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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雀金裘在線閱讀 - 雀金裘 第53節(jié)

雀金裘 第53節(jié)

    木胎海棠式盆翠竹盆景,疏條交映如畫,掩著趴于床榻上半身赤露的男子身形。

    博山爐中煙氣徐徐。

    一道急促的腳步聲突兀地響起,姜月見一怔,同時(shí)與蘇探微看向門后。

    只見玉環(huán)已經(jīng)推門而入,口吻焦急:“娘娘,不好了?!?/br>
    姜月見擱置用完的金瘡藥,對冒失的女官不愉地皺眉:“何事如此慌張,形色都亂了?”

    這一句已暗含警告和責(zé)怪之意。

    然而玉環(huán)的一席話,卻教姜月見怔住了。

    “娘娘,今日,一個從不知道哪里來的瘋癲婦人,敲響了登聞鼓,自愿滾釘板,受杖刑,也要狀告自己停妻負(fù)心的夫君!三司已經(jīng)受理了這個案子,正要傳人過去升堂!”

    這本是一件小事,然不知為何,玉環(huán)的目光卻躲躲閃閃,幾度看向蘇探微,又最終收回,作隱忍狀,不敢繼續(xù)。

    姜月見最是厭惡婆媽之人,什么事都要說個痛快,“你吞吞吐吐作甚?她狀告何人?本朝只有以民告官,以子告父,需要受笞杖釘板之刑,并沒有妻子狀告夫君也要受刑的說法,莫非她的夫君,是個朝廷命官?”

    “是……是,”玉環(huán)銀牙緊咬,目光飛快地掃向蘇探微,旋即收回,才牙齒縫里艱難擠出一句話,閉目大聲地說了出來,“蘇大人,正是你的夫人!”

    作者有話說:

    小皇帝有股蜜汁霸總氣質(zhì)。

    第59章

    大業(yè)涌現(xiàn)過不少貞潔烈婦, 也曾有狀告夫君的先例,然而卻沒一人,是以民告官。

    更不提, 是太后近前伺候著的, 寵愛有加的紅人。

    姜月見微愣一瞬。

    她一直認(rèn)為,蘇探微口中那個“妻”與“兒”,不過全由杜撰, 并無確鑿其事。耒陽老家傳回的消息,也證實(shí)了這一點(diǎn)。

    蘇探微從前以往, 并無婚配, 無妻無子,家中只有一個殘疾的老父,因?yàn)閷W(xué)問好, 才名遠(yuǎn)揚(yáng), 上蘇家說親之人多如過江之鯽, 幾乎踏破門檻。

    從哪里, 又突然冒出一個蘇探微的妻室,不僅乍現(xiàn),還一紙?jiān)V狀,遞上三司。

    當(dāng)事人也莫名其妙,但他更著緊的還是太后娘娘的態(tài)度。

    她側(cè)身背臉, 看不見神色, 蘇探微有些心急, 正要伸手去拽太后娘娘的衣袖, 扮可憐也罷, 裝柔弱也罷, 當(dāng)務(wù)之急是讓她信任自己, 可惜指尖才碰到太后娘娘描金刺繡的鳳袍,便唰地被甩脫。

    太后冷冷不留情地長身而起:“案子在哪里審?”

    玉環(huán)哆哆嗦嗦,偷瞄了一眼被太后娘娘拋在病榻之上的男子,小心翼翼,萬分忐忑:“大、大理寺……”

    “擺駕?!?/br>
    太后娘娘當(dāng)機(jī)立斷,聲音干脆果決。

    將要出門時(shí),姜月見腳步微微一頓,看向身后,已慢吞吞從床榻上下來,正在腳尖勾履的男人,唇角浮出冰冷的淡笑。

    蘇探微動作略遲滯,總覺太后娘娘似在嫌棄,他惹出這么大一簍子,還得她來善后。又或許,娘娘是不信任他,覺得他欺瞞了她,在外邊,真有什么不三不四的粉紅官司。

    蘇殿元舉手立刻,雙臂高高越過顱頂,言之鑿鑿:“臣發(fā)誓,臣冤枉!臣沒有朝三暮四欺瞞娘娘——”

    姜月見清冷地扯著唇:“是不是冤枉,案子審了自然知道。”

    無風(fēng)不起浪,好端端的,一個女人,敢滾釘板告狀,這是何等絕望,若不是有著確鑿證據(jù),誰膽敢誣蔑朝廷命官,以身犯險(xiǎn)?

    但姜月見好奇的是,這個女人,究竟是從哪里突然冒出來的。

    往昔蘇探微在歲皇城為官時(shí),他的家世都化作了一張白紙,調(diào)查得清楚明白。

    太后娘娘沒琢磨透,大理寺卿更沒有想到,僅僅只是審理一樁起居郎的案子,竟然太后親臨。

    莫非傳聞中……確有其事?

    明盧不敢細(xì)問,率大理寺一干人等向太后娘娘行稽首大禮,禮畢,方道:“娘娘鳳駕親臨,不知……”

    當(dāng)然,娘娘是為了蘇探微的案子而來。

    姜月見道:“哀家隔簾聽審,有些好奇。”

    明盧心道:若今日被一紙?jiān)V狀告到大理寺之人不是那個春風(fēng)得意馬蹄疾的蘇殿元,而是別的什么臣子,太后娘娘決計(jì)不會為了一件可算得上后宅不穩(wěn)的小事,就親臨大理寺,畢竟他一年到頭能得見太后娘娘鳳顏的機(jī)會,也不足幾次??礃幼樱锬镄闹惺钦嬲婵粗啬莻€蘇探微,既然如此,臣等少不得要保全娘娘心儀之人,不得太過為難。

    這悔婚不娶,在大業(yè)立朝以來,罪名是可大可小,如男方在這件案子中能賠償錢帛,致使原告滿意,那么僅需領(lǐng)上二十笞杖,便可以做結(jié)了案。

    只是這個女人已經(jīng)領(lǐng)受了釘板和笞刑,看著是有備而來,身懷幽憤,是否肯以錢結(jié),這說不定準(zhǔn)啊!

    明盧的心念已經(jīng)轉(zhuǎn)了幾個來回,仍未厘清個頭緒,到底要如何結(jié)案,才能在大面上說通,又能教娘娘滿意,正為難之間,上首已傳回一道聲音:“照常審理就是?!?/br>
    明盧胸口狂跳,抬起頭,正撞見太后娘娘微微啟眸,沉靜地凝著自己,目中暗含告誡。

    意思是,他不得偏私?

    上位者之心,難以揣摩,倒把明盧弄得不會了,只好等待太后娘娘垂簾入座以后,登堂敲木,拉長高音:“傳原告,被告上堂!”

    原告一介弱質(zhì)女流,在案件受理之前,已經(jīng)挨了幾道刑罰,渾身上下血痕斑駁,已經(jīng)無法獨(dú)立行走,拖著一條半殘之軀,于衙役二人押解之下,艱難地爬上了公堂。

    李岫晴哆嗦著身子,雙臂緊緊抱著胸前散亂的衣,唇瓣發(fā)顫,朝前一跪到地:“民、民婦李氏,拜見青天老爺……”

    簾帷后,姜月見蹙了眉,見狀不忍。同為女子,她心生垂憐之意,便讓身側(cè)翠袖,為李岫晴取了一張氈毯,教李氏披在身上。

    李岫晴自入歲皇城,還未得人如此關(guān)懷,她震驚,秋水雙瞳滾圓,怔怔望向金色簾幔之后,那道若隱若無的嫵媚高貴的影。

    他們說,夫君已登科,授以殿元。

    他拋棄了她,舊日山盟,化作泡沫。

    他們說,她的夫君,如今是太后娘娘裙下寵臣,有著享受不盡的榮華富貴。

    既已攀龍附鳳,如何還記得一個卑賤的,被流放的糟糠之妻。

    那道簾幔,是隔在她們中間的一座無法逾越,也不可以妄圖企及的高山,對方是尊貴的天下第一人,是高處之上俯瞰眾生的太后娘娘,自己連她的裙袂都碰不上。

    李岫晴肩膀上披著來自那個女人的恩賜,可她只能心情復(fù)雜,九轉(zhuǎn)回腸,用力壓緊了氈毯,蔽住了因?yàn)轶仔潭?露的皮膚,隱藏在污穢黏濕的發(fā)絲底下的臉頰逐漸紅透。

    不敢再看。

    “李氏?!?/br>
    頭頂傳回明盧的訓(xùn)話。

    “你本是罪民之身,尚在戴罪之中,流放于西北,本朝雖無罪民不得伸冤上訴的條例,但今日案件審理,無論結(jié)果為何,你都要繼續(xù)回去服刑,本官事前,要與你講得通透明白。你,可有異議?”

    那聲音,威嚴(yán)冷漠,不近人情,更無一絲憐憫之意。

    但她來,僅只是想弄清楚,當(dāng)初對她承諾矢志不渝的男人,為什么一朝富貴在天之后,便轉(zhuǎn)頭將她拋在腦后。

    他可知道,這幾年她在碎葉城,究竟過的什么樣的日子,帶著他的孩兒,吃了多大的苦頭!她甚至不惜,不惜為了一口口糧食,不得已委身屈就……

    “大人,被告上堂?!?/br>
    耳邊傳回差役的聲音。

    李岫晴唰地抬起臉,正見到姍姍而至的男人。

    品月色廣袖海水江崖暗紋襕衫,鞶帶將他掐出一截窄勁的腰身,足蹬銀累絲忍冬纏枝云頭靴,高臀長腿身量巍峨,伴隨一道道穩(wěn)而輕的足步聲,他一眼也沒擲落,薄唇微斂,目色深寒,周身結(jié)著冷峻如冰的氣息。

    這一眼,讓李岫晴目光呆滯。

    記憶里,探微皮膚極白,長得極為秀氣,一笑起來宛如三月枝頭銜蕊而綻的春桃,楚楚昳麗,溫暖得直抵人心。

    他從來不會對她置之不理,就這么無視過去,李岫晴的心尖疼得仿佛被什么貫穿,留下一道漏風(fēng)的血洞,心頭血豁干了,結(jié)成一道難以愈合的猙獰傷疤。

    “探、探微……”

    她近乎執(zhí)拗,一手緊緊籠著氈毯,另一手細(xì)得仿佛只有骨頭的食指,迷茫地去夠他下垂的一截緞料華美的衣擺。

    但指尖并沒碰到,便被蘇探微扯著眉頭不露風(fēng)聲地避過,撲了一空,李岫晴差點(diǎn)兒摔倒在地。

    簾幔后,姜月見也擰了娥眉。

    “明大人,下官不認(rèn)識此人?!?/br>
    一聲回話,在寂靜的大理寺明堂之上回蕩。

    不認(rèn)識此人……

    李岫晴倏然睜大了眼眸,兩只眼眶底下,遍布猩紅的血絲,怒意凜然。

    guntang的清淚從那雙說得上精致漂亮、內(nèi)勾外翹的眼中簌簌地滾落,她瞪著蘇探微,意外,憤怒,不信,怨恨,復(fù)雜交織,她顫聲道:“你說什么?”

    不認(rèn)識?

    總角之交,多年相識,情投意合,山盟海誓。

    最后,就只換來他的一句——

    不認(rèn)識。

    “公堂之上,休得喧嘩!”

    明盧一聲喝問,阻止了李岫晴繼續(xù)責(zé)問。

    舊時(shí)歡愛,歷歷在目,郎君卻已反目,翻臉無情,被父親一語成讖。

    當(dāng)初,她不顧家中反對,拋棄了父母為她定的親事,毅然決然地要和蘇探微好。父親知道以后,對她大發(fā)雷霆,放話那姓蘇的小子靠不住,她要是執(zhí)迷不悟,就與她斷絕父女關(guān)系,她也休得再進(jìn)李家的大門。

    是她不聽勸告,一意孤行地與他私通,還懷上了他的孽障。

    他風(fēng)光得意,不愿再提舊事,為了討好太后,媚上欺下,將她拋諸腦后,她可以不怪??伤麄兊暮海撬?dāng)初想要打掉,他再三用承諾哄得她昏頭,答應(yīng)幫他生下的,他總不能不顧他的親生骨rou。

    彼時(shí)都還年輕,她居然真的相信了他的鬼話。

    父母嚴(yán)命如山,只得生下一兒半女,將來用米已成炊,說服李家二老許婚。

    父親一直看不上蘇探微,道此子輕浮,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敢調(diào)戲女子,還致使受孕,即便將來湊巧了蟾宮折桂,也一定是個難登大雅之堂的薄幸郎暴發(fā)戶。李岫晴才知道,父親是對的,她是錯的!

    別說李家的冤屈還能否昭雪,蘇探微已經(jīng)忘恩負(fù)義至此!

    李岫晴痛徹心扉,雙眸灰敗寥落,無力地跌倒在地。

    明盧再問:“李氏,你要訴告的,可是此人?”

    李岫晴暈暈乎乎,仿佛什么也聽不到,明盧問,她便點(diǎn)頭,“是?!?/br>
    明盧瞇眼看向蘇探微。瞧不出,人模狗樣,在太后面前邀功獻(xiàn)媚,原來是陽奉陰違,暗中早有糟糠,實(shí)在教人不恥。

    這樁案子若是做實(shí)了,想來太后娘娘也不會保他,明盧心道,倒是可以放心大膽地判,秉公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