋的家?。骸安粶?zhǔn)搬回去！災(zāi)民就不是人嗎？他們不配吃最好的米煮出來的粥水嗎？小侯爺您也太吝嗇了！您知不知道齊家施粥用的米就是上等白米？人家名聲多好？走出去多少人夸？侯府為何名聲那么差？就是因?yàn)槟銈儾桓珊檬虏环e德！我?guī)湍銈兎e德，你們還阻止我，真是不識好人心！”

    葉禮上下打量陶然，心里滿滿的都是不可思議。

    或許之前秦青看他，正如他此刻看陶然。這么蠢的人到底是何處找來的？

    秦青只是伸出細(xì)長的食指揮了揮，那些家丁就繞開陶然，把米袋子全部搬了回去。

    陶然氣得眼淚直冒，目中憤恨不平。

    秦青一邊朝庫房走一邊徐徐說道：“我問你，這些玉脂米的數(shù)量是多少，你買它們花了多少銀子？”

    陶然給出一個重量，又給出一個價格。

    秦青頭也不回地說道：“這些大米煮出來的粥水只能活幾百人的命，卻花費(fèi)侯府?dāng)?shù)千兩銀子。玉脂米產(chǎn)量稀少，我想你手里總共也只有這么一些，施完這次粥，下回怕是就無粥可施了。那我告訴你，我用同樣的銀子買回來的劣等米，卻能連續(xù)布施數(shù)十日，活數(shù)萬人的命?！?/br>
    說到這里，秦青驟然停步，回過頭去，用嚴(yán)厲的目光看著陶然，徐徐說道：“救災(zāi)是為了讓更多災(zāi)民活下去，是也不是？”

    陶然被問得退后兩步，只能倉皇點(diǎn)頭：“是?！?/br>
    “那我再問你，你現(xiàn)下所做的，到底是救災(zāi)，還是沽名釣譽(yù)？你想要的是活人性命，還是聽別人贊你一句活菩薩？你寧愿救幾百人，也不愿救數(shù)萬萬人，你到底在想什么？”

    陶然被問得愣在當(dāng)場，原本憤慨的表情此刻已慢慢變成了羞愧。

    她內(nèi)心最真實(shí)的想法，冷不防被秦青點(diǎn)明了。是的，她的確很享受施粥時別人滿懷感激喊出的一句“活菩薩”。她真正想要的是那個，竟沒有考慮過這些米到底能活多少人。

    站在一旁的葉禮垂了垂頭，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個齊思雨。

    或許自己在秦青心里的形象，與這陶然，與那齊思雨，是一樣的愚蠢吧？

    娘的！葉禮暗罵一句，臉皮不禁燒紅。

    不等陶然回答，秦青已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前走去，只留下一句冷漠的話：“你不用去施粥了，這件事我來辦。你的假仁假義于這亂世毫無用處。”

    聲音漸漸遠(yuǎn)去，直至消失。

    陶然愣了很久才慢慢捂住臉，發(fā)出羞愧至極的低泣。她好像被小侯爺看穿了。她花了幾千甚至幾萬兩，卻不如小侯爺輕輕抬手救下的人多。

    其實(shí)泰安侯府里的人一點(diǎn)兒也不壞，她一直都知道。

    壞的人是她自己。

    第84章 4你是枝頭雪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