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從走廊盡頭傳來，在早晨六點鮮少人出沒的附設軍醫(yī)里頭，回音特別顯著。

    不知是他天生就有令人懼怕的天賦，抑或是因為和他相處四個月，除嗤笑外從沒見過其他意味的笑容。米歐心想，總之這個人的一切，跟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拜託別從宿舍大門巧遇后，就一路尾隨到軍醫(yī)。

    米歐迅速轉身，看著被他發(fā)現(xiàn)還一臉理所當然的希普諾斯，「雖然名義上你是我的養(yǎng)父，但我做什么是我的自由，別一直跟著我?！?/br>
    沒想到特地早起，還是被希普諾斯抓個正著。奇怪了，難道他身上有什么感應器，起床和出門都會即時通知對方？

    希普諾斯路過米歐，在不是米歐要前往的房間停下腳步，刻意放慢速度將艙門解鎖，這段明顯拖延的時間，好似要說服米歐，他只是剛好走在同一條路上。同時，希普諾斯轉過頭，難得勾起嘴角，雖然是嘲笑，「別因為把時間浪費在自作多情上而遲到喔?！拐f完，便進到門牌寫著「研究室」的房間里。

    霎時，一陣熱從米歐的脖子延伸到臉頰。

    還未能尷尬地罵自己兩句，希普諾斯又再度打開艙門，把一條鍊子丟給他。他措手不及地接住，羞愧的表情被看個精光。

    看米歐又急又氣，希普諾斯更加滿足，「你這么弱，戴在身上應該還能活命?！?/br>
    「你不要開口閉口……」米歐還來不急把「就說我弱」講完，艙門便迅速關起，走廊又獨剩他一人。為了避免再次出糗，他趕緊快步離去。

    今天不是為了跟希普諾斯斗嘴才早起，他有很重要的任務，一定要在開學前去一趟。真是的……

    多虧這氣沖沖的走法，米歐很快便來到軍醫(yī)的特別病房。這層樓專門提供給學院軍醫(yī)的相關人士進行研究，要住到這層樓的病房，必須走后門。這時米歐又不得不感謝希普諾斯了，多虧他的幫忙，漢瑟爾才能來到這里療養(yǎng)，也更快康復。

    米歐點開艙門的入口按鈕，悄悄地進到里頭。今早他最重要的任務，就是來接漢瑟爾回宿舍，這是減輕罪惡感，且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五顏六色的魔法點滴袋飄浮在挑高的病房內，裝載點滴而呈現(xiàn)繽紛色彩的各條管子匯集到透明膠囊狀的病床，由結界包裹的底下，是滿臉雀斑，有著蓬松、粗糙卷發(fā)的男孩。除了過度使用羽毛筆與書竄改未來而遭受到魔法反彈所受的內傷，其馀的皮rou傷都恢復到米歐初見他時那樣。

    米歐聽說漢瑟爾早已康復，但卻未能甦醒，理由可能是因為過度傷心而不愿醒來。為了避免漢瑟爾成為永眠者，魔法局替他做了最善意也最殘酷的選擇──消除他腦內所有關于凱因的一切記憶。

    漢瑟爾因米歐的出現(xiàn)而逐漸甦醒，外層的結界也像泡泡一樣瞬間瓦解。

    米歐站在病床旁，安慰的話全卡在喉嚨，他說不出口，再多漂亮的話也改變不了事實。

    「恩帝米歐，還好你沒事?！?jié)h瑟爾坐起身，率先問候。他仍有噬夢師測驗的記憶，一切的記憶，只是忘了親生哥哥的存在，「其實我昨天就可以出院，可是伊刻洛斯和我說，我要再多休息一天才能有力氣離開巴比倫之都?！顾呀?jīng)能夠下床自己打理一切，「我有聽撫子說你把豪華宿舍讓給我，不要這樣，我沒做什么要讓你幫我。」

    「不。」米歐垂下頭，「這是我應該做的事，你入測驗時幫我很多……」

    漢瑟爾雙腳踏到地面上，忽然想起什么，扭頭詢問：「不過我也決定不就讀噬夢學院了?；蛟S以前的我很想就讀才報考的，但現(xiàn)在的我卻不喜歡這里的氣氛，為了升等而戰(zhàn)斗的理念不適合我，真的很抱歉喔，害你辛苦搶來的宿舍變成空位。不知道是不是受傷的后遺癥，我想不起一些事耶，和你組隊時，我有跟你說些什么嗎？」

    真相停留在米歐顫抖的雙唇間，他垂下頭，抿著唇瓣。在入學前，便被希普諾斯囑咐過，不能對被消除記憶的人提起失去的過往，否則對方會下意識想從夢境中找尋真相，變得嗜睡，「我不記得耶，之后你會慢慢想起來的。」

    「我覺得我好像忘記什么很重要的事，但越想記起來，那記憶就離我越遠，明明可以不用管，卻又捨不得放棄……我很奇怪對吧？」

    對不起，米歐想著，他對不起漢瑟爾太多東西了，曾在夢中噬去漢瑟爾的魔法能力，又害死漢瑟爾一直尋找的哥哥。

    「其實……」

    病房的艙門又再度被開啟，頂著一頭醒目銀白發(fā)進來的，是讓眾多女人為他傾心、為他吃醋，甚至大打出手的伊克洛斯。

    肩披白袍的他漫步走近在入學測驗前就見過的米歐，眼神僅停留一會兒，便抽起病床旁的平板電腦，滑動上頭的選項，將漢瑟爾目前的情況回報給病房系統(tǒng)。

    他身后跟著一位身型瘦小的女孩，是撫子，手里拎著漢瑟爾測驗時帶來的行李。

    米歐一見到撫子，二話不說，上前替她提行李。

    撫子看著米歐理所當然地碰到她的手，接過那些行李，忍耐住想對米歐傾訴的情緒，面無表情地看著，垂下眼尾，目送米歐提起對他來說相當輕的行李，轉過身離開。

    四個月不見了，她真的好想米歐。

    「接下來漢瑟爾就交給你們了?！挂慌缘囊量寺逅惯呎f邊沒耐心地點選好幾頁的問題。這層樓的病房系統(tǒng)非常龜毛，要確認五十個以上的問題才肯放病人離開，不知是哪個比系統(tǒng)還龜毛的人寫出的程式。

    「離第一堂課還有很多時間，回宿舍，先一起用餐再搭船回家好嗎？」米歐對漢瑟爾說，視線最后停留在撫子身上。

    撫子輕點頭，跟著一起離開病房。

    伊克洛斯獨留在病房關閉設備，可沒想到設備居然判斷他太快完成問卷，要重新詢問病人的狀況，他手指飛快滑動，咬牙怒罵寫程式的人。

    離開圖書館，正前往馴獸場的一名學院導師打了個噴嚏，大大的一聲「哈啾」驚動馴獸場等待他餵食的幼型座騎。

    男人有一頭自然卷發(fā)以及滿臉鬍渣，穿著一禮拜以上沒洗過的連身工作服，不修邊幅的外型卻很受幼型座騎的愛戴。他拿一籃蘋果，剛踏進馴獸場，立刻被座騎們包圍。習以為常地從白袍口袋里拿出零嘴，往目的地相反的地方拋擲，待那些幼型座騎爭著吃零嘴時，他立刻拔腿跑進一旁的馴獸場管理員小木屋。

    小木屋光從外型看，只有五坪大左右，走進門卻呈現(xiàn)出五百多坪的虛擬空間，這皆是出自于這名叫「盧卡」的男人所寫的程式。馴獸場之所以能在有限人力下正常運作，全靠他撰寫的「馴獸場之腦」的系統(tǒng)，同時他也替學院寫下「病房之腦」。

    他賦予空間大腦，取代人力，系統(tǒng)化地給食、野放與回歸，以及每天早晚測量的心跳、血壓、體溫，與定期的健康檢查。并且能從細微的心跳和血壓變化，推測出座騎間的對立狀態(tài)，適當調配飼養(yǎng)空間，讓寄放在馴獸場的座騎們擁有規(guī)律生活與健壯的體魄，為主人發(fā)揮超過百分百的能力。

    學生時代，他在噬組與夢組的表現(xiàn)并不出色，卻有個「程式專家」的稱號。特別的是，程式設計屬于武裝煉金科，他卻又副修召喚科，是世界少見的雙科專家，他本人倒是一點也不在乎專家這名號。

    進到虛擬空間里的溫室，溫暖燈照下有數(shù)十顆不同品種的蛋，除了三顆是自然產(chǎn)出，其馀全是挑過基因的試管培育。

    這是他二十年來的例行公事，照顧這些供給學生自由認養(yǎng)的座騎。有些畢業(yè)后會順道把座騎買走，沒能力飼養(yǎng)的，就會將座騎留在這里。受訓合格的座騎能提供給魔法局使用，但是沒有通過考試且成年的座騎，便會遭到一生監(jiān)禁的下場，甚至直接結束生命。

    盧卡拚命打著鍵盤，密密麻麻的英文與數(shù)字組合佈滿整個電腦螢幕。解了好幾道鎖之后，虛擬空間忽地往后無限延伸，遠方的模擬草原上有他偷渡來，險些被處死或監(jiān)禁的大型座騎，都已不再是幼型、能供人認養(yǎng)的年紀，有幾隻甚至已超過十歲的高齡。

    周身燃著火焰，長著一雙蝙蝠翅膀的黑豹猛地從空中急速墜落，盧卡從竹籃里拿出顆沾上綠色魔法醬的蘋果，扔向那表情兇惡的座騎。只見黑豹一口咬住蘋果，乖乖地跑到一旁食用這顆有rou味的水果。

    為了讓這些兇惡的座騎不咬人，盧卡盡量用素食配上魔法醬代替rou食座騎所需的蛋白質，避免讓牠們咀嚼rou物，減低未來看到人類時的攻擊性。他長期努力訓練牠們不在人類世界製造麻煩，期望能藉此逃離處決或監(jiān)禁的命運，然而革命幾年，最后還是只能偷偷飼養(yǎng)在自己的虛擬空間中。

    待他餵食將近一小時，將草原空間暫時關閉后，盧卡左前方的螢幕突然亮出訊號，出現(xiàn)女學生的臉，那是三年級的學生副會長，鮮少使用東方姓氏的李曉鈴，「老師，早安，我有一些古文記載的神獸資訊，老師如果有空，中午要不要跟我吃個飯？」

    李曉鈴雖在另一頭觀察到盧卡正在忙碌，卻還是想跟他多聊一些。

    盧卡點選浮在半空的半透明螢幕，輸入冗長、復雜的新密碼，鎖住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的草原空間。cao作的過程，他沒抬頭回望影像中的女學生，心想不知這次的資訊是否和之前一樣沒用，卻也不忍心拒絕自己研究室里的學生，「嗯，找其他人一起來吃?！?/br>
    「我會拉方塔蘇斯和摩爾甫斯一起來吃的。那老師，中午在研究室見喔！」

    「嗯?！贡R卡低頭寫著未來兩百小時要求系統(tǒng)做的任務，無心再理會影片中和使命無關的對話內容。

    李曉鈴已經(jīng)習慣老師的態(tài)度，便早早關掉影像，不再打擾她從入學就暗戀的老師。

    切斷通訊后，她心花怒放地三步併作兩步跳著走。就算年齡差距大，又是師生關係，她還是對盧卡老師一見鐘情至今，她啊，最喜歡聰明的男人了！

    在她歡樂跳躍的途中，腦后突然一個拉力，扯住她的長馬尾，喜悅瞬間轉為痛與不耐煩，「就是有摩爾甫斯你這樣的笨蛋，我才討厭笨男人！」

    聽到李曉鈴沒回頭就能喊出他的名字，摩爾甫斯綻放出燦爛的笑容，「我也可以跟盧卡老師一起吃飯嗎？」

    「你不行，你要裝作寒假作業(yè)沒寫，沒空來！」

    「啥？有寒假作業(yè)喔？」被她一提醒，摩爾甫斯才想起放假前好像真有出寒假作業(yè)。

    「那我呢？」和摩爾甫斯一樣隱藏氣息的方塔蘇斯從柱子后方踏前一步。

    即使是他，李曉玲也拚命地搖頭，「你要裝作肚子痛，不準來。」接著特別指向戴紅框眼鏡，黑發(fā)及臀的美女，「還有你，你最最最不準來！你一來，我就成壁花了?！箤Ψ绞菍W生會的秘書，同時是三年級公認最美的?；?，「這么一來，就是屬于我和老師的兩人約會了。我想問很多事情，你們全都不準來！」

    這四人是學校里權力最高的學生，也都已是魔法局的職員。之中又以最強的搭檔方塔蘇斯和摩爾甫斯最為知名。不過這兩人鮮少會一起出現(xiàn)在噬夢學院，原因是后者太常蹺課。

    走在四人偏后方的摩爾甫斯忽然停下腳步，往中庭望去，嗅到夢組實驗室正在解剖惡夢的氣味。從他四周逐漸散出紅色殺氣，所及之處，花草瞬間枯萎。

    「摩爾甫斯，走了?！狗剿K斯回身喚他，似乎是感受到他散發(fā)的殺氣，提醒他別再鬧事。

    「知道了?！顾枷蚍剿K斯，甚至直接躍上對方的背，「在學生會室買個冰淇淋機器好不好？這樣我會更常去開會喔?！?/br>
    「要省錢！」

    「米歐，這邊這邊！」璐平微瞇著紅眼，充滿朝氣的雙手憑空揮舞，這么引人注意的呼喚，讓端著餐盤的米歐想裝作不認識也難，「別假裝無視我，我占了四人的位置，漢瑟爾和撫子都在呀！」

    米歐、璐平、撫子與漢瑟爾久違地一同來到學生餐廳用餐，唯一和入學測驗不同的，就是少了凱因。

    璐平將米歐送給他的大份量餐點平均分給漢瑟爾與米歐，很習慣地沒將牛rou分給撫子。

    米歐瞧一眼撫子的餐盤，全都是青菜，「吃素？」

    「嗯，繼承巫女職位后就要盡量吃素?！?/br>
    米歐再看向璐平，「真罕見，你居然知道撫子吃素而沒分給她？」

    漢瑟爾拿起鐵湯匙，愉悅地咬著玉米粒，四人只有他發(fā)出用餐的聲音。

    不約而同都選擇沉默的璐平和撫子，讓米歐格外在意。他們該不會以前就認識了吧？感覺有很多事一起瞞著他。

    「我們不是在天空斗技場一起吃過早餐嗎？當時我有觀察到撫子吃素。不要用那種好像有jian情的眼神盯著我瞧好嗎？」璐平尷尬地把花椰菜全夾給漢瑟爾。

    從進到餐廳開始，就沒人選擇他們附近的座位，在餐廳用餐的學生，包括學長姐。如果說有新生能讓學長姐不敢恭維，那大概就屬在測驗時召喚高等惡夢，又有希普諾斯養(yǎng)父撐腰的米歐吧。

    不過事實上，學長姐們畏懼的人卻是漢瑟爾，他們知道，飄在漢瑟爾頭頂?shù)挠鹈P，是能將撰寫內容投射到現(xiàn)實的魔法羽毛筆，其能力最強可以賠上自己的性命換取對方的死亡，最弱也可以小整對方，這能力實在太外掛，誰也不敢招惹。

    好在漢瑟爾并不打算入學，學長姐不約而同慶幸只要忍耐這一餐就好了。

    四人安靜地享用早餐，璐平拿起盛裝普通冰水的透明杯，趁大家正享用眼前美食，喝著水，偷偷瞄向對座的米歐。

    在晨光下微微發(fā)亮的黑發(fā)，俯視餐點而垂下的濃密睫毛，以及將未知的食物送入口中，因為過酸或過辣而揪住的眉頭，然后再察覺到有人盯著他看，抬眸瞪向對方的模樣，「干嘛一直盯著我看？別浪費食物?！?/br>
    璐平抿嘴一笑，現(xiàn)在這些都屬于他，「好希望明天、后天、往后的日子，都能像現(xiàn)在一樣。」平靜、幸福得令人害怕會失去。

    撫子側目望著璐平顫動的雙眸。她這四個月到紫生的宮殿修行巫女課程，能更精準地預測未來將發(fā)生的事情，她知道璐平為何會這么說。

    米歐沒多想，「看來你很中意我給你的餐券?！?/br>
    「當然啊，份量很多，還可以打包呢?！硅雌綄⒖煽诘牟忘c送入口中。

    能夠早餐、午餐、晚餐都看得到米歐，即使是再普通不過的對話，他也覺得好幸福。璐平邊吃，邊從餐廳的整片落地窗往外望去。

    米歐眼看餐點就要吃完，距漢瑟爾離開的時間越來越近，忍不住問：「漢瑟爾，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學院有和我養(yǎng)父母聯(lián)絡，聽說他們找我找很久。我因為受傷，失去部份記憶的關係，不記得當初為何想離家，現(xiàn)在，我只想回到他們身邊。」

    「以后如果遇到什么問題，一定要跟我聯(lián)絡喔?！姑讱W抱著罪惡感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