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姝 第147節(jié)
“你這一刀捅得有多深,你知不知道,就差一點點你就沒命了?!?/br> 裴硯閉著眼睛,胸膛起伏悔恨得幾乎喘不上氣來,手腳麻木冰涼動彈不得,他喉嚨一甜,喉腔里驀然涌出一大口刺目的鮮血。 整個人漸漸失去了力氣,閉眼軟倒在榻上。 “殿下?!?/br> 寢殿內(nèi)霎時大亂,樓倚山顧不得罵人,慌慌忙忙從藥箱里抽出銀針,又寫了止血的方子讓云暮去抓藥。 直到一個時辰后,樓倚山用衣袖去擦腦門上因為緊張滲出來的冷汗,他朝山蒼長嘆:“放心,你家主子死不了?!?/br> “既然人已經(jīng)醒了,后續(xù)只要好好養(yǎng)著,不輕易作死,康復是時日問題。” 山蒼手腳發(fā)軟,料峭寒春的天氣,他背脊都被汗水浸透了,風一吹那寒意順著皮膚鉆進血rou骨頭,像是要把他釘在地上。 燕帝蕭御章沉著臉站在裴硯榻前,視線落在樓倚山身上,透著冷厲:“聽宮人稟報,今日太子醒了一刻鐘,又因為情緒波動吐血昏迷了?” “朕問你,太子下次多久能醒來?” 樓倚山能明顯地感受到,帝王周身上下忍著一股極致壓抑的怒,偏偏他又不能發(fā)作出來。 他趕忙垂下眼睛,恭敬回答:“陛下?!?/br> “臣給太子殿下?lián)Q了新的方子和傷藥,眼下就算是昏迷也時常會醒來,但要以靜養(yǎng)為主。” “殿下的身體虧空傷及心肺,但要恢復往日的行動自如,至少得好好地養(yǎng)上一年半載才行。” 一年半載的時間能夠做很多事情,蕭御章聞言烏眸深處有漠然的神情閃過,他略有些粗重的鼻息落在昏黃的夕陽碎光里,透著幾分可憐的孤寡寂寥。 “精心伺候?!笔捰聜?cè)臉緊繃,冷漠丟下幾個字,就面無表情轉(zhuǎn)身離開。 王九德小跑著跟在蕭御章身后,他也不敢開口去勸。 自從太子重傷昏迷不醒,這個城府極深勤勉自律的帝王,竟?jié)u漸露出了幾分老態(tài),他被玉冠束緊的烏絲內(nèi),夾雜幾根并不顯眼的銀發(fā),王九德看在眼里格外心驚,卻又不敢聲張。 大皇子蕭琂和沈大將軍沈樟珩依舊被關在天牢內(nèi),帝王遲遲沒有下圣旨落罪,朝中大臣雖蠢蠢欲動卻不敢放肆,畢竟一個月前,宣政殿外被鮮血染紅的白玉宮階,依舊歷歷在目。 太子重傷昏迷,據(jù)說太子潛邸時娶的發(fā)妻,沈氏女入了東宮后,也因身子病弱沒了消息,當然不乏有大膽的猜測,認為是因為沈家支持大皇子逼宮一事惹怒太子,導致發(fā)妻也受了牽連。 這消息一出,宮外部分家中嫡女貌美的大族,也漸漸起了歪心思,認為那位沈家血脈的女兒,失寵是遲早的事,若是趁此機會能把自己的女兒推入宮中,就算是做個良娣,日后太子登基也是板上釘釘?shù)膶m妃。 畢竟沈家敗落,大皇子再無希望復起,至于五皇子和并不得帝王寵愛的二皇子,還有出生不足兩月的七皇子,就更沒有任何機會。 于是在裴硯昏迷的這段時日,汴京傳出了要給太子沖喜的聲音。 燕帝蕭御章端坐在御書房內(nèi),冷冷看著桌案上都快堆成小山一樣的折子,心中冷笑。 不過都是些貪心不足的東西,當初他千方百計,就算狠心逼死李氏,又封李氏為皇后,就是為了裴硯能以嫡出的身份被封為燕北儲君,名正言順。 可眼下,什么阿貓阿狗都惦記著他精心教養(yǎng)出來的皇子,十分令蕭御章覺得憤怒。 就像三年前,他聽聞裴硯娶妻那樣,娶的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豫章侯府庶出六女,若不是不想暴露裴硯身份,當時極為憤怒的蕭御章,恨不得一道圣旨,賜死林家六女才好。 登州郡,一處香火并不算興旺的深山寺廟禪房。 林驚枝午睡剛醒,晴山端來熱水擰干巾帕給林驚枝擦臉,而后又接過青梅端來的蜜水,喂她小口小口喝了一些。 “姑娘,可要用些吃的東西?!?/br> 一想到食物,林驚枝下意識捂著心口,干嘔一聲。 在逃離汴京半個月后,林驚枝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身體的不對勁。 因為暈車嗜睡就算了,她胃口卻一日差過一日,到了后面但凡聞到一絲半點油腥味,她就要吐得昏天暗地,加上癸水遲遲不來的原因,林驚枝不是沒有往那個方向去想。 只是她一直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太可能懷上孩子,再加上她第一次逃跑,被裴硯拘禁在東宮寢殿,那幾個月,她和他之間關系格外冷淡,他只有一回被她惹怒,氣得忍無可忍要了她一回而已。 直到在登州郡一處古寺落腳,沈云志又不知從哪里請了游醫(yī)給她探脈,才確診有孕。 那一刻,林驚枝瞳眸發(fā)顫,有些不知所措地愣在原處。 她被晴山和青梅格外小心扶著,在床榻上躺下,她身體里那一縷好似被人強行抽離出去的魂魄,漸漸回歸。 驚喜伴著隨之而來的恐慌,她前世失去的孩子雖然回來了,但令她感到害怕的是,前往月氏路途遙遠,她不確定自己虛弱的身體,能不能平安生下腹中失而復得的孩子。 猶豫不過是持續(xù)片刻,林驚枝就已下定決心。 她起身擦了擦臉上不知何時落下的淚,努力緩和情緒,朝房門外候著的晴山吩咐:“你去請沈云志過來?!?/br> “我有事同他商量?!?/br> 沈云志進屋前就猜到了林驚枝的想法,他不贊同朝她搖頭:“你既已離開汴京,就沒必要生下他的孩子?!?/br> “日后去了月氏,以你在月氏的身份,就算再嫁也有無數(shù)青年才俊愿意娶你為正妻?!?/br> “可若有了孩子?!焙罄m(xù)的話,沈云志并沒有說出口。 林驚枝微蹙的眉心漸漸松開,她柔軟的掌心,輕輕放在小腹的位置,聲音堅定。 “這個孩子與他并無任何關系,他只是我一人的孩子?!?/br> “這是上天,還給我的禮物?!?/br> 良久的沉默過后,沈云志微繃的側(cè)臉掠過一道柔軟,他抬手像兄長那般揉了揉林驚枝的烏發(fā):“既然想要,那就生下來。” “月氏日后有我,有你舅舅,不過是一個孩子,誰若敢說你什么,我自然會打到對方閉嘴為止。” 林驚枝垂著腦袋,胸膛里一顆心,仿佛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像太陽、也像綻放的春花,蓬勃盛大,有著無盡的生命力。 她煢煢孑立的人生里,就這樣突如其來多了條軟肋,日后與她血脈相連,她不再是孤獨一人。 林驚枝和沈云志一行人,在登州郡古廟足足歇了兩個多月,才再次啟程前往月氏。 仲夏五月,她們登上了停靠在登州運河港口的崔家商船。 林驚枝孕吐依舊明顯,但隨著離汴京越來越遠,她的心情漸漸好了許多,臉上能見得些許紅潤色澤。 午膳后,她飲了一小碗不加冰的酸梅湯,懶洋洋靠在船艙里小歇。 晴山心靈手巧,在縫制小孩子出生后穿的衣物,青梅就靠在船艙門前,警惕盯著外面甲板上不時走過的人,手里頭心不在焉地打著絡子。 夏日的風,透著悶悶的熱,還有河面岸上青草泛出的清香。 林驚枝腹中的孩子,已略微有些顯懷,她和沈云志裝扮成前往月氏經(jīng)商的商人夫婦,帶著兩個丫鬟和幾個護衛(wèi),并不算特別打眼。 只不過夏日衣裳略微有些薄,就算帶了幕籬,也遮不住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就算是行商會帶妻子一同上路,但也極少攜帶孕婦的。 所以林驚枝只會趁著早晚沒人的時候,在商船甲板待上一盞茶時間,就匆匆回到船艙。 雖然她這一回出逃,出奇的順利,可她心底依舊隱隱透著些許不安。 畢竟以她對裴硯的了解,他不可能不派人追來,除非他的傷勢,已經(jīng)嚴重到無暇顧及她的程度。 林驚枝視線落在自己干凈雪白的指尖上,她如何也忘不了數(shù)月前的雨夜,他緊緊握著她和她手里的匕首,發(fā)狠捅入胸膛的模樣。 他烏黑瞳仁透極冷的冷釉色,身上溜出來的guntang的鮮血落了她滿身都是,而他沙啞同她道歉懺悔的聲音依舊在午夜夢回,縈繞心頭。 林驚枝不得不承認,裴硯機關算盡,就算拿命相抵,也絕不放過她。 就像現(xiàn)在一樣,無論他是死是活,捅進他心口的匕首,同樣在她內(nèi)心烙下不可磨滅印記。 他成了她,無論愛恨,這輩子都不可能抹去的記憶。 第99章 三個月后。 裴硯靠在床榻上,臉頰蒼白毫無血色。 云暮端來煎得nongnong的湯藥,裴硯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伸手接過仰頭喝完。 湯藥是樓倚山開的方子,也不知他存心使壞,還真只是巧合。 云暮每日煎藥時,都被爐子里那股苦澀藥味熏得睜不開眼睛,他不知裴硯是如何做到,一日三次足足喝了三個月的湯藥,依舊能做到面不改色。 “今日暗衛(wèi)營探子傳的消息可到?”裴硯一身月白棉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空蕩蕩的,重傷的數(shù)月,他身體瘦削得厲害,指腹捏著一根朱筆,在批復一旁春凳上放著的堆成小山一樣的折子。 自從他醒來后,燕帝雖不管不問,父子之間看似生了間隙,可御書房的大部分折子卻要日日送到他這里,由裴硯做好批復和規(guī)整,再送往御書房交由燕帝蕭御章。 蕭御章沒把裴硯當作需要安心養(yǎng)病的兒子,裴硯自己也沒有把身體當一回事,每到深夜云暮想勸,卻也明白自家主子的性子,不敢輕易開口。 自從裴硯的身體勉強能下榻活動后,除了親自回了一趟驚仙閣,把之前秋獵時送給林驚枝小鹿,帶到東宮養(yǎng)著,唯一一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還是因為宣政殿上朝,有朝臣再次提出要求病重的太子娶妃或是納良娣沖喜的提議。 而那位朝臣,被傳言中重病不起的太子殿下,一腳從宣政殿踹出,連翻幾個跟頭摔至漢白玉階梯下,足足斷了三個肋骨,口吐鮮血,差點就一命嗚呼。 經(jīng)此一事,關于太子娶妃納妾一事才算作罷,沒人再敢拿命去賭,因為所以人都發(fā)現(xiàn),燕北帝王蕭御章和太子蕭硯,這父子兩就是一對瘋子。 但凡觸碰逆鱗者,非死即傷。 “主子?!鄙缴n從袖中掏出用火漆封住的密信遞給裴硯。 這是暗中護送林驚枝前往月氏死士,隔三日就會往東宮傳回的書信。 不過巴掌大的紙條上,用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寫滿一整頁,裴硯目光落在書信的內(nèi)容上,他看得仔細反反復復看了三遍,才打開手邊的檀木匣子,小心翼翼放進去收起。 “孕吐依舊明顯,青梅可有仔細照料?”裴硯緊繃的情緒,漸漸放松,他有些失神的眼瞳映著一抹微不可察的紅痕,雖極力克制情緒,但他捂著心口的手背青筋浮現(xiàn),暴露了他內(nèi)心情緒波動。 山蒼點頭:“青梅自然不敢怠慢太子妃娘娘。” “只不過是因為天熱,又是趕路的時候,用的吃食自然就少了一下?!?/br> “不過按照書信傳回的時間算,今日估摸著娘娘已經(jīng)到了烏依江渡口,準備登船了?!?/br> 隨著山蒼話音落下瞬間,寢殿內(nèi)靜得落針可能。 山蒼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才好,他真是忙昏了頭,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上趕著往太子殿下的心口上戳刀子么。 “主子,屬下該死?!鄙缴n面容蒼白,側(cè)臉落了冷汗,無措站在原地。 裴硯閉著眼睛,受傷還沒痊愈的心口,泛起一陣酸澀鉆心的絞痛。 他下頜緊繃竭力忍耐,刀割般凌遲的苦澀從喉嚨里泛上來,伴著咸腥的鐵銹味。 “要登船了是嗎?” “近來烏依江江面上的風浪可大?”裴硯不動聲色咽下喉嚨里泛上的血沫子,聲音雖有些沉悶,卻聽不出任何不妥。 山蒼略想了一下:“眼下這個季節(jié),風浪還好,渡江的風險并不高?!?/br> “暗衛(wèi)營之前早早安排下去的,那些識水性的護衛(wèi)都已經(jīng)準備好了,殿下無需擔心。” 裴硯點頭,極淡視線重新落在手邊放著的折子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