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 二十、口不對心
我走出客棧的時候,天色已暗了下來,還飄著小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濕氣。 我任那細細的雨絲落在我的頭頂、肩膀……微微滲濕了衣服,也不以為意。 盧閔與我約定兩日后的深夜,在城郊一處荒廢破廟見面。我?guī)е夷菈嬜?,而他負?zé)替我找門路,安排后續(xù)的生活所需。 就這么簡單……我煩惱的事……就這么簡單的解決了。 不……也不能這么說……要怎么下定決心,離開師父們……并沒有那么簡單。 以后,再沒有人盯著我晨練,再沒有人陪著我東聊西扯,再沒有人……默默地護著我…… 眼淚流了下來,溫?zé)岬模溆晷纬蓮娏业膶Ρ取?/br> 我捨不得他……就算他對我說了那么過分的話,就算我們已經(jīng)回不了最初,我還是捨不得……見不到他…… 我抹了抹眼淚。 振作點!吳邪!他已經(jīng)說了他不要你,有骨氣點!別再巴著他…… 有骨氣點、有骨氣點…… 我一面默念著,一面踏上歸途。 回到林中大宅時已近深夜,四下都沒點燈,也許師父早已入睡。以前我也不是沒在外晃蕩過這么晚,只是沒事先告知倒是第一次。不過看起來……師父們對我也挺放心……說不定,我在與不在,于他們而言,都沒什么差別吧。 我自嘲地笑了笑,正打算進房,眼角卻瞥見大廳燈火通明。我的腳跟旋了個角度,朝大廳走去。 越是接近,人聲越是明顯—我聽得花師父的咆哮聲: 「我不管!這么晚了都還不見蹤影,要是出事了誰負責(zé)?你們要負責(zé)嗎?換我去找他!」 「解語……你冷靜點。傻徒兒傻歸傻,他不笨的,待他想通了,便會自己回來?!购趲煾赶騺磴紤械纳ひ舸丝掏钢┚o繃。 「想通?他要想通什么?!還不就有人是榆木腦袋嗎?!他已經(jīng)想通了,也已經(jīng)作出決定,就有人偏生硬要他朝自己認為的正常方向走!這下可好,把他逼走了,你開心了?!我真不懂你!我們避世而居,世俗的眼光對我們而言,重要嗎?你為什么偏生要受限于師徒的關(guān)係,誰說師徒不能……」 「解語?!购趲煾负芷届o地打斷了花師父?!富貋砹诉€不來請安,禮數(shù)都白教你了嗎?」 他必定是察覺了我的腳步聲。我也沒有其他選擇,垂著頭,走進大廳。 三個人兩道視線落在我身上,挺扎人的。我囁嚅著道: 「對不起,師父,讓你們擔(dān)心了?!?/br> 黑師父哼了一聲,沒有回應(yīng);花師父快步朝我走來,一把握住我的肩。 「你淋雨回來的?還穿的這么單???這要受寒了怎么辦?!走!我倒杯薑茶讓你暖暖身子!」 他上下摩擦著我的胳膊,似想替我多生點熱,推著我朝他房間走。 我被動地邁開腳步,眼角馀光卻不由自主地瞥向那背對著我,負著手,衣袖半濕,自始自終,沒望向我的男人…… 我裸著上身,盤腿坐在花師父床上,身上裹著他的雪白狐裘大衣,捧著薑茶小口小口的啜著,感覺原本凝滯的血液似又活絡(luò)了起來。 我望著他正架起我的上衣,在火爐旁烤乾,這么家常的一個舉動,他做起來卻是無比貴氣優(yōu)雅,毫無違和之處。 「師父……」我喚他。他手中動作,并未回頭。 「嗯?還要喝嗎?」他柔聲問道。 「不是……那個……」我舔了舔唇,思考著措詞。「我小的時候,是怎么遇見師父們的?」 花師父的動作頓住,他轉(zhuǎn)過頭,微微挑起了眉?!笧槭裁赐蝗粏栠@個?」 我力持鎮(zhèn)定地朝他笑笑,故作不經(jīng)意地說:「因為……我剛剛突然覺得,花師父你……好像我娘……好溫柔?!?/br> 果不其然,花師父橫眉豎眼了起來?!竎ao!你腦子凍壞了是吧!」 我被他的回應(yīng)逗笑了,卻不忘提醒:「師父,你還沒回答我?!?/br> 花師父鳳眼橫來,面無表情地回道:「就在路邊見著你,孤苦無依,便把你撿回來養(yǎng)了。這不是很早以前便說過了?!?/br> 我點了點頭。的確一直以來,他和黑師父一直是這樣告訴我的,啞師父從不跟我談這事,所以無從考證。 我坐直了身子,又問:「所以……你們都沒見過我的爹娘?」 花師父明顯地愣了一下,而我的心,則是沉了一下。 他撇了撇唇,道:「沒見著。小孩子問這么多作甚?」 這時我又成小孩子了! 我不理會他明擺著的敷衍,再接再厲地問道:「師父,你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脖子上戴著的墜子?」 花師父抱著胸看我,點點頭。「記得,不是要你好生保管。怎么?不會跟我說弄丟了吧。你這孩子,便是粗心大……」 我趕忙否認:「我沒弄丟!只是你曾經(jīng)說過:發(fā)現(xiàn)我的時候,那墜子便跟著我了,會不會、有沒有可能……那便是我父母留給我的呢?」 花師父的眸光閃了閃,擺了擺手?!笐?yīng)該吧……那都多久前的事了,你今天怎么老問?」 「師父……我看那墜子也不是俗物,所以,我會不會……其實是出身大戶人家之類的……?」 花師父瞇起了眼,大跨步地走向我,我被他的氣勢嚇了一跳,但躲了又顯心虛,只好硬著頭皮望著他朝我接近。 他彎身,與我眼對眼。背光下,他的鳳眼閃著異樣的光……他嫣紅的唇一張一闔:「誰跟你說了什么嗎?」 我的心一突。 他發(fā)現(xiàn)了! 可是……換個角度說……表示盧閔跟我說的……是真的?!那時候,闖入我家的盜賊,真的是師父們?一手養(yǎng)育我長大的恩人,其實是滅門的仇人……這不是說書才有的橋段嗎?怎會真的讓我遇上……?。?/br> 我心亂如麻,明明知道默不作聲更令他起疑心,但此時此刻,我真不知如何面對他,也不知該怎么回答他的問題…… 他緩緩探出手……也許是因為我發(fā)現(xiàn)了這一切,他打算要殺我滅口了……我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纖長的手指,伸向了……我的頭頂…… 他的手掌落在我頭頂心,長指順著我微濕的發(fā),力道輕巧,就如同以往無數(shù)次那樣。 「不論你聽了什么,或選擇相信什么……我,跟你其他兩位師父,都會尊重你的決定?!?/br> 花師父平靜地這么說。而我,盯著眼前他刺繡精美的衣料,突然一片霧濛。 我不知道該選擇相信什么……我一方面覺得自己很糟糕,怎會因為一個陌生人的話,去質(zhì)疑對我恩重如山的師父;但是另一方面,我又怨恨著師父:為什么自始至終,都選擇瞞著我,不對我吐實……難道真相真的如此不堪,足以顛覆我認知的世界嗎? 我傾身,抱住了他。 手臂環(huán)著他的腰身,臉埋進他懷里,無聲地落淚……像小時候膩著他撒嬌那樣。 他持續(xù)用一種輕緩的節(jié)奏撫摸著我的頭發(fā),彷彿一種無言的安撫……良久良久,待我雙肩的抖動終于比較平息之后,花師父溫潤的嗓音在我頭頂響起: 「好多了嗎?」 我點點頭。不管怎么說,哭得出來總比哭不出來好點。大概也只有在花師父跟前,我能這樣毫無顧忌地宣洩。 「那能換我問你件事嗎?」他說。依舊平平緩緩的。 我微微退開身子,點了點頭。 「你啞師父……是不是對你做了什么?」 他垂眼看我,鳳眼里的光芒不知被什么遮掩,烏沉沉的。 我假意地抹了抹眼淚,擤擤鼻涕,當(dāng)真躲不過了才抬眼望向他。 「沒有?!刮艺f?!杆麤]對我作什么?!?/br> 既然他不要我,那么那一晚,就沒有任何意義,說了,徒惹傷心而已。 「是嗎?」花師父點了點頭,沒有任何表情,說:「那么,我所說的,你也聽聽就好。有的時候,一個人所說的話,不一定是他心中真正的意思……有可能是為了成全某個人,或為了某個更遠大的目標……雖然這聽起來有點抽象,但是口不對心這事兒,在我們這兒,還挺常見?!?/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