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今時彼日》(下)
妖怪們不知道,他們私底下說的那些話,薄南其實全都聽到了。 ──「再這樣下去,頭兒會撐不住的。」 ──「我從沒看過頭兒這么無助的樣子,我們不插手……真的沒問題嗎?」 ──「頭兒已經(jīng)一整天沒動過了,就坐在那里,我真的好擔心?!?/br> 一墻之隔,聽著長生員工們的殷切擔憂,薄南有了一瞬的失神。 我現(xiàn)在的模樣真的很糟嗎? 擱在膝頭的手指動了動,青年的喉頭滾動,久未開口的嗓音混著nongnong的沙啞,破碎到難以辨認:「我真的沒事?!?/br> 深邃黑眸緊鎖床榻上昏睡的女子,他艱難地擠出一抹微笑,隱含安撫之意,「當年我都沒事,現(xiàn)在的我又怎么會撐不過去?」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當他被妖怪們強制推入睡夢,迎接他的,便是那些被他壓在心底深處的遺憾,再一次重現(xiàn)眼前。 ──那是許久以前,初墜為妖的薄南,在將賴悅禎送入輪回后,又一次面臨人類無常死別的事了。 即便是自愿墮落為妖,將自己的神魂扯得支離破碎,相較于獻寄后靈魂近乎于無的賴悅禎,薄南的魂魄仍有強大的優(yōu)勢。 在將靈魂的一部份交給賴悅禎的瞬間,薄南便明瞭,兩人這一別,迎來的將是不知盡頭的分離。 ──就算不過是神魂的一抹殘片,人類的靈魂要想將其融入其中,仍舊需要經(jīng)過極為長久的歲月。 這期間,只要薄南距離賴悅禎過近,還沒被她徹底消化的神魂,便會感應(yīng)到他的存在,強制掙脫封印,跑回真正的主人身上。 薄南不是沒有想過,或許他當初用盡身上所有靈力,拚死織構(gòu)的封印真的足夠強大,能夠有那么一絲僥倖,讓他有機會見上賴悅禎一面。 就算只是說上一句話也好,可以讓他真切地感覺到,他的努力沒有白費,她的確真實活著,沒有在那場獻祭中灰飛煙滅。 可……他賭不起。 曾經(jīng)無所不能的神,如今怯懦的不敢去賭任何一點或許。 將渴求死死壓在心底,薄南捕捉著所有關(guān)于那個靈魂的消息,便是妄念洶涌,依然躲在角落,遠遠注視終于重新進入世界的那名女子。 往事在飲盡孟婆湯后成了一片凈白,擁有新生、在輪回中嘗盡人間冷暖的女巫,永遠不會知道,在她出生之際,不得與她相認的墮神,在天上替她勾了道彩虹。 ──旁人眼中一瞬即逝的絢麗,已是他而今能給予的最大祝福。 也不會知道,在她的家鄉(xiāng)經(jīng)歷長年旱災(zāi),人人困乏飢荒,她的父母迫不得已要將她賣到煙花之地換錢糧時,墮神逆天而行,為了替她下一場雨,受到責罰身受重傷,臥床許久起不了身。 更不知道,當她磕絆渡過大半人生,終究潦草收尾,狼狽倒在一處破落的荒廢茅草屋中,以為自己會獨自面對死亡時,好不容易養(yǎng)好傷,匆匆趕來的墮神正在屋頂之上,越過毫無遮掩能力的茅草堆,用空茫無助的眼神望著她。 垂在腿邊的手指顫抖,薄南沒想到于他而言不過眨眼的時間,她已經(jīng)匆匆忙忙地捱過第一世,落得家破人亡,貧困寂寥的一生。 若非猶有淺淺的呼吸聲傳來,他實在想像不到,底下臥于茅草堆中的女子,其實還頑強的活著。 ──才不過二十的妙麗年華,女子已然頑疾纏身多年,模樣憔悴枯槁,從破舊袖口露出的一節(jié)手腕細瘦乾癟,腕骨高高隆起,只靠泛黃的皮膚勉強包覆著,似是碰一下就會粉碎,看來有些懾人。 她多久沒吃飯了? 又陷入病痛多長時日了? 薄南伸手抵在胸膛,只覺心口一陣刺痛密密傳來,叫人喘不過氣。 在他錯過的歲月里,她熬過的苦痛彷彿有了實體,化作一把把利刃,狠狠劃在他的心尖軟rou。 難道他再怎么努力,都無法顛覆命運嗎? 他使勁一切手段,將她的魂魄留下,到底是對是錯? 沉默地望著女子飽受折磨的瘦弱模樣,薄南頭一回懷疑起自己的決定——或許放手讓她脫離輪回,不再受世事牽絆,于她而言更加幸福? 腦中劇烈掙扎猶豫,正當薄南禁不住蹲下身,手掌探過茅草屋頂?shù)目p隙,緩緩伸向女子的方向,底下本無動靜的女子,竟忽然開始低喃起來。 似是回光返照,本該力竭的她舉起手,恰恰對上墮神垂落的掌心,「我怕……」 已是病重,女子眼瞳倒映破碎的光影,無法聚焦的視線什么都看不清,墮神的手掌在她眼中不過一團不堪辨認的黑影。 乾裂的脣蠕動,她無神的眼泛起濕意,幾乎是嗆著血,艱難地說:「我真的好怕自己一個人就這么死了,誰也不記得我……」 淚水滑出眼眶,她似是想咆哮,可沒了氣力的嗓子,僅繃出孱弱的呼救:「我好想活著,我還有好多事沒有做……」 癱坐在屋頂上,薄南渾身發(fā)冷,耳邊是女子反覆呢喃的嗓音,字字句句盡是對于生的渴望及畏懼。 從中午到日落,他不敢再往下多看一眼,只是麻木地聽著里頭的動靜慢慢消失,直至徹底沒了聲息。 她又死了。 直到這刻,薄南才終于有資格再接近她。 臉色發(fā)白,青年躍下屋頂,動作僵硬地走進屋內(nèi),俯下身,輕柔的抱起那具再不會有回應(yīng)的身體。 「……別怕,無論過了多久……就算只有我,我也絕對不會忘記你?!?/br> 即便記得她的代價,是一世又一世的離別悲痛,是一遍又一遍的椎心苦恨,他也甘之如飴。 事后,薄南很難形容當他終于掙脫夢境,第一眼所見,是賴悅禎也恰恰睜眼,朝他看來時的心情。 ——漫長光陰終不相負,讓他在一次次的送別后,終于等到了故人歸來。 緊緊抱住從昏睡中甦醒的女子,薄南落了淚,嘴角卻不自覺地輕輕揚起。 「你回來了。」 他輕輕說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