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畫紙

    昨晚。

    一幫人來到沉域家中，推開門的時候游淮就徑直進(jìn)了廚房在冰箱里開了瓶啤酒。

    喬之晚走在人群最后，身邊的好友挽著她的胳膊，輕輕戳著她的腰，湊在她耳邊對她說，“晚晚，我感覺沉域是真的喜歡你耶，我剛才聽游淮說，沉域一般不帶人來家里玩的。”

    喬之晚有些臉紅，小聲反駁，“這不是大家都在么?！?/br>
    “你懂什么叫做為了你給所有人遞了邀請函？”

    朋友的話讓喬之晚跟著心動，忍不住想，或許，她說的是有些道理的。

    她高一就知道沉域，只不過兩人始終毫無交集，即使身邊有好友圈重迭，但沉域?qū)λ齺碚f，也只是見面只能打個招呼的點(diǎn)頭之交。

    年級里關(guān)于沉域的傳聞一直沒少過，從理科班到文科班再到音樂、傳媒，數(shù)得過來的漂亮女孩兒都在他身邊停留過，只不過與口口相傳的旖旎情節(jié)不同，喬之晚知道，那些被稱之為緋聞女友的充其量也只能算是沉域的朋友。

    他身邊人來人往，她就以為沉域是個害怕寂寞的人。

    直到上周朋友組局，她和沉域坐在了一起。

    桌上遞的全是冰啤，她握著杯子有些為難不知該如何拒絕，哪怕是身邊的朋友都沒看出她的異樣，但在啤酒即將倒進(jìn)她杯子里的時候，旁邊一直玩手機(jī)的沉域忽然開口，玩笑般說了句未成年喝個屁的酒。

    那會兒場子頓時熱鬧了起來，大家七七八八說著不是吧，說這些，不喝酒喝什么。

    她臉有些紅，跟著大家的目光看見沉域靠在椅背上，手機(jī)拿手上轉(zhuǎn)了個圈，最后抵在桌上，唇邊含了笑，沖對他抱怨那人說，就喝娃哈哈。

    那天之后，喬之晚找沉域要了微信，她小聲對他說謝謝，然后才算是真正熟絡(luò)了起來。

    喬之晚和朋友聊起這件事，朋友雙手托腮說，“怎么有點(diǎn)偶像劇的情節(jié)，一桌子人就他看出來你不舒服，他不是對你有意思是什么啊。”

    當(dāng)時喬之晚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

    所以她在到了沉域家中后一直不由自主地跟在沉域身邊，坐在他附近，視線永遠(yuǎn)追隨著他。

    熱鬧的派對氛圍里她心中獨(dú)自上演著偶像劇的情節(jié)，背景被加上光暈，粉色氣泡在沉域偶爾看來的視線中縈繞著她，喜歡這種情緒到了頂，就忍不住做出與羞怯性格相違背的事情。

    她從書包里拿出素描本，帶著些試探地問沉域，“可以當(dāng)我的模特嗎？”

    被朋友塞了啤酒在手里的沉域聞言看向她，身邊的人起著哄說，當(dāng)什么模特啊，當(dāng)男朋友唄。

    喬之晚滿心歡喜，甚至忘了到最后沉域都沒回答她的問題。

    他坐在那里，兩個人之間不過幾步的距離。

    那時候的喬之晚以為她那晦澀難言的喜歡終于聽見了回音。

    可直到現(xiàn)在，在沉域停住腳步，在兩個人的呼喊中，只看向站在教師辦公室窗口的陳眠。

    喬之晚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被她認(rèn)知為回應(yīng)的情節(jié)，只不過是沉域的教養(yǎng)使然。

    陳眠看見喬之晚抱著畫板一點(diǎn)點(diǎn)消失在白楊樹的盡頭。

    而沉域卻沒動，他薄情寡義地站那兒，掀著眼皮看她，分明是自下而上的仰望，偏偏因?yàn)樗涞淖⒁暥兊玫匚活嵉沽似饋怼?/br>
    兩人之間隔著三層樓的距離。

    陳眠看見沉域笑了聲，胸腔仿佛都跟著震動。

    “一萬?！?/br>
    他重復(fù)了一遍陳眠的話。

    兩個人都不覺得在學(xué)校里公開談?wù)撨@個問題有什么不對。

    也沒想過或許會被別人聽進(jìn)耳朵里。

    他只是看著她，笑容近乎涼薄，嘲諷道，“你真是干什么都一個價(jià)?！?/br>
    他手里的煙燃到了底，被他折著掐滅放進(jìn)紙巾里包著丟進(jìn)了一側(cè)的垃圾桶。

    然后沉域轉(zhuǎn)身，走進(jìn)了教學(xué)樓里。

    *

    陳眠從辦公室出來回到自己班，立馬被人圍住。

    大家好奇地打探消息，“沒事吧？沒處分吧？”

    前排遲到了半個早自習(xí)一來就聽說這件大事的林琳也挺生氣，“最好別讓我知道是誰告的狀，這都高三了，快成年人了還玩小學(xué)生那一套，幼不幼稚啊?！?/br>
    陳眠沒說話，她視線越過人群看見最前排坐著始終沒回頭的陳柯。

    少年的背影僵直，手里攥著筆似乎正在解一道難解的數(shù)學(xué)題。

    她淡淡收回視線，對身邊的人說，“沒有，班主任讓我寫份檢討交上去就行?！?/br>
    語氣平淡地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如果不是知道陳眠在辦公室被老師臭罵一頓，大家都會以為這是件小打小鬧、不值一提的事。

    班里好奇心中的男生跑到辦公室門口偷聽見級長對陳眠一通臭罵，大致意思就是你這種家庭不好好學(xué)習(xí)還學(xué)別人帶手機(jī)來學(xué)校里，玩能擺脫你的命運(yùn)？

    話說得不太好聽，被遲來的班主任給打斷，打了個圓場說處分還是有些太重了，寫個檢討吧。

    陳眠高一到高三的成績被拿來當(dāng)做她好學(xué)生的舉例，最后又提了句高考為校爭光考上名校提高升學(xué)率之類的話，才讓級長點(diǎn)了頭。

    在說句重話都能紅眼的校園里，陳眠的反應(yīng)寡淡到近乎已經(jīng)成為了刀槍不入的無趣成年人。

    成熟、理智、寡淡、以及，近乎可怕的冷靜。

    趙莉莉挨著她的胳膊，豎起課本，在老師的講課聲中，輕聲對陳眠說，“陳柯為什么要告老師啊？他不是喜歡你嗎？”

    “可能，就是因?yàn)樗矚g我吧?！?/br>
    陳眠比誰都清楚。

    男人的劣根性。

    在于想得到，以及，得不到。

    貧困生列表里她和陳柯的名字挨著，作文競賽里她和陳柯的名字還是挨著，班里人都說陳柯喜歡她，陳柯也從未反駁，被鬧得急了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讓大家別開玩笑。

    但就仿佛已經(jīng)默認(rèn)了，陳眠就該和他名字一前一后的出現(xiàn)。

    趙莉莉想不明白，“陳柯為了你跟沉域他們架都敢打欸，怎么會找老師告狀呢？他不是失了智吧？！”

    “為我打架？”陳眠不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br>
    “就，我聽說是沉域他們里有人說你是陳茵跟班，陳柯聽不過去，才動手的呀?！?/br>
    “那和他有什么關(guān)系，我都沒生氣，他替我出什么頭?！?/br>
    這話說得，倒也有道理。

    她問陳眠，”那你要找他算賬嗎？”

    “校規(guī)確實(shí)說了不能帶手機(jī)，沒什么好算賬的。”

    “哦——”趙莉莉卻有些心氣不平，皺著眉兀自生了會兒氣，又壓低了聲音對陳眠說，“我忽然覺得，男生都好下頭啊，怎么都一個樣子啊，喜歡你的時候別人說你句不好就拼了命都要維護(hù)，裝得多深情呢，其實(shí)現(xiàn)在看來只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吧。”

    “類似于我喜歡的女孩子就是我的附屬品，她好顯得我眼光也好，狗屁不是，發(fā)現(xiàn)沒希望了、得不到，就要?dú)У?，這種人我看以后多少會出現(xiàn)在法制新聞！”

    “眠眠，我跟你打包票，陳柯他——”

    聲音被講臺上砸過來的粉筆打斷。

    老師笑著看向她，沖她抬手說，“趙莉莉，看起來你比老師會講課，來，你跟同學(xué)們講講這題怎么解來?！?/br>
    打抱不平的俠女頓時癟了。

    班里一陣哄笑。

    陳眠彎了眼眸，在趙莉莉輕聲喊著好丟人的聲音中，手指戳了下她的胳膊，另只手遞了答案過去。

    *

    沉域從學(xué)校出來，司機(jī)在門口等著。

    后排車門打開，游淮想蹭車，卻被沉域給阻止了，“今天不行?！?/br>
    游淮就奇了怪了，蹭個車還分個什么今天明天。

    他們家住得近，都在同一片別墅區(qū)，游淮的媽怕自己兒子養(yǎng)成個嬌縱的性格，都讓他自己上下學(xué)坐公交車回來，也沒成想游淮能成天蹭別人的車。

    游淮問他，“不是要等哪個姑娘吧？”

    沉域嫌他煩，直接從包里拿了錢給他，“你自己打車滾?！?/br>
    游淮朝他比了個中指，拿了錢準(zhǔn)備走的時候看見陳眠從校門口走了出來。

    周遭都是勾著手邊走邊閑聊的女孩子，就她形單影只，背著個褪了色的書包，走路時從不左顧右盼，視線只平直落在前方，背筆直，走得不快，但步伐卻透著股優(yōu)雅。

    “她怎么看起來像是學(xué)過跳舞。”

    沉域這會兒也沒走，站在車邊，手機(jī)不時有人發(fā)來消息，他掃一眼，就跟著游淮的話往那邊看了一眼，視線落在陳眠筆直的腿上，一觸即走。

    有點(diǎn)兒煩躁。

    “你話很多？”

    游淮頓時就笑了，“誰得罪你了啊，怎么一整個下午都壓著火，不跟你扯了，我回家去了，今兒我媽從國外回來，讓我挑學(xué)校來著，走了啊?！?/br>
    人走之后，司機(jī)問沉域，“還是老位置等陳同學(xué)嗎？”

    沉域進(jìn)了車后座，“直接回去?！?/br>
    陳眠坐公交車去沉域家附近的公交站臺，再走到他家門口，就已經(jīng)花了近半小時。

    房門敞著沒關(guān)，她走進(jìn)去看見昨晚趙莉莉給她發(fā)的照片里那些花里胡哨的裝飾品已經(jīng)被撤了，那股花天酒地的味道一夜之間消失，這棟大房子又回到了不近人情的冷清之中。

    二樓，沉域房間。

    陳眠走到門口，沒看見人。

    書桌上壓著張從本子上撕下來的白紙，沉域在畫紙上，拿著啤酒罐，微仰頭，喉結(jié)凸起，臉部線條流暢又精致，眼下那顆小痣都被細(xì)致地加了上去。

    一腔少女心事全都訴諸紙上，只可惜，一腔情義喂了狗。

    陳眠想，這張畫的宿命，最后大概就是被丟進(jìn)垃圾桶里。

    腳步聲漸近。

    陳眠轉(zhuǎn)身，看見沉域一身白衣黑褲站在臥室門口，頭發(fā)濕著，上邊兒搭了塊干燥的白毛巾，水滴堆至發(fā)絲又爭先恐后地往下墜落。

    他的沐浴露是薄荷味的。

    多奇怪，涼薄的人用東西卻專一。

    氣味只喜歡薄荷香，哪怕被她詛咒去死卻還是會為她駐足。

    輕而易舉地給人種深情的錯覺。

    陳眠放下書包，朝他走過去。

    沉域看著她。

    “沉域?！?/br>
    聽見她叫自己的名字，兩個字被她說得緩慢，咬在唇間溢出情意，在柔和的聲調(diào)中鍍上層薄光。

    然后她貼上來，柔軟的腰肢貼著他的身體。

    這時候，沉域忽然想起游淮說的那句，陳眠像是學(xué)過跳舞。

    他垂眸，看見陳眠抬頭望向他的那雙眼。

    澄澈的一片黑色中倒映著他的樣子。

    而陳眠笑著，眼眸彎如月牙，對他說，“我來和你接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