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03. 討債
孫瑞涵把隨身鏡立在桌上,端詳著臉上的紋路。眼角的細紋似乎又多了一條──記得前兩個星期還沒有的。她其實一點都不老,卻莫名長得特別成熟,這一直是她對自己很不滿意的地方。即便如此,歲月卻沒有稍微放過她一點,隨著時光流逝,該多的皺紋仍是一條也沒少;尤其這些日子以來心力交瘁,憂思難遣,越發(fā)覺得肌rou松弛得特別快。 叮鈴一聲,有人推開玻璃門走進咖啡廳。抬頭一看,是提著公事包的方燁到了。她旋即收起鏡子,揮手招呼:「方律師,在這。」 方燁微笑向她走來,在她對面坐定,并點了一杯卡布奇諾。 「真是不好意思,這次又麻煩你了?!箤O瑞涵微微頷首。 「千萬別這樣說,身為法律人,還是要盡一些社會責任的嘛。」方燁打趣道。 孫瑞涵是透過同事賴怡菁介紹,才認識方燁的。他是「寰宇達峰律師事務(wù)所」的合伙律師之一,年約三十六七,擁有亮眼的留美博士學歷,是世俗眼光中名副其實的黃金單身漢。數(shù)星期前,孫瑞涵提出了法律諮詢的需求,方燁十分大方地提供了免費服務(wù):「我和小菁是老同學了,她介紹的朋友,我當然得義不容辭地幫忙?!?/br> 這天則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方燁從公事包中拿出一疊文件,輕輕推到孫瑞涵面前,「你上次問我,欠稅若遲遲不繳納,會有那些可能的后果?老實說,根據(jù)我們所內(nèi)經(jīng)手過的案子,還真是五花八門、千奇百怪,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但若假設(shè)沒有意料之外的事情發(fā)生的話──大概就會像我整理的資料這樣?!?/br> 孫瑞涵拿起文件,上頭洋洋灑灑列了成串的稅務(wù)法條;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太陽xue隱隱發(fā)疼──她最近很常偏頭痛。 「我……會好好研究的?!顾Y貌地回應(yīng)。 方燁看穿她的苦惱,哈哈大笑,「我懂、我懂,這種東西很難馬上吸收。簡單來說,營所稅的部分,遲繳每超過兩天,就會被加徵百分之一的滯納金,不過有個上限;此外還會有滯納利息,這就是無限累計了。如超過三十日未繳納,就會移送行政執(zhí)行處強制執(zhí)行?!?/br> 「強制執(zhí)行……有哪些執(zhí)行方式?」 「若他名下有房地產(chǎn),可能會被拍賣;如果沒有,那銀行帳戶的財產(chǎn)可能被凍結(jié);營利事業(yè)的欠稅額達到一定的金額以上,他就有可能被限制出境?!?/br> 「他名下沒有房地產(chǎn)……」孫瑞涵幽幽說道,像是略松了口氣,「至于限制出境……坦白說我倒有點這么希望,至少他就沒辦法跑得太遠?!?/br> 方燁目光灼灼地凝視她,「那么財產(chǎn)被凍結(jié)呢?你不替他擔心?又或者還可能有更糟的情況,就是被政府管收?!?/br> 「那就太好了,」孫瑞涵忽然大笑,笑聲卻透著酸苦,「他沒錢花還不會自動回來找我嗎?被管收就更好了,我就會馬上知道他的下落?!?/br> 「找到他以后呢?他有能力繳納這連補帶罰的龐大稅額嗎?」 「找到他的話,一切都好說,」孫瑞涵心不在焉地攪拌著自己的那杯熱美式,「就算我?guī)退U,也沒有問題。」 方燁雙手在下頦交叉著,嘆道:「你這是何必?一個會拋下你跑路,還欠下一屁股稅的老公,你還要這樣幫他,甚至到現(xiàn)在還要苦苦尋他?倘若我是你啊,早就樂得趁機切割乾凈,反正政府追稅,原則上不會追到家屬頭上?!?/br> 「原則上?」孫瑞涵只回應(yīng)了最后一句。 「對,原則上,」方燁強調(diào),「不瞞你說,稅局也曾發(fā)生很多離譜狀況。例如找不到納稅義務(wù)人,就把稅單寄給鄰居或家屬這種烏龍事件──不過按一般正常程序的話,是不會這么做的。」 孫瑞涵睜圓了眼,「竟然還有這種事?」 「你也別太擔心,」方燁笑了,「倘若真的遇到了,你再來找我,我會有辦法搞定。」 「我不擔心這個……」孫瑞涵頓了頓,「話說他失蹤后,家里收到了營所稅催繳單,我才知道他經(jīng)營的公司牽扯上逃漏稅。之后催繳單每個月不停寄來,讓人很有壓力……」 「其實你大可不必理會。欠稅的是他,而不是你?!?/br> 孫瑞涵陷入了沉默,半晌才嘆道:「我總不能讓這件事拖下去,等滯納金和利息越積越多,他可就一輩子都還不起了?!?/br> 方燁側(cè)頭凝思,忽然想到什么似地問:「你剛才說……你第一次收到催繳單之后,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多久了?」 「大概三個多月了。」 「那么也許他早就被強制執(zhí)行了……你沒收到執(zhí)行通知單嗎?」 「老實說我收到了一張債權(quán)憑證──他名下沒有任何財產(chǎn),因此暫無法執(zhí)行。」 「沒有財產(chǎn)?」方燁大感意外,「這么說……看來他是有計畫地提早脫產(chǎn)之后,才跑路的?!?/br> 聽起來似乎是如此。孫瑞涵五味雜陳,也說不出是放心或是傷心。放心的是,原本懷著一絲丈夫可能發(fā)生意外的擔憂,若真是欠稅逃亡,至少代表他人還平安無事;傷心的則是,丈夫竟會做出這樣的事來:不但欠稅,還無聲無息地拋棄了她,連遇到難關(guān)都不和她商量一聲。 原來他牽涉的麻煩比她以為的還要多。 即使手中那杯熱美式已加了一整包糖,她卻驀然覺得咖啡苦澀得幾乎嚥不下,那氣息在喉嚨里不停打轉(zhuǎn)著,甚至滿溢到了眼眶。 方燁怕她尷尬,假裝沒瞧見她拚命忍淚的模樣,說:「若你已經(jīng)決定要幫他繳稅,那我的建議是……最好趁早繳,要是拖到滯納利息翻倍,到時你可就想繳也繳不起了?!?/br> 他猶疑片刻,又補充:「我想我還是跟你道個歉……律師這行干久了,大概已經(jīng)太習慣只站在當事人的立場思考。我剛才不該直接建議你拋棄先生不管的?!?/br> 孫瑞涵一聽忙說:「不,方律師,千萬別說什么道歉不道歉的,你肯來幫忙,我已經(jīng)很感謝了。何況……」她又嘆息,「你也是為我好?!?/br> 「總之,你還是先回去好好考慮該怎么處理。繳錢了事當然是最容易的……不過問題是,你有辦法負擔嗎?」方燁微露憂色。 「目前的金額,我還可以,」孫瑞涵淡淡一笑,「在半導體業(yè)打滾了這么多年,這一點積蓄還是有的?!?/br> 「那就好,最起碼不要影響到你的生活。」方燁說,「若還有什么疑問,歡迎隨時再來找我?!?/br> 「好,謝謝你……方律師?!箤O瑞涵喃喃說道。 離開咖啡廳后,孫瑞涵開著她的酒紅色福斯休旅車到大賣場,一口氣採買了一個月份的零食、盥洗用品、衛(wèi)生紙和調(diào)味料,逛到傍晚才離開。 踩著暮色回到家,正打算掏出鑰匙開門,卻赫然看門上貼著一張刺眼的黃色紙條,上頭漆著八個紅色大字: 『欠錢不還,小心夜路?!?/br> 一股火氣直衝上她的腦門,立即伸手把紙條撕下來揉成一團?!溉ツ愕耐醢说?,弄得我大門都是殘膠!」她低聲咒罵著,開門衝進屋里拿出一罐酒精和菜瓜布,回到門前奮力涂抹了半天,才把殘膠清理乾凈。 脫下跟鞋和外套,她癱軟到沙發(fā)上,覺得疲憊至極。偌大的透天厝空盪盪、靜悄悄地,似乎連呼吸都能聽見回音。 她出門一整天,不知這張紙貼在門上多久了?又有多少鄰居看到了?等到明天她走出這道門,旁人看她的目光會不會流露異樣? 這些問題只在腦袋里掠過一輪,她便搖頭不去想了。開火幫自己準備晚餐前,她想先換件舒適的衣服,于是上了二樓的臥室。 開了燈,梳妝臺上的一只戒盒攫住她的目光。自丈夫失蹤后,她已經(jīng)打開戒盒怔怔凝視過無數(shù)次,這回卻還是忍不住流連。兩枚熠熠生輝的鉑金戒指,嵌在盒底的絲絨中,宛如它所象徵的意義一般──靜謐恆久。 然而事實上卻并非如此。其中一枚的主人早已悄然離去,沒帶走戒指,更沒留下隻字片語。 兩行清淚簌簌滑落她的臉頰?!何以撛趺崔k?』她在心中嘶喊著。 『你只告訴過我,不必幫你還債;卻沒告訴我,稅案該怎么辦?』 淚滴落在手中的戒指上時,發(fā)出極其輕微的一聲「搭」,這是她唯一能獲得的回應(yī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