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阿卡德
海灣之上,甕城連結(jié),圍繞埃安那神廟建立的以利城正在迅速擴張,一座座石灰石與瀝青砌成的寺院和棋布星陳的土坯,如雨后春筍般從無到有,乃至俯拾皆是。 『這是征服了阿拉塔以后,快速崛起的烏魯克城?!荒泻⑾蛞翃W斯解釋道,『恩利勒的死,以及對寧錄的承諾讓我把自己的注意力轉(zhuǎn)回到這里……我一眼就望到了這個世界終結(jié)之日到來時,無數(shù)種悲慘的結(jié)局;我像以往那樣,開始了永無止境的干預(yù)和調(diào)整。就像在洪水前我選擇埃利都和舒魯派克一樣,在洪水后我選擇了這座城市作為世界新的首都……』 伊奧斯問:『但是,為什么你最終還是選擇了這最凄涼的——這幾近荒蕪的辛拿,這因停工而棄置的巴別塔,和這因居民搬離分散到各地去而蕭瑟的蘇美爾,來作為你接下來行事的基準(zhǔn)世界呢?』 『因為經(jīng)過我無數(shù)的嘗試,得出的結(jié)論:聚集在一起的人們?nèi)菀桩a(chǎn)生厭煩與介蒂,不久就會為爭奪眼前稀少的資源而大打出手,相互傾軋,末日會提早到來;分散到各地去的人們,雖會因不再熟絡(luò),喪失信任,產(chǎn)生隔閡與齟齬,互不相通的語言與文化的鴻溝,猶如畛域天塹,最終釀成大戰(zhàn),但那要來的晚一些……所以,我選擇了后者,并且,我增大了世界的尺寸,讓聚落與聚落之間的距離,變得更遠,以此來推后末日的期限?!?/br> 『為什么要定都于此呢?』 『只是無數(shù)次嘗試的結(jié)果,當(dāng)時的八座城中,只有以利城有實力攻下遠在埃蘭地區(qū)更北面,緊鄰山腳下的阿拉塔王國。也只有戰(zhàn)勝了阿拉塔的城才能夠在瘋王之后,依靠那些貴金屬和寶石貢品,得以倖存下來……』 他們下到地上,走入烏魯克的城中,見到國王恩麥卡爾正在祭壇上向天神安念誦祈禱文: 『偉大的天神安??!當(dāng)有一天,這兒不再有蛇,也沒有蝎子,沒有鬣狗,沒有獅子,沒有惡犬,也沒有野狼;當(dāng)我們不再有恐懼,也沒有戰(zhàn)慄。在我們?nèi)祟惒辉儆袑κ值臅r刻!就在這樣的時候,愿蘇巴爾圖和哈馬茲的土地,和那有著繁雜多亂語言的各地,那有著雄偉山脈,受麥眷顧的壯麗的蘇美爾,那擁有一切合適居住土地的烏里基,以及瑪律圖人的土地,聯(lián)合于此。愿您庇佑,愿四角之地的人們安息于此,愿整個宇宙都竟然有序,愿戒備森嚴(yán)的使者共同保衛(wèi)著我們。愿全地上的人們能夠再一次都用同一種語言稱呼恩利勒的名字!愿到那時,為我們偉大的眾神,為雄心壯志的王子,為了野心勃勃的國王;愿到那時,豐饒和堅定的領(lǐng)主,明智而博學(xué)的大地之王,眾神中的專家,最為智慧的埃利都之主——偉大的神恩基;愿您改變那被混亂了的人們口中的言語,愿您消除各地繁多的方言,使全地上的語言重新恢復(fù)統(tǒng)一,使世界早日恢復(fù)大同!』 『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四角之地再次被名義上統(tǒng)一在一個帝國——烏魯克,而烏魯克的國王成為了世界的皇帝,開始被稱為宇宙之王和萬王之王。』男孩說道。 這時,伊奧斯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剛剛一直站在恩麥卡爾邊上,主持祭典的青年摘下了兜帽,露出清秀美麗的容顏,他驚呼道:『?。∧鞘恰?!我就想他應(yīng)該就在這附近才對!』 『是的,從這之后所有的事你應(yīng)該都清楚了,我就像輔佐上古歷任的王一樣,只不過這次不叫「阿普卡魯智者」,而是叫「首席祭司」……』 『他們不知道你就是他們口中讚頌的神「恩基」嗎?』 『不知。恩麥卡爾的父親美什千加舍爾喜好歷史,他派人多次去到埃利都的古跡挖掘出那些記載著上古歷史的文獻,其中就包括阿魯利姆遇到我的橋段,他從那里知道「恩基」和「安」的名字,并認(rèn)為我是恩基賜給他的使者。這時,我給自己起的化名是「明燈」,只不過后來,這個聲音被他的兒子叫錯了,進而變成了「南納」。』 『南納?那「欣」呢?況且,欣的記憶也是從懵懂開始……他并沒有給自己起過名字……那名字是美什千加舍爾給他起的。我不明白,你說你就是欣,可你們的記憶并不相同……』 『我說過,現(xiàn)在還很難向你解釋,你只需要知道我的記憶是一個更大記憶的切片,而「欣」的記憶則是我記憶的一個切片,對于這究竟是什么意思,后面的時候你自然就知道了……』 『好吧,那你有沒有按照恩麥卡爾的禱告詞,去重新統(tǒng)一世上人們的語言?』 『我做了,但那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而且需要我持續(xù)為這件事注入很高的能量,但最終就像那或早或晚都會到來的毀滅一樣,人們的語言不管被什么力量強制統(tǒng)一,都會再次分化和錯亂……所以我最后放棄了?!?/br> 『就像你后來放棄了拯救世界一樣……』 男孩輕輕地笑了一下:『是的?!粫r光再次加速,恩麥卡爾死去,然后是他的兒子盧加爾班達,在他的任上,兩個人看到了南納授予杜姆齊德撒拉弗權(quán)柄的儀式,『當(dāng)我決定把「麥」分給杜姆齊德,然后借由他分給全地上眾多的「義人」的時候,我就看到了即使我這樣前所未有的傾盡全力,利用龐大的祭司團體時刻監(jiān)控這個世界上每處最微小的裂隙,也難以避免熱寂與毀滅的到來之時,我自然而然地陷入到了從未有過的絕望之中。終日沉淪彷徨,離群索居,把自己關(guān)在深宮之中……』 新年節(jié)到來了,兩個人從天上飛下來,漫步在繁華喧鬧的烏魯克大道上??粗@熟悉的場景,伊奧斯陷入了深深的回憶,感喟道:『他要來了……』 男孩搖搖頭,笑著說:『你是在說烏魯卡基那吧?不,他不會來的?!?/br> 『什么?這不是他與阿莫爾魯共同參加安奴神殿上新年祭的那天嗎?』伊奧斯十分不解。 男孩回答道:『在那因萬億個可能性而生的萬億個世界之中,烏魯卡基那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過……我們看到的這次新年祭,就像以往一樣——華麗的慶典,雍容的過場和紙醉金迷的舞會……但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發(fā)生……在這之后不久,我就永遠離開了這里,不再照料看管這個世界。在我走之前,我讓太陽的光變得更加明亮,使它的能量足以為地上所有的生命提供食物,直至末日到來的那天;我剝奪了那些愛好虛榮,不做實事的祭司們的「麥」,只有少數(shù)幾個被我挑選的人保有低階的權(quán)柄而沒有被我收回,繼續(xù)維持著世界大體的穩(wěn)定……而他們就是那后來的「獄卒」,而這個世界就成為了那被我放棄的萬億個世界之中的一個,從而成為了一顆——「監(jiān)獄之星」?!?/br> 『怎么會?那烏魯卡基那出現(xiàn)的那次是……』 『那是一次錯誤?!荒泻⒘⒓凑f,『那是本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事,一個漏洞,一個極低概率的事件……但放在漫漫的時間長河之中,它的發(fā)生又好像是必然的。一次輕觸,一次碰撞,甚至在它發(fā)生以后,整個系統(tǒng)迅速予以了糾錯,但由它產(chǎn)生的漣漪足以改變一切……』 『我還是不明白?!灰翃W斯說,『他究竟是怎樣一個存在呢?』 男孩挽住伊奧斯的手,帶他飛到空中,伊奧斯能夠感受到時空的再次變動……他們來到了那片金黃的麥子地,那抱著逝去之人痛苦不已的南納……接著,是那隨著烏魯卡基那身體的消失,而變得迷茫無助的眼神。 『我記得,欣難以從任何記憶的回溯中窺見烏魯卡基那的身影,在那紅龍被彌額爾刺死以后,他立刻忘記了過往所發(fā)生的一切……』伊奧斯變得越來越迷惑了,『但我們剛剛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烏魯卡基那的遺體,而你是欣,你也看到了,不是嗎?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男孩低垂著眼眸,開始了娓娓訴說:『最初,我就同現(xiàn)在的你一樣,對自己所遇到的事既驚訝也迷惘。因為這也是我從未遇到過的情況……』他停頓了一下,『自從我獨自坐在那片夕陽下的田野上,我就感覺到了巨大的空洞與失落,但我卻想不起具體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行走在大地的各個角落,北至哈蘭,南至烏爾,到處是滿目瘡痍,巨龍和獸龐大的尸骸,倖存下來的四處逃竄的怪物……這個世界像是經(jīng)歷過一場浩劫之戰(zhàn),我回溯所有人的記憶,無論是農(nóng)夫、工匠、水手、幕僚還是祭司,他們都不記得究竟發(fā)生過了什么,所有人的記憶在那一段都是空白和跳躍,從新年祭的那天到此時,整個世界的記憶都消失了…… 『史官們根據(jù)地上留下的蛛絲馬跡,用想像力補全了這段歷史:一位來自基什的官員薩爾貢,奪取了地方的王位,并向烏魯克發(fā)動進攻,半個世界的人都?xì)w順了他,建立了以阿卡德為首都的帝國。但最后他和他的龍軍以及惡魔軍團還是被我?guī)ьI(lǐng)的天使們戰(zhàn)勝,最后逃走或是殞命了。有的人猜測他逃往了地下,但那是后話了……』 『一開始,我對史官們的描述并不認(rèn)真,但后來我還是命人到處去尋找「薩爾貢」的下落去了。因為我雖記不得任何事,但卻能夠清楚地感受到所有事情留下來的情緒,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一個無法彌補的過錯,也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人,但我卻記不得他的面龐…… 『我向前看去,世界的未來,末日的結(jié)局依舊在那兒;我本應(yīng)像之前一樣放棄的,但卻因此次變故讓我決定留了下來。這一次,我雖然還是去除了冗余的官僚體系,但并沒有剝奪高階祭司的權(quán)柄,只是削弱了他們的力量,讓他們幫我繼續(xù)照看這個世界;我為了限制這些使者們在我不在的時候,像過去那樣利用權(quán)柄謀求私利,便約法三章,禁止他們干涉地上的政治,我把最大的權(quán)柄交給米迦勒,讓他揀選四位總督分派東西南北四角,而我自己則回到了烏魯克空中花園的上層,把王座的底部敲碎,把它從基座上搬下來,放在大廳的中央,朝向東面的大海,而我就坐在那里,透過窗戶,遙望星空,終日流覽著阿凱西的記錄,漫無目的的尋找著,尋找那一份遺失的溫柔和悲情…… 『就像我在亞歷山大港那十幾年所做的一樣……』 『是的,就像你為尋找第四個伊斯特里亞所做的那樣……我的靈魂穿梭在浩渺的星云和無盡的天體之間,它們從我的兩側(cè)急速掠過,那些是我熟悉的生命,他們每一個個體的記憶我都閱讀過一遍,所有的苦難我也都和他們一樣的經(jīng)歷和承受過。然而,他們當(dāng)中沒有我要找的人,于是我只能繼續(xù)的前進,向著更多我未曾經(jīng)歷的世界前進。我并不是在有意的折磨我自己,我不得不這樣做,否則我的內(nèi)心就會被更大的苦難和悲傷所吞噬。我渡過了漫長的時間,經(jīng)歷蕓蕓眾生的生命……直到我在那顆不起眼的星球上經(jīng)歷蘇珊娜的一生的時候,在那大學(xué)的課堂上,看到那個發(fā)表激昂演說的學(xué)生,他的語氣、他的神情……讓我的心靈再一次觸碰到了那熟悉的感覺,那臨近歸宿時的慰藉……那一刻,我就確定了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安德列。但我為找到他,所閱讀的星體數(shù)量遠多于你,因為你只需要在那四分之一的暗域內(nèi)尋找……而我則只能在那全天空的三分之二可以閱覽的區(qū)域內(nèi),在沒有提示且完全忘記烏魯卡基那的情況下,隨機的尋找…… 『你那時竟也無法看到禁書庫里的內(nèi)容嗎?!』 『是的。好在蘇珊娜的記憶不屬于黑域……』 『你找到蘇珊娜記憶地時候,地上過去了多久?』伊奧斯問。 『一千年?!荒泻⒄f,『從阿卡德時代到阿托爾崛起的時候,整整過去了一千年……』 注釋: 蘇巴爾圖:subartu,這個地區(qū)在青銅時代的文獻中被提及,這個名字在阿馬爾奈文書中也以subari的形式出現(xiàn),在烏加里特語中以?br的形式出現(xiàn),subartu顯然是上美索不達米亞的一個王國,位于上底格里斯河,后來它指的是美索不達米亞的一個地區(qū),大多數(shù)學(xué)者認(rèn)為,subartu是底格里斯河和西邊上美索不達米亞人的早期名稱,從阿卡德帝國的角度來看,它代表的就是『北』這個概念 哈馬茲:hamzi,是一個古老的王國或城邦,在公元前2500-2400年達到頂峰。它的確切位置尚不清楚,但據(jù)信位于扎格羅斯山脈西部,大致位于埃蘭和亞述之間,可能靠近努茲(nuzi)或現(xiàn)代哈馬丹 麥:me,這里同前文中提到的『密』 烏里基:uri-ki,即阿卡德城(亞甲)周圍的地區(qū) 瑪律圖:martu,阿卡德語和蘇美爾語文本中(amurru)的這個詞指的是亞摩利人居住的敘利亞西部和西北部以及黎巴嫩北部,代表『西』 明燈:阿卡德語『na-an-na-ru』(照明、燈) 南納:nanna,即蘇美爾月神南納,也就是欣(s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