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油燈沒吹，昏黃的光線照出臉兒白白的女孩兒，那雙黑白分明又閃動水光的眼睛，又可憐又可愛。

    “你膽子太大了！”杜金花想給她一巴掌，最終只是輕輕拍在了被子上，“你怎么能膽子這么大？你貪那一百畝地干什么？是家里短你吃喝了？還是你嫌棄咱家窮——”

    后面的話，她不想說，也說不出來了，因為閨女兩只手都捂在她嘴上，還嘩嘩掉起眼淚，嗚嗚地哭起來。

    杜金花說不下去了，抓開她兩只手，訓(xùn)道：“哭什么哭?！币贿呎f著，一邊拿袖子給她擦眼淚。

    陳寶音直接撲她身上，臉埋她肩窩里了：“娘！嗚嗚嗚！”

    “我只是想讓娘過得好一點?！?/br>
    “姓趙的老太婆真可恨，居然要你吃罰酒。她憑啥？”

    “我娘心善又好看，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太太，我要娘也做地主老太太，過得比她好?！?/br>
    這孩子！這孩子！杜金花只覺一股糖水兒流到心里去了，咋會有這么招人疼的孩子？

    這樣的話，杜金花聽過不少。沉悶如陳大郎，小時候也會抱著她的膝蓋，說好聽話討她歡心。

    孩子的話，那是真好聽，哪怕實現(xiàn)不了?？墒牵瑢氀緝赫f啥，她全都能做出來！

    “娘不要你聰明?！倍沤鸹ㄈ讨侔阕涛秲?，撫摸她的頭頂，“寶丫兒啊，你還是個姑娘，你太小了，又這么俊俏，咱這是鄉(xiāng)下，你太聰明了，招眼??！娘，娘護(hù)不住你??！”

    閨女大膽又聰明，跟農(nóng)家丫頭一點兒都不一樣，從前杜金花還能說驕傲，但這次就只有害怕了。

    陳寶音這會兒也知道杜金花為啥生氣了，她心頭有片刻茫然，因為真的沒想到，娘很怕她“聰明”。她本來沒意識到自己“聰明”，但杜金花這么一提，她也反應(yīng)過來了。

    “娘，我以后不敢了?！彼÷曊f。

    她這一步邁得太大了。

    以后要小步小步的。

    杜金花沒說話，只是輕輕摸著她的腦袋，眼里都是憂愁。一個聰明孩子的光芒，是蓋不住的。

    “寶丫兒，你覺得小顧怎么樣？”她終于再次開口，“下次顧家再來提親，娘給你應(yīng)下好不好？”

    來了。陳寶音眼底一暗，抿緊嘴唇。她就知道，趙家這件事，會讓杜金花后怕，想趕緊把她的婚事定下來。

    “等他中了舉人，”陳寶音說，“如果他能中，就應(yīng)他。”

    這會兒拒絕杜金花，時機不合適。說自己不想嫁人，也不合適。那就拖。

    人心難測，等顧亭遠(yuǎn)中了舉人，前途似錦，難道還看得上她？到時他只要做出點什么來，杜金花就會猶豫這門婚事。

    “也行。”杜金花冷靜下來，腦子里已經(jīng)沒有了一百畝地，只有寶丫兒的婚事了，“如果他發(fā)達(dá)了還喜歡你，娘也放心些?！?/br>
    正事就暫時說到這里。

    陳寶音吸吸鼻子，說道：“娘，我難受，你剛剛兇我?！?/br>
    “啪！”杜金花狠狠拍在被子上，發(fā)出巨大的一聲，“我還打你呢！兇你？你不該兇嗎？”

    陳寶音便討好地笑，用腦袋頂她：“不該！不該！你只能疼我！不能兇我！”

    “去去去！”三歲的銀來都很少這么黏糊人，杜金花好氣又好笑，“回你屋去！睡你的覺！明兒不用上課啊？”

    又鬧了一陣，陳寶音才哧溜兒爬下床，給爹娘吹了油燈，關(guān)嚴(yán)實屋門，跑走了。

    “這孩子?！倍沤鸹ㄠ恋?。

    一旁，陳有福發(fā)出“呼呼”的打鼾聲。他早就睡著了。嫌棄地看他一眼，杜金花“哼”了一聲，扯過被子蓋好自己，背過身睡去。

    次日，陳寶音在學(xué)堂教孩子們背書，就見到昨日那輛馬車又進(jìn)了村子。挑了挑眉，她收回視線，走到一個不認(rèn)真的孩子旁邊點了點書桌，在那個孩子慌亂回神后，慢慢走開，繼續(xù)教下一句。

    娘說了，不要貪那一百畝地。趙老太太如果來了，就讓她等著吧。

    趙老太太姿態(tài)高傲地前來，沒等到陳寶音得意又虛偽的笑臉迎接，甚至沒等到一碗正兒八經(jīng)的茶水。帶著老仆，坐在小木墩上，聽著杜金花打掃雞圈，口中罵罵咧咧。

    她幾次催促，杜金花都不理，氣得她……

    終于，陳寶音把內(nèi)容教授完，抽空回來了：“趙老太太，您來了?！?/br>
    她面帶微笑，不得意，不做作，就只是很平?？蜌獾奈⑿?。趙老太太看著，心里慢慢安定下來。這女娃能耐，許能給趙文曲扳回來呢？只要趙文曲能走上正途，這一百畝地，便不虧！

    咬咬牙，她點點頭：“陳姑娘。”

    “您今日來，是想好了，要聘用我為您做事？”陳寶音慢慢走到她對面，坐下說道。

    趙老太太看著女孩兒姿態(tài)高傲又美麗，心下又是一陣惋惜，不能聘給兒子當(dāng)媳婦，太可惜了：“不錯。不過，只有二十畝地?！?/br>
    她還試著砍價。

    主要是，她覺得陳寶音多半是在坐地起價。一百畝？她怎么敢想？給她二十畝就了不得了！她還嫌棄不成？

    卻見對面女孩笑了笑，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道：“那您可以回去了。”

    她昨天被杜金花兇了，趙老太太還想跟她講價？

    “你——”趙老太太面露怒色。

    她身邊的老仆還想說什么，但陳寶音抬手向外一指，送客的意思很明顯。

    “都走！快走！”杜金花本來就不想閨女沾上他們，拿著掃帚進(jìn)來就要趕人。

    趙老太太面上掛不住，她還想拿捏拿捏這小姑娘，畢竟她是出銀子的人，誰知……看上去她倒是像來送錢的了！

    “好！”她嘴唇嚅動著，發(fā)狠地道：“小姑娘，若我兒沒能改好，你知道的！”

    陳寶音輕笑一聲：“我知道什么？事兒沒辦好，我不收您的東西就是了。您還要怎樣？”

    “我們大爺可不是你拿來戲耍的！”老仆兇惡地道。

    陳寶音就道：“那你們另請高明吧。”

    杜老太太手指哆嗦著，知道是壓不住她了。這小姑娘吃準(zhǔn)了，自己是來求她的。

    “好?！彼?。

    陳寶音這才露出一點滿意來，抬頭對孫五娘道：“二嫂，你去請四叔公來?！?/br>
    四叔公是村正，要給他們做中人。

    “好嘞！”孫五娘激動得，嗖的一下就跑了。

    “等等。”趙老太太道，“我們趙家村的村正，也要做中人?！?/br>
    “可?！标悓氁酎c頭。

    老仆便飛快回去請趙家村的村正。

    趁此時機，陳寶音書寫契書。作為村里的先生，她當(dāng)然是有一套筆墨紙硯的。

    秀麗堅韌的字跡，緩緩躍然紙上。只讓人一見，就難免感慨，怪道她膽子如此大、腦筋如此聰明，這人是讀過書的。

    四叔公看著，心里漸漸火熱一片。讀書重要，讀書厲害啊！咋能讓村子里的娃們，都讀出這個腦瓜子呢？

    契書，一式五份。一份陳家自己拿著，一份給趙家拿著，兩份給兩位中人，還有一份去衙門報備。

    趙家村的村正來到時，陳寶音已經(jīng)寫好了。村正也是識得幾個字的，但認(rèn)不全，他便問四叔公：“這是啥事兒？”

    四叔公沒答，而是看向陳寶音：“寶丫兒，你來說?！?/br>
    “是，四叔公?！标悓氁舯銓⑵鯐膬?nèi)容，一條條解釋起來。

    她應(yīng)聘于趙老太太，為趙文曲戒賭、戒色、戒不良習(xí)氣，為期一年。

    這一年中，陳寶音會讓趙文曲遠(yuǎn)離賭坊，減少去賭坊的次數(shù)，直到一個月也去不了一次（為了耍賴不給一百畝地的尾款而故意去賭坊不作數(shù)），不再強搶女子進(jìn)趙家，開始經(jīng)手趙家的生意，擔(dān)起家主的責(zé)任等等。

    趙老太太還想挑剔：“不行！要永遠(yuǎn)都不去賭坊！”

    “而且，還要他心甘情愿地娶一房妻子，我讓他娶誰就娶誰?！?/br>
    “青樓也不許再去！”

    陳寶音靜靜聽她說完，然后道：“那就不是這個價兒了?！?/br>
    “……”趙老太太。

    她看著女孩沉靜秀麗的面龐，好似在說，我能做得到，你能出得起價兒嗎？

    哆嗦了下，趙老太太嚅囁著，說道：“那算了?！?/br>
    這女娃是真厲害啊！兩位村正相視一眼，都很感慨。

    陳寶音便繼續(xù)解釋其他條款，譬如三十套筆墨紙硯，近日就要送來。兩箱書籍字畫，每月送來一部分。一百畝地，約定在一年之后。

    “我們要拿一半地契?！壁w老太太看了一眼趙家村的村正，說道。

    既有兩位村正，那就一人一半。趙老太太心里還存著別的念想，故意堅持說道。

    “不行?！标悓氁糁苯泳芙^了。

    她不跟人討價還價，咬死了，一絲一毫都不松口。最終，磨的趙老太太沒脾氣，擺擺手：“罷了?！?/br>
    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如果到時她教不好趙文曲……

    條款都解釋完，終于到了趙老太太最關(guān)心的部分：“你的上策是啥，可以說了吧？”

    “很簡單?！标悓氁魧⒏魅硕己炞之嬔旱钠鯐蘸?，交給杜金花，“您把趙公子送到我身邊，由我安排?！?/br>
    趙老太太變了臉：“你要關(guān)住他？不行！”

    “自然不是?！标悓氁魮u搖頭，眼里有笑意閃動，“您出了這個門，就說我陳寶丫兒是個好姑娘，趙文曲不配?！?/br>
    趙老太太很想說一句“放屁”，強忍住了，冷冷看著她，等著她還能說出什么花兒來。

    “您就說，對我一見如故，恨不得生出我這么一個閨女，于是想認(rèn)我做干女兒?！?/br>
    聽到這里，正覺得契書燙手，想回頭就給寶丫兒自己收著的杜金花，猛地抬頭：“呸！她也配？！”

    趙老太太剛剛心里真的有些觸動，這么好的閨女，誰不想要??？就聽見杜金花這句，她張口就要辯駁。

    “好了，不要吵，聽我說?！标悓氁羟们米雷?。

    她拉偏架，然而趙老太太也沒辦法，只能沉著臉住了口，聽她往后說。

    “趙老太太，等您回去后，就往床上一躺，裝病?！蔽堇锶际桥⑶宕嗟穆曇?，“然后讓人把趙公子喊回來侍疾。趙公子問起，您就說認(rèn)識一個女孩兒，漂亮聰慧知書達(dá)理溫柔孝順哪哪都好，你想認(rèn)作干女兒，但女孩兒不同意，讓他來討好我?！?/br>
    趙老太太聽得有些暈乎。

    兒子討好她？她想得美喲！

    不，這不是最重要的，趙老太太疑惑地問：“我家文曲，他什么性子，你也知道。你，你是不是想騙他過來，然后打斷他的手？”

    趙文曲是個色鬼啊！看到漂亮姑娘，豈會放過？這鬼精又狠毒的女娃，是不是想把趙文曲騙過來？打斷手，就不能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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