潭英點(diǎn)點(diǎn)頭，復(fù)又咬牙道：“爺, 當(dāng)日劉葛一案錦衣衛(wèi)也是知曉的, 尚且還活著的, 除卻瓊?cè)A便是院中剩下的幾個(gè)瘦馬，云煙、香梧等人?！?/br>
    “卑職今次遣人追查此事時(shí)，刻意將這些人盡數(shù)分開審問?！?/br>
    潭英說到這里，神色之間竟顯得有幾分驚懼，面色也有些青白。他咬牙道：“根據(jù)眾人口供，當(dāng)日夫人落井是在夜里三更時(shí)分，第二日尸身才被發(fā)現(xiàn)。”

    裴慎敏銳道：“是意外跌落還是投井自盡？”

    “據(jù)口供，說是發(fā)現(xiàn)之時(shí)，井邊整整齊齊擺了一雙繡花鞋?！?/br>
    那便是自盡了。裴慎思忖片刻，她如今既活著，那便是救活了，開口道：“第二日撈起尸身，活了？”

    潭英點(diǎn)點(diǎn)頭：“是?！?/br>
    裴慎倒也不覺得驚詫，假死之事古已有之，不甚稀奇。

    潭英自然也不以為意，叫他驚詫的是另外一件事：“據(jù)說夫人醒來后堅(jiān)稱是有人陷害她，將她推下井的?！?/br>
    潭英哪里知道沈?yàn)懯枪室膺@般說的，若不這么說，叫心狠手辣的劉mama知道原身是自裁，只怕醒來就能打死沈?yàn)?。還不如宣稱她是被人坑了，好歹能博得一點(diǎn)養(yǎng)病的時(shí)間。

    聽到這里，裴慎蹙起眉來，臉色發(fā)沉道：“她可有懷疑是何人所為？”

    潭英搖搖頭：“據(jù)瓊?cè)A等人的口供，劉mama嚴(yán)查了一番后發(fā)現(xiàn)查不出來，此事便不了了之?！?/br>
    “之后呢？”裴慎神色陰沉道。

    潭英苦笑起來：“夫人自落水醒來后記憶全無，原本學(xué)過的詩詞歌賦、曲兒小調(diào)盡數(shù)忘記，什么人都不認(rèn)得。”

    “不僅如此，性情也大變。從前是個(gè)掐尖要強(qiáng)，成日里與瓊?cè)A對著干的性子，醒來后卻沉穩(wěn)了許多，鮮少與人爭執(zhí)?！?/br>
    潭英語及此處，打了個(gè)寒顫，猶豫片刻，到底開口道：“那瓊?cè)A說，倒像是換了個(gè)人似的?！?/br>
    裴慎眉頭緊鎖：“生死之間有大恐怖，性情驟變也實(shí)屬尋常?！?/br>
    潭英苦笑，若真是這般便好了。

    “卑職根據(jù)卷宗，尋到了當(dāng)年監(jiān)視夫人的婢女畫屏。此人被徒一千里后，僥幸未死。給了十兩銀子，便將夫人當(dāng)年舊事盡數(shù)倒了個(gè)干凈?！?/br>
    裴慎敏銳意識到，潭英驚懼的真實(shí)原因恰在這幾樁舊事里。

    “她說夫人落水后剛醒來的幾日，總是乘著晚上去井邊徘徊，有一回沒看住，夫人自己往井里跳?！?/br>
    大白天的，潭英越說越覺得寒意森森：“不僅如此，夫人剛被救的那段日子里，夜里總做噩夢，畫屏有一回聽見夫人喃喃喊著回去、回去?！?/br>
    這幾件事對于畫屏而言，實(shí)在太過驚悚，以至于十年過去了，依舊清晰的宛如昨日。

    “屬下又問起了那畫屏可還有其余印象深刻的事，畫屏絞盡腦汁又想起了一件?！?/br>
    “劉宅附近有個(gè)很是靈驗(yàn)的趙道婆，劉mama格外信奉此人，為自己求過好幾張消災(zāi)解厄符。有一回趙道婆上門打秋風(fēng)，劉mama在花廳里見她。夫人聽聞了此事，竟匆匆前去見那道婆，在那道婆面前晃悠了許久?！?/br>
    “劉mama便極不高興，夫人卻解釋說是想為自己求一張姻緣符，好博個(gè)富貴。劉mama這才放過夫人，可夫人回去后很是落寞地坐了一宿?！?/br>
    潭英不曾直言，夫人此舉，像是以為這位趙道婆很是靈驗(yàn)，卻沒料到什么異狀都看不出來，這才失望而歸。

    裴慎聽完這三樁舊事，臉色已然陰沉至極。

    潭英生平從不信什么神怪之事，否則錦衣衛(wèi)殺人如麻，他豈不是要下十八層地獄?？蛇@趟查事，倒叫他大白天的還后脊背發(fā)涼。

    這一樁樁，一件件，串起來要么是綠珠瘋了，要么便是……

    “爺，你說是不是有個(gè)孤魂野鬼上了綠珠的身？”潭英恍惚之下，竟在暗指沈?yàn)懩斯禄暌肮怼?/br>
    裴慎冷冷望他一眼，反問道：“她若真是能奪人性命的孤魂野鬼，何至于逃了三次還被我抓??？”

    潭英愣了愣，心道也對。

    “此外，她早年間隨我去過靈霞寺，若真是滿手血腥的鬼物，哪敢往堂皇寺廟里去？況且你也知道她這些年救過多少人性命，怎會是個(gè)鬼怪?！?/br>
    潭英松了口氣：“是卑職想岔了。”說罷，他為了緩和氣氛，便玩笑道：“許是那畫屏為了掙些銀錢胡說八道?！?/br>
    裴慎笑了笑，只是笑意不及眼底：“那畫屏可有說起過，夫人從前是否燒過紙錢？”

    潭英微愣，搖搖頭：“不曾。劉宅管的嚴(yán)，想來瘦馬們能做的事不多?！?/br>
    裴慎嗯了一聲，叮囑道：“今日之事，出你口，入我耳，再不許第三人知曉。”

    潭英恭敬道：“卑職明白?！卞\衣衛(wèi)就是干密事的，嘴不緊就不必活了。

    潭英告退后已至日暮時(shí)分，秋風(fēng)簌簌，草木搖落，裴慎端坐在官帽椅上，神色沉沉，沉默不語。

    他本想靜靜心，便提筆批閱移文，可枯坐半晌，心亂如麻，索性擲了筆，直奔沈宅而去。

    沈宅內(nèi)，沈?yàn)憥е鄙眠^晚膳，正要回房沐浴更衣，卻聽得秋鳶來報(bào)，只說裴慎要來見潮生。

    沈?yàn)扅c(diǎn)了點(diǎn)頭，任由裴慎去看望潮生，便徑自去了凈室。

    待她沐浴出來，卻見裴慎穿著一件深藍(lán)潞綢道袍，端坐在玫瑰椅上，正握著半卷沈?yàn)懮形纯赐甑摹锻ㄨb紀(jì)事本末》。

    裴慎聽見腳步聲，抬頭一望，卻見她穿著白綾褻衣，外頭隨意披了件寶藍(lán)袖衫，踩著軟緞鞋，烏黑長發(fā)半干不濕地披散在身后。

    約莫是剛剛沐過浴，雪白的肌膚泛著些粉意，秾艷地如同雨后新荷。眼神清潤潤的，似含著一汪秋水。

    “你來做甚？”沈?yàn)懶忝嘉Ⅴ荆×思苌厦夼两g干濕發(fā)。

    裴慎一見她這般樣子，心里便熱得厲害。腦子里也不禁胡思亂想開去，心道若以后能長長久久地與她伴著，依偎在一塊兒，那是何等美事。

    “我問你話呢！”眼看著裴慎還在那兒發(fā)愣，沈?yàn)懭滩蛔√岣吡诵┮袅俊?/br>
    裴慎這才醒神，清清嗓子道：“看完潮生，想著許久沒見你了，便來尋你?！?/br>
    前幾日中元節(jié)不是才見過面嗎？沈?yàn)懫乘谎?，思及秋鳶是攔不住裴慎的，便冷笑道：“看過了，可以走了?！?/br>
    裴慎白日里剛得知那樣的事，本想過幾日來試探她，可越想越躁，明知她既十年不曾有變化，最近若無異事，更不會有變動，可心里到底摻著幾分惶恐，這會兒見了她，方覺心緒稍靜。

    “我有事要與你說。”裴慎不想走，便隨意編了個(gè)借口。

    沈?yàn)懳⒄?，沉默片刻后：“恰好，我也有一樁事要問你。”說罷，她問道：“你在湖廣的事何時(shí)做完？”

    這也沒什么好騙人的，裴慎便實(shí)話實(shí)說道：“重新丈量田畝、清查黃冊都是繁瑣事，約摸還要小半個(gè)月罷?！?/br>
    湖廣乃糧食重地，裴慎坐鎮(zhèn)湖廣，除卻為了接回沈?yàn)懩缸油?，也是為了公事?/br>
    沈?yàn)扅c(diǎn)點(diǎn)頭，便問道：“也就是說，小半個(gè)月后你便要啟程回京了？”

    裴慎搖搖頭：“不一定。”說罷，他瞥了眼沈?yàn)?，猶豫片刻，解釋道：“前朝之所以亡故，有極重要的一條原因就是收不上課稅。”

    沈?yàn)戨[隱覺得有幾分不對，裴慎還是頭一回主動與她談?wù)撜隆?/br>
    只是隨口閑談，沈?yàn)懸膊辉嘞?，開口道：“商戶投資學(xué)子，令其充做保護(hù)傘，沿海走私加劇，富商巨賈俱不納稅，朝廷自然無力抵抗外敵、興修水利、賑濟(jì)災(zāi)民?！?/br>
    “就連礦監(jiān)稅使，本質(zhì)上也是皇帝被逼的沒辦法了，方才要太監(jiān)出來搜刮，只不過搜刮來的財(cái)富不用在正事上罷了。”

    裴慎驚異地看了她幾眼，再次肯定了心中猜測。她若真有前世，只怕是官宦人家，富貴子弟。

    “不錯(cuò)?！迸嵘鼽c(diǎn)頭道：“故而新朝剛立，首要做的便是丈量各地田畝，清查黃冊。令大戶們重新繳納課稅，減輕小民負(fù)擔(dān)?！?/br>
    “我于湖廣清查完畢后，還要在南方各省輪轉(zhuǎn)，大約需要一年左右方能回京。”

    沈?yàn)懧砸凰尖獗忝靼琢?，裴儉于北方理事，裴慎便坐鎮(zhèn)南方，梳理完畢后方才北歸。

    她想明白了卻也不曾松口氣，只是靜靜坐了一會兒，望著幽幽燭火發(fā)呆。

    裴慎往日里見她發(fā)呆，倒也不覺如何?？扇缃褚娝裆?，神志仿佛抽離一般，便忍不住心驚rou跳。

    “沈?yàn)?！”裴慎加重聲音喚了她一聲?/br>
    沈?yàn)戵E然驚醒，抬眼竟見燭火之下，裴慎神色間隱隱有幾分焦躁，惹得她頗為詫異。

    這人素來沉靜，喜怒鮮少形于色，怎會有此等心焦之態(tài)？只是沈?yàn)戅D(zhuǎn)念一想，與她何干呢？

    沈?yàn)憯苛嗽尞?，開口道：“既然你一年后方才回京，那便等你回京前來一趟湖廣，接了潮生走罷?！痹缭谇皫兹占赖炀G珠之前她便想好了，要讓裴慎帶走潮生。

    裴慎再難掩驚詫：“你說什么？”

    沈?yàn)懮詈粑豢跉?，竭力壓制著心頭酸澀：“我說，讓你帶潮生走。”

    第107章

    說出這句話時(shí), 沈?yàn)懶闹谐翍Q, 幾欲落淚。

    見她眼眶倏忽發(fā)紅，裴慎原本驚怒的心便先軟了一半：“你怎會起了這般念頭？”

    沈?yàn)懶χ鴵u了搖頭, 她面上在笑, 聲音卻已漸漸哽咽起來：“七夕之前你問潮生，想不想當(dāng)太子，你說潮生不曾回答。我便知道, 他是想的?！?/br>
    “七夕、中元那兩日你帶著潮生出去玩, 潮生很是高興?！?/br>
    說到這里, 她怔怔望著裴慎，神思飄渺, 喃喃道：“或許跟著你，對于潮生而言, 是個(gè)更好的選擇。”

    裴慎見她這般, 只覺怒意攻心，偏生又驚懼不已, 只伸手攥住沈?yàn)懙氖滞螅骸澳隳?，你若不跟我走，我要潮生有何用？?/br>
    難道是裴慎生不出孩子嗎？他待潮生，或許有幾分是欣喜于他的聰慧，大半?yún)s是愛屋及烏罷了。

    “你若要我?guī)е鄙撸阋惨易?！”裴慎聲音沉戾，死死攥著沈?yàn)懙氖滞?，生怕她跑了似的?/br>
    沈?yàn)懕凰蒙郏瑓s又懶得掙扎。她心知肚明潮生想跟著裴慎, 或許是因?yàn)樗煌踬捍碳ず? 覺得做了皇帝才能保護(hù)她。

    或者更實(shí)際些, 若將來裴慎有了別的孩子，對方登基后，難道會放過潮生嗎？潮生一輩子不能出仕，不能做到巨賈，只能做個(gè)平凡普通的人。沈?yàn)懩睦锷岬贸鄙痛擞孤狄簧?/br>
    潮生沒錯(cuò)，沈?yàn)憶]錯(cuò)，可事情就是走到了這個(gè)地步——只要她不愿意與裴慎成婚，她就要失去潮生。

    可沈?yàn)懯莻€(gè)獨(dú)立的個(gè)體，她永遠(yuǎn)無法為了潮生妥協(xié)，被關(guān)進(jìn)宮墻里。于是最后，沈?yàn)懡K將要失去自己與這個(gè)時(shí)代唯一的聯(lián)系了。

    來時(shí)孤身一人，努力了十年，看似擁有了些許財(cái)富與地位，實(shí)則到頭來還是孤身一人。

    掙脫不了裴慎，也掙脫不了這個(gè)時(shí)代。

    一種巨大的悲慟與倦怠涌上來，漫過四肢、心臟，直至徹底淹沒口鼻。

    “裴慎，我累了，你回去罷?！鄙?yàn)懫＞氲馈?/br>
    她安靜的坐在玫瑰椅上，纖薄瘦弱，倦怠的像一片秋葉，極快便要落下來。

    裴慎心中驚痛，咬著牙道：“你總愛胡思亂想。只消你肯與我成婚，一切都迎刃而解。”潮生自然會成為太子，沈?yàn)懸膊槐嘏c潮生分開。

    沈?yàn)憮u搖頭：“六年前，我努力了那么久，就為了從巡撫府的圍墻里逃出來，難道如今我還要主動跳進(jìn)宮墻里去嗎？”

    裴慎攥著她腕骨的手一緊，方才緊迫道：“我何曾要將你關(guān)起來？”

    沈?yàn)懶α诵?，像是在嘲諷裴慎的天真：“我入宮或許是皇后，卻依舊算是你的下屬，要聽你號令，廢立皆由你，你想怎么擺弄我便怎么擺弄我，與六年前一般無二?！?/br>
    說到這里，沈?yàn)懽猿耙恍Γ骸皩?shí)則如今也是這般，我是商戶，你卻是未來天子，不過是仰仗著你待我尚有幾份情義，方敢如此放肆罷了?！?/br>
    恰因如此，沈?yàn)懖乓馀d闌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