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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占春魁在線閱讀 - 占春魁 第34節(jié)

占春魁 第34節(jié)

    皇上紆尊降貴到臣下家里,無儀仗相迎便罷了,怎么還…做這起子翻墻過戶的勾當。

    目瞪口呆看著皇上遞過來的手,遲遲不敢握上去…

    雖然卸甲歸田后飽食終日, 圓潤了許多,可到底年輕時也有過弓馬嫻熟的底子,翻座矮墻也不在話下。

    祁鈺輕快跳進院落, 看著一如舊日的古樸陳設, 恍然間似乎回到了十七年前老師初次帶他到河陽那日…

    那天是正月十五, 老師站在城樓上,與他看著下首人流如織, 星火耀耀。豪情萬丈:“子意,目所能及之處,皆是你的臣民山河!”

    子意…老師走后,五年里再無人喚過他的表字。時移世異, 今日河陽民不聊生,再不復當年盛世圖景。

    在宮里,明章的形象逐漸縮微成他江山藍圖里的里程碑,想起的皆是過去耳提面命的治國安邦之策。

    許是近鄉(xiāng)情怯, 自打進了河陽府, 他過去五年里刻意按耐住的孺慕之情, 對明家滿門抄斬那日的痛悔失憾,便如決了堤的洪流一般涌上心頭,不忍回首…

    扛著鋤頭,農(nóng)夫打扮趿著鞋走過的中年男子看著墻頭下的兩位“不速之客”,失神發(fā)愣了許久,才急忙上前:“草民劉吉,給皇上請安!”

    此人正是劉閻得長子,皇上前些日新封的工部監(jiān)事,劉吉。

    “哼!” 程立看著方才將自己拒之門外的人,翻了個白眼輕哼一哼:“我說皇上會來你還不信,可有匡你?”

    “不知皇上駕到,有失遠迎?!?/br>
    祁鈺看他只身著粗布衣衫,挽著的褲腿上都是塵土泥灰,便知方才來路上難民所說劉家為河陽府供菜放糧,所言非虛。

    并不計較他失迎,反而心下感愧,問道:“劉閣老可在府中?”

    “在…” 劉吉見他風塵仆仆,亦知其奔走辛苦。聯(lián)想發(fā)到河陽府缺斤少兩的救急糧食,心下嘆息,若非朝局真到危如朝露的時候,何須勞動天子親赴?

    猶豫片刻,輕嘆一聲,“皇上雖草民來吧!”

    祁鈺隨他繞過前院,印象中小橋流水別具匠心的精致后園,變成了眼前用茅草搭成的巨大暖房。

    “這是…”

    “饑荒自去歲初春便有勢頭,只是那時…先皇病危,戶部的銀糧總是難以到位…” 準確說是,豐王與東宮爭儲勢同水火,京中朝局動蕩不安,哪還有人顧得上百姓收成好壞。

    劉吉只言簡意賅揭過不提,解釋道:“父親眼見春旱,官府糧倉難以為繼,便潛心研究農(nóng)務,請人從邊境購置種子,教百姓們種植耐旱的紅薯。”

    河陽府饑荒雖然持續(xù)一年不見轉機,可餓死的百姓數(shù)量不過往次饑荒的半數(shù),便是多虧有去歲一季紅薯收成供百姓們勉強挨過冬日。

    “這滿地牛糞是做什么的?” 程立聽后心中震動,卻不敢再火上澆油談論災情。

    要說這事也確實不怨皇上,先帝病得十分突然,豐王黨羽對皇上亦是步步緊逼,腹背受敵囫圇著保住太子之位。

    先帝猝然駕崩,豐王帶兵離京,東宮是臨危受命登上皇位。何況這些年來內(nèi)有黨爭外有戎狄,先帝執(zhí)政后期昏招迭出,大齊朝政的底子虛耗透了。

    便是如今…兵權三分,皇上握在手里的還不到三成,推行政令還要看士族的臉色,能做到如今這地步已是不易。

    “這也是無奈之舉,利用牛糞在暖房中發(fā)酵后產(chǎn)生的熱量增加地溫,勉強能種抗寒的白薯。為了防止倒春寒,便在席田上搭蓋草棚以抵御霜凍?!?/br>
    劉吉帶著二人繞過暖房地面上鋪著的牛糞,繼續(xù)邊走邊說。

    “河陽府官倉和我府的余糧到去歲冬至就見了底,天寒地凍的又沒法子再行耕種,父親只好將府中后園推倒,做起暖房栽種作物。”

    “河陽府二十六縣,這區(qū)區(qū)數(shù)畝土地,哪里夠啊!” 程立出身小農(nóng)之家,在心中飛快算了筆賬,如今白薯畝產(chǎn)不過百余斤,劉府后園說破天不過兩三畝地,滿打滿算能產(chǎn)三百余斤。

    “杯水車薪,聊勝于無?!?nbsp;暖房深處是最近正在成收的白薯,地面被人來人往踩得很是泥濘,實在不好落腳。

    劉吉擋住二人:“里面氣味不佳,皇上在此處略等等,草民去請父親來。”

    “皇上,您…” 劉吉轉頭在看,皇上已經(jīng)脫下了騎靴,如他一般挽起褲腿換上旁邊沾著泥土的布鞋…

    剛要出言勸阻,便被一旁的程立攔住。

    祁鈺一言不發(fā)推門進入暖房,劉家眾人皆在地頭勞作,半人高樹枝編成的籃子里都是新泥未清的白薯。

    穿過成垅埋在地里的白薯,走到最里面躬著背鋤地的白發(fā)老者面前,嚅囁片刻竟無言以對…“劉閣老?!?/br>
    民不聊生,便是天子失職,劉家這是在替朝廷做事,令他無地自容。

    劉閻須發(fā)皆白,許是常在田間勞作的緣故,從前妙筆生花的書生手,今日遒勁皸裂如老樹一般。

    聞聲回過頭來,額間還掛著汗珠,精神矍鑠…看了他半晌,目光又掃到身后擠眉弄眼的程立…

    淡淡道:“當官救不了百姓,貴人回吧!”

    “父親...” 劉吉話到嘴邊又被程立擋住。

    “去干活吧,幾百張嘴等著吃呢?!?/br>
    祁鈺不知此時該以何言相對,甚至無法辯解推咎說自己不知河陽災情如此嚴峻…跟在劉閻的鋤頭后面,將翻出的白薯一個個撿回籃子里。

    一國之君受百姓奉養(yǎng),卻困于朝堂斗爭以至民不聊生,是他無能,萬萬難辭其咎。

    “快起來!” 幾人相對無言勞作在田間地頭,忽然又一十分慈愛清亮的婦人嗓音傳來,不由分說拽著祁鈺的胳膊將人拉了起來。

    身材粗短健壯,神采奕奕的打量著,對劉閻笑罵道:“死老頭子!這樣俊俏的孩子你也舍得使喚!”

    劉閻聞聲回過頭來,扔下鋤頭到一旁牛飲解渴。

    “五爺,這位是家母。” 劉吉出聲引薦道。

    家母?程立云里霧里,劉閻的原配賀氏二十余年前便撒手人寰,他也曾見過的…這又是哪位?

    “民婦孫氏,是河陽人。” 如此自稱,這老婦人顯然是劉閻的續(xù)弦夫人,只是觀其長相…像是窮苦人家勞作出身。

    孫氏很是自來熟,拿過熱毛巾親力親為替祁鈺凈手,熱心道:“你這孩子心實,這老倔驢慣會使喚人的?!?/br>
    “母親,這位是京中來的貴人?!?nbsp;劉吉以為孫氏沒眼色,并未看出皇上的身份,再出言提醒。

    “官府的糧食這些日子陸續(xù)到位,艱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初春又下了幾場雪,田地喝飽了水,來年便不愁了?!?/br>
    孫氏笑著頷首,又捧了盞熱茶放到他手里,溫聲軟語問道:“丹姝在京中可好?”

    既然問到了丹姝,顯然孫氏知道眼前人身份的。程立在一旁留心看著,暗笑:這劉家…又是藤條又是甜棗,還真是臥虎藏龍?。?/br>
    “五爺,請隨老朽來?!?nbsp;劉閻轉身帶著祁鈺出去,罕言寡語走到前院的書房里。

    闔門,畢恭畢敬行大禮:“老臣只皇上此番來意,遲遲不赴京亦非不識抬舉…”

    “閣老快快請起。” 祁鈺還未待人跪下,便將他扶起。

    “邊境兵拏禍結,河陽民生凋敝,是朕有愧老師當年教誨?!?/br>
    “大齊苦于門閥橫行苦矣,并非皇上之過?!?nbsp;劉閻視線隨著他掠過后面的牌位,痛惜之色一閃而過?!袄铣寄赀~,實在不堪為用。”

    他待明章既為半子,亦是愛徒益友。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一遭,徹底斷了他對朝局的指望。

    “明家之難,是朕無能。” 祁鈺經(jīng)方才所見種種,實在如何也端不起君主頤指氣使的姿態(tài)來。

    “皇上如此,老臣萬不敢當。” 劉閻看到眼前的年輕人,恍然又想起先皇剛登基時摩拳擦掌,意氣風發(fā)的模樣。

    可結局又如何…鄭國公府死于莫須有之罪,先皇改革屢屢挫敗最后只能裝聾作啞,為青史虛名妥協(xié)…

    人吶!要想在這世道好生活下去,最后都會變自己最痛恨的樣子!

    閉目,緩緩道:“明章…是他癡,妄圖以一人之力,實現(xiàn)百年未竟之功。”

    先皇與鄭國公府、明章與東宮、舊例在前,焉知今日眼前人不會重蹈覆轍?

    事不過三,他不怕后人評說河陽劉氏是貪生怕死之徒。

    為了與門閥士族的斗爭,死了太多人了,他不敢再為皇家虛無縹緲的雄心壯志,重復經(jīng)歷失去摯友兒女的錐心之痛。

    “皇上今日肯來此,他也算未看錯人。” 劉閻轉身從書柜的暗格里抽出一紙書信,交到他手中。

    離開前,回首看著孤立無援的年輕帝王,到底于心不忍…

    猶豫再三,只留下一聲嘆息:“丹姝那孩子重情,莫負她。”

    作者有話說:

    第36章 眉目

    皇上帶著程立走出劉府大門, 臨走前給劉吉留下一方御賜令牌,地方官見之如天子親臨。

    劉吉此人本就不善言辭,只在工事學問上認真, 站在門口望著皇上打馬離開, 也說不好心里是什么滋味兒…

    拿著令牌回到后園暖房,欲言又止幾番,也沒說出個究竟來?!案赣H…這是皇上留下的。”

    劉閻回頭看了一眼,又不吭聲悶頭繼續(xù)鋤地。

    倒是夫人孫氏,當仁不讓接過令牌懟到劉閻手里,“大不了就一顆腦袋的事兒, 這饑荒死了多少人,你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

    “你懂什么!” 送走了皇上,劉閻顯然心里也不好受。他雖遠離朝堂, 可京中的風聲是一點沒落下。

    皇上如今處境艱難, 門閥不除, 官場任人唯親,改革寸步難行, 最后受苦的還是百姓。

    可是…今日情景,與當年先皇請鄭國公府沖鋒陷陣時,何其相似。

    摩拳擦掌的年輕帝王,奮不顧身的臣子, 最后換來的不過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鄭國公、恭懷皇后、明章、他的小女兒、外孫…他活了七十年到今日,早已不懼死,卻實在不忍再為親人摯友收尸了。

    孫氏順著劉閻的視線望過去, 看著一旁玩鬧的小孫女。

    她走過去, 將小孫女抱在懷里, 隨意坐在田埂上娓娓道來:“祖母兒時,長在河陽府北邊的遠山里,沒有路,鄉(xiāng)親們的山貨賣不出,孩子沒書讀,只能靠天靠命活著?!?/br>
    “那祖母是怎么到這里的呢?” 小孩子以為是在說故事,乖巧問道。

    “后來,翻山越嶺來了個縣官名叫趙為宣,他帶著鄉(xiāng)親們鑿山開路?!?nbsp;孫氏替小孫女將散開的發(fā)辮重新一縷一縷編好,也不看劉閻神色,自顧自講著:“路一寸一寸修了七年才有了點眉目,只可惜好人不長命,他在干活時摔下山崖丟了命。”

    “那后來呢?”

    “縣令雖然不在了,可最難修的那段路卻趟出來了,鄉(xiāng)親們一代跟著一代,竟真將這條坑坑洼洼的山路鑿里出來?!?nbsp;孫氏眉眼含笑,有著溫柔而強韌的力量。

    “正因為有了那條路,祖母才能坐在這給你講故事?。 ?/br>
    “你教孫兒們讀書時,整日念叨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br>
    孫氏抬眼看著劉閻,暖房里一直沒出聲的劉家子孫們不知何時都聚了過來,靜靜聽著她說話。

    “我不懂朝上的大道理…卻知道艱難的事總要有人出頭去做,正因為前人都倒下了,活著的人才更要將事情做完。不然豈不是前功盡棄?”

    劉閻環(huán)顧四周,他此生養(yǎng)育二子一女,皆是細心教養(yǎng),曾幾何時亦是寄予厚望。

    掌上明珠劉桑苓,隨夫君明章滿門抄斬,自死不曾言及悔意。

    “人皆有私,你憐惜子孫不欲上京…可又有問過他們甘愿否?”

    孫氏想起這月余來,宮中、北境每隔幾日便有消息傳來為那兩個孩子報平安。緩緩道:“丹姝在宮里,繼臻在軍中,你真能撒下手不管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