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聲響嚇得陳松墨一個(gè)激靈，躺在壺門菱花圍架子床上的四老爺裴延也被嚇了一跳。

    裴慎來得急，身上寒露未消，此刻大步走近，冷銳逼人，唬得四老爺瑟瑟發(fā)抖嗚嗚咽咽地往床榻里縮。

    裴慎瞥了眼陳松墨，他會(huì)意，上前兩步摘掉四老爺口中棉布。

    剛除了棉布，裴延即刻高聲叫嚷起來，“守恂，你這幫下屬非得好好整治不可！沁芳和林秉忠這對(duì)狗殺才，連我都敢綁！”

    裴慎面色沉肅，振袖坐于榻上，慢條斯理道：“四叔，我且問你，要么管好你自己，要么管好你妻子，你選哪個(gè)？”

    裴延也不是傻子，早猜到?jīng)]有裴慎的命令，兩個(gè)仆婢焉敢動(dòng)手？方才不過是先發(fā)制人告黑狀罷了。

    如今見裴慎單刀直入，再不掩飾，裴延只訕訕笑道：“侄兒說什么呢，四叔沒聽明白?！?/br>
    “四叔，六堂弟敏哥已十四歲，算是立住了。便是沒了你，四房也不至于敗落了去?！憋L(fēng)淡云輕的如同在說今天天氣怎么樣。

    “我是你四叔！”裴延眼角微睜，不敢置信。

    裴慎冷聲道：“你若不是我四叔，今日我也不至于來勸你。”

    夤夜疾馳百余里而歸，只為處理此等男歡女愛的陰私之事。裴慎面上不顯，實(shí)則心中已是不耐煩至極。

    裴延見他眉間隱有不耐，心中難免發(fā)怵。這侄子位高權(quán)重，年僅二十出頭已是四品高官，而他迄今不過是個(gè)工部員外郎罷了。

    裴延觍著臉訕笑：“守恂，這、這也不怪我，置個(gè)外室罷了，哪個(gè)男人沒點(diǎn)風(fēng)流韻事，是你四嬸拈酸吃醋，太過不賢?！?/br>
    “你尋花問柳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夫妻倆成日里鬧騰的府中上下不得安寧。四叔，正所謂堂前教子，枕邊教妻，你若教不好她，我便書信一封，請(qǐng)父親以族長(zhǎng)之責(zé)，代你休妻。”

    休妻?。∨嵫舆B連搖頭：“別別別！守恂，有話好好說，好好說?！蹦钳偲抛与m不甚賢良，卻也為他生育了一兒一女。況他只有這點(diǎn)骨血，一旦休妻，兩個(gè)孩子的婚事都完了。

    看來裴延尚未被脂粉女色熏暈了腦袋。裴慎只冷聲道：“我給你三條路走。管好你的褲腰帶，管好四嬸，再不然我請(qǐng)父親替你休妻?！?/br>
    “管管管?！迸嵫蛹泵Φ溃骸拔冶囟ü芎盟??！?/br>
    裴慎定定看他兩眼，突然嘆息：“四叔，我前些日子警告過你一次，你那時(shí)也是這么說的?！?/br>
    裴延訕笑，前幾日裴慎叫他不要再尋花問柳，他原以為是借此警告他不要歪纏沁芳，便消停了幾日，沒想到裴慎是真要他管好那瘋婆子：“這次、這次我肯定管好她?！?/br>
    “好，四叔，我丑話說在前頭，事不過三，再有一次我便不客氣了。”

    陳松墨會(huì)意，給裴延解綁。

    解了綁，這事便過去了，裴慎起身，正欲喚人將裴延送回國(guó)公府，誰知裴延冷哼兩聲，想起林秉忠和沁芳，頓時(shí)恨得牙根癢癢：“守恂，你且小心些，那沁芳可是個(gè)yin.婦，與你身邊的林秉忠勾三搭四、不干不凈的，當(dāng)心哪一日兩人勾連，將你蒙了去！”

    裴慎忽而駐足，轉(zhuǎn)身看他。

    燈芯嗶剝兩聲，暖黃的燭火搖曳，映照得裴慎神色明明滅滅。

    “你說什么？”裴慎陰沉道。

    裴延一時(shí)膽寒，被他盯得后背俱是白毛汗，可他是長(zhǎng)輩，裴慎總不至于對(duì)他做什么吧。

    思及至此，又想起今日受此奇恥大辱，裴延鼓起勇氣道：“那沁芳先勾引我，又引誘林秉忠，實(shí)在水性楊花！”

    裴慎分明是冷著臉的，卻突然笑了笑，溫聲道：“四叔，你且說說沁芳是如何引誘你的？”

    裴延微怔，他原就是個(gè)浪蕩子，如今叔侄二人夜談女色，叫裴延難得生出一點(diǎn)得意之色，裴慎這般位高權(quán)重之人，竟也有求教他的時(shí)候。又想借此與這侄兒拉近了距離，便難免滔滔不絕起來。

    只見裴延捻起胡須，故作正經(jīng)道：“她見了我便故意撞我身上，又說要來我伺候我，還說我向你討要恐壞了名聲，不如她自薦去老太太那里，我再去問老太太討來。”

    一旁的陳松墨只恨不得死死捂住耳朵，不敢去看自家爺?shù)哪樕?/br>
    裴慎面色不變，只一雙眼睛森森如刀，像是夜霜未去，寒露未消，仿佛在看一個(gè)死人。

    他溫聲開口道：“還有嗎？四叔?！?/br>
    裴延意味深長(zhǎng)地笑了兩聲，輕撫胡須，故作姿態(tài)道：“她喚我郎君，又拉我去假山石里，說要鴛鴦交頸，共度良宵?！?/br>
    裴慎看了他一會(huì)兒，見他說完了，平靜吩咐道：“陳松墨，套車，送四叔回國(guó)公府?！?/br>
    裴延便略有些得色，復(fù)又說了幾句，什么“守恂可愿割愛”、“沁芳浮花浪蕊”、“且叫她今后喚我檀郎”云云。

    只可憐陳松墨，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聲，肅立在裴慎身側(cè)，目送著裴延遠(yuǎn)去。

    此時(shí)天上一輪彎月，稀疏三兩星子，皚皚蟾光照在庭院青石板上，映出滿地的白雪霜色。

    裴慎立在院中，賞了會(huì)兒月中夜景，心平氣和道：“我記得，親衛(wèi)劉續(xù)出自松江，似是打行青手出身？”

    陳松墨一時(shí)愕然。松江一地盛行打行青手。這些人最擅長(zhǎng)打人。專打人胸、腰、腹等部位，技藝精湛，極為講究，要挨打者幾月后死，便決不會(huì)早上一星半點(diǎn)。

    見陳松墨點(diǎn)頭，裴慎淡淡道：“待我調(diào)令下來，離開京都再動(dòng)手罷?！?/br>
    陳松墨應(yīng)了一聲，不說話了。

    裴慎這才出了庭院，翻身騎上黃驃馬，揚(yáng)起碧玉獸炳藤馬鞭，徑自往國(guó)公府去了。

    作者有話說：

    明朝嘉靖年間，江南蘇州、松江、嘉定縣盛行打行青手。所謂的青手其實(shí)就是惡少嘯聚成群，有點(diǎn)像現(xiàn)在的黑社會(huì)。這些青手最大的本事就是打人。先挑釁對(duì)方，對(duì)方一旦還手，即刻打人，而且這些青手打人多了，相互總結(jié)傳授經(jīng)驗(yàn)，如何打擊胸、腹、腰等等部位，甚至可以定期讓挨打者死亡，打完半個(gè)月后，一月后，三月，半年，一年后死都可以，以便于這些青手們借此逃脫懲罰（因?yàn)橐荒昵按虻娜耍荒旰髮?duì)方死了，怎么也抓不到他們頭上來）——出自《明代社會(huì)生活史》

    第20章

    三更天, 月明千里, 華光如水，穿堂過戶, 映在素白帳幔上, 照徹滿室清輝。

    沈?yàn)懼簧w著一床細(xì)布薄被，玉臂橫陳于外，入夜微涼, 枕上清寒, 不禁蜷了蜷身子。

    幽夢(mèng)綿綿, 將醒未醒之際，院外一陣喧嘩之聲。有小丫鬟匆匆推門而入, 一疊聲喚道：“沁芳jiejie，沁芳jiejie, 爺回來了?！?/br>
    沈?yàn)戵E然驚醒, 只在榻上怔了一會(huì)兒，復(fù)才清醒過來, 拂開素白紗帳，匆匆道：“讓念春與槐夏去鋪床疊被、掌燈沏茶，素秋去吩咐小廚房備一碗雪霞羹、碧粳粥、鄒紗云吞，其余人隨我一同去迎?！?/br>
    跑腿的小丫鬟得了吩咐，匆匆去了。

    沈?yàn)憮Q上衣物，素白里衣，白藍(lán)挑邊衫子，石青細(xì)布襦裙……一切收拾妥當(dāng)匆匆去院門前迎裴慎。

    裴慎尚未到，沈?yàn)懥⒂谠洪T前, 只見庭中芭蕉新綠, 修竹蒼翠, 廊下海棠吐蕊，芍藥生香，月華一照，如崇光泛泛，香霧空濛。

    素月清風(fēng)，繁花翠竹間，忽見裴慎披夜間寒露，攜皎皎月華，如雪亮刀鋒劈開夜色，大步行來。

    沈?yàn)懳⒄牡琅嵘魃霉嬗⑽渫Π?，極是俊朗。

    待她回過神來，忽覺不對(duì)。裴慎這副攜霜帶雪，神色晦晦難明的樣子，分明是心中不愉。思及此處，沈?yàn)懼痪o繃身體，強(qiáng)打起精神：“爺回來了?！?/br>
    裴慎嗯了一聲，只將手中碧玉藤鞭扔給她，兀自往正堂去了。

    入得正堂，先以溫?zé)岬拿夼羶羰?，一碗解渴雪霞羹開胃，夜間不宜飽腹過甚，上小半碗碧粳粥好克化，若腹中尚饑，再上熱氣騰騰的鄒紗云吞，最后奉上一盞馥香盈盈的萬春銀葉。

    見裴慎神色柔和下來，沈?yàn)憛s依然不敢松懈。裴慎若要發(fā)作，便是茶足飯飽也最多只能延遲一二，總也躲不過去。

    思及至此，沈?yàn)懼荒故祝薏坏卯?dāng)個(gè)隱形人。誰知裴慎忽然以手中書卷遙遙一指，問道：“沁芳，這是誰？”

    沈?yàn)懷E望去，正是翠微。念春于戟耳石榴足宣德爐中打香篆，翠微便立于一旁遞上香押。

    房中多了個(gè)生面孔，裴慎自然要問。沈?yàn)懻_口，翠微放下手中香押，屈膝行禮道：“回爺?shù)脑?，奴婢翠微，大太太吩咐奴婢與沁芳一同去府外買些蘇樣絨花，買完后便來存厚堂伺候爺?！?/br>
    室內(nèi)寂然無聲，靜幽幽一片，沈?yàn)懺途o繃的心中霎時(shí)蒙上了一層陰云。她原想將今日之事糊弄過去，誰知翠微偏偏提了。

    裴慎扔下手中書卷，披著道袍，坐在紫檀太師椅上，只擺擺手，示意念春等四人下去。

    槐夏、素秋老老實(shí)實(shí)躬身告退，只是念春和翠微面面相覷，翠微欲言又止，腳步猶豫，行至門前，卻突然跪下，恭敬道：“爺，奴婢有事稟告。”

    沈?yàn)懶睦镆煌?，即刻去看裴慎。唯見幾盞寬把豆托底的銅鑄荷葉燈上，數(shù)點(diǎn)燭火幽幽躍動(dòng)，襯得端坐在紫檀太師椅上的裴慎越發(fā)俊美且極具壓迫感。

    沈?yàn)懘瓜骂^去不再看他，只靜靜聽著翠微說話聲。

    “你說罷。”裴慎道。

    翠微應(yīng)了一聲，直言道：“爺，奴婢初來乍到，按理實(shí)在不該出頭，只是奴婢自小跟在大太太身邊，決計(jì)不能容忍旁人欺騙大太太。沁芳膽大包天！竟敢假借采買絨花之名行欺瞞之事！”

    翠微沉聲道：“不僅如此，沁芳還敢窺伺四太太行蹤，又綁了四老爺，實(shí)屬膽大妄為?！?/br>
    裴慎沉默的聽她歷數(shù)沁芳罪狀，見她說完，便道：“你是個(gè)忠心的，且起來，去賬房支十兩以作賞賜?！?/br>
    翠微心喜，只起身表忠心：“奴婢本想將沁芳欺瞞一事告知大太太，只是思來想去，如今既跟了爺，爺便是奴婢主子了，自然要告知爺。”

    “況且奴婢與沁芳無冤無仇，也不是嚼舌根之人，如今在爺面前告狀，也是光明正大，非是為了一己之私?！?/br>
    裴慎點(diǎn)頭，只隨意道：“你是個(gè)忠的，我心里有數(shù)，且下去罷?！?/br>
    待翠微滿心歡喜告退，裴慎這才瞥了眼沁芳，見她垂首肅立，便冷笑道：“有人告你的狀，可要辯解一二？”

    沈?yàn)懓祰@倒霉，論起忠心，這翠微能把她甩出兩里地，怪不得大太太要將翠微派來。

    只她心知肚明，翠微歷數(shù)的三條罪狀，前兩條欺瞞大太太、窺伺四太太行蹤都不重要。

    因?yàn)榕嵘餍睦锴宄奶龈Y佛，他母親必定是知道的，沁芳一個(gè)婢女說四太太出府是為了捉j(luò)ian，他母親哪里會(huì)信？便是信了，多半也是派人去將四太太追回來，屆時(shí)四太太不肯，在街上鬧起來，反倒叫人看笑話。

    至于窺伺四太太行蹤，這是裴慎自己吩咐的，怎會(huì)怪罪她呢？

    一切的癥結(jié)都在第三條罪狀上——綁了四老爺。

    沈?yàn)懻⌒囊硪硭尖庠撊绾谓忉專l知裴慎突然道：“翠微的話不可全信，我自有裁決，你且細(xì)細(xì)將此事前因后果盡數(shù)道來。”

    語畢，又意味深長(zhǎng)道：“若受了委屈，要我給你做主，也盡管說來?！?/br>
    沈?yàn)懳⒄粫r(shí)間竟想起了當(dāng)日裴延在水榭欺凌她一事。怔了一會(huì)兒，回過神來恭恭敬敬將此事前因后果盡數(shù)道來。

    從錢婆子來存厚堂，說到四老爺被綁進(jìn)裴慎私宅，不加一句，不改一字。她口齒伶俐，吐字清晰，不到片刻便說完了。

    裴慎未曾聽到他想聽的，便沉默片刻，冷聲問道：“說完了？”

    沈?yàn)懸尚拇笃穑嵘鬟€想聽什么？難不成是她背著裴慎干的事被發(fā)現(xiàn)了？

    是跟他的親衛(wèi)、幕僚打好關(guān)系，希望萬一將來逃跑對(duì)方能睜只眼，閉只眼嗎？還是試圖將裴慎賞她的布料綢緞賣了換成銀子方便離開？又或者是想找人扮演她親戚好來國(guó)公府贖她嗎？

    沈?yàn)懕持嵘鞲傻氖绿嗔?，可不管哪一樁都不能認(rèn)。

    “爺，奴婢說完了?！鄙?yàn)懙馈?/br>
    裴慎瞥她一眼，這才開口問道：“為何要把你自己的衣物贈(zèng)予那名外室？”

    沈?yàn)懺缫汛蜻^腹稿，恭順道：“到底是前去……怕遇到些衣不蔽體的不雅事，便帶了些許衣物以防萬一?！?/br>
    這個(gè)理由，任誰聽了都覺得沈?yàn)懰紤]周全。但裴慎果真不是個(gè)尋常人。

    他一針見血：“你憐惜那外室？”否則也不至于心細(xì)到要保全她的顏面。

    外室素來為人鄙薄，尋常女子見了外室，只恨不得上去啐兩口，裴慎還是第一次見到沈?yàn)戇@樣的。

    沈?yàn)懼怀聊徽Z，低下頭去不說話。大概是時(shí)間太長(zhǎng)，裴慎原就壓著火氣，如今更是不耐煩道：“說話?！?/br>
    沈?yàn)懝Ь吹溃骸叭羰遣怀畛院?，無性命之憂，累卵之危，卻為了榮華富貴做人外室，自然遭人鄙夷。可若只是為了艱難求生，那外室便叫人憐憫了?！?/br>
    裴慎搖頭：“那你便錯(cuò)了，此女之前是個(gè)清倌人，雖無富貴榮華，卻也吃喝不愁。為了攀附國(guó)公府才哄得四叔替她添置宅院，叫她做了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