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02. 故人如新
不出一個月,楊玲芳的病情急轉直下。楊子容還沒來得及面對,就替她辦完了喪事。她出殯那天,他直到送完客都沒有哭泣,卻在草叢旁用衣袖拭淚時,被最后一個離開的白鴻硯給捕捉到了。 他沒說什么,只是給了楊子容一個擁抱。 「我決定接下蔚晏,」楊子容說。 「真的?」白鴻硯有些意外,「那你在報社的工作……」 「這個月底就會離職。我已經跟蓓如姊提了。」 「怎會突然做出這個決定?」 「阿姨親自將公司託付給我,」楊子容輕喟,「我雖沒有做老闆的野心,也只能勉力一試。」 「你確定?這間公司真的還有辦法起死回生?」白鴻硯眼中透著憂慮。 「吊著一口氣續(xù)命罷了?!箺钭尤菘嘈χF鋵嵡奥访C?,該怎么走,他根本一無所知。 蔚晏的財務狀況比楊子容想像的還要糟,糟到倘若他還是財經記者,這肯定是他會拿來當作臺灣新創(chuàng)產業(yè)失敗案例報導的絕佳題材。 這間小型公司專接手網(wǎng)頁設計和后臺架設的案子;然而時下會寫程式的人才已多到泛濫,取代性極高,蔚晏又尚未做出口碑,案量忽多忽少,相當不穩(wěn)定。楊子容一看完財報,忽有股衝動想回到報社,寧可去扮演一個只須寫下冷靜分析報導的旁觀角色。 他接替楊玲芳的位置,與她的舊時好友沉恪詮共同掛名為公司合伙人。沉恪詮招攬客戶的方式,多是靠著他以前做業(yè)務時的三寸不爛之舌,和認識的客戶推銷網(wǎng)站行銷──楊子容懷疑他當初也是靠著這張嘴才說服了楊玲芳入股──但土法煉鋼換來的業(yè)績畢竟有限,蔚晏也從不嘗試做數(shù)位行銷,在時代的洪流中便逐漸沒落。加上其設計風格,楊子容一見便驚得倒退三舍。詳細了解之后他便得知,里頭的美術人員也都是透過沉恪詮過去的出版社同事輾轉介紹而來,大多封閉守舊,審美觀也落后趨勢許多。 因此楊子容提議延攬專業(yè)的設計人才,并聘請品牌顧問,為蔚晏提升整體企業(yè)形象和美感;此外并透過經營社群、購買網(wǎng)頁廣告的方式來推廣品牌。但這些想法全都被沉恪詮駁回。 「我們根本沒有多馀的資源。沒有人力也沒有廣告預算?!顾f。 「你不用煩惱這些,我自己來做。」多次溝通無果后,楊子容一氣之下說道。 然而若要向銀行貸款,首先就過不了沉恪詮那一關。他于是拿出楊玲芳留下的部分財產,投資在品牌和設計的改革;同時和公司的一名業(yè)務合力擔起行銷廣告的工作。但過沒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資金實在有限。 從楊玲芳過世、他接手蔚晏后,倏忽半年多過去,蔚晏仍毫無起色。 正當他獨自窩在家里喝悶酒,慎重考慮著要不要放棄時,他的電話響了。是白鴻硯,要他去參加大學吉他社校友聯(lián)誼餐會。 「你最近過得太苦悶了,也應該出來散心一下。跟老同學見個面,說不定會有什么啟發(fā)呢。」白鴻硯說。 楊子容雖不覺得參加一場聚會能帶來什么啟發(fā),仍答應了。白鴻硯說得對,他需要轉換心情。 聚會在臺北一間有名的美式餐廳舉辦,出席的老社員接近三十人,包了半個場。整頓飯所有人都在吱吱喳喳,或話別來近況,或緬懷青春;楊子容卻注意到角落的座位上,唯獨一個女社員從踏進餐廳坐定后就接起手機講到現(xiàn)在,眼前的食物都還沒動到一口。 在她好不容易放下電話后,楊子容便端著飲料坐到她身邊。 「瑞涵學姊,好久不見了。」他招呼道。 孫瑞涵微微吃驚,似是沒想到楊子容會來和她搭話,回應道:「是啊……從我畢業(yè)了以后吧?!?/br> 「事業(yè)做這么大,連假日電話都接不完?」楊子容笑說。 「沒辦法,主管常常一想到什么就立刻打電話來交代,也不管是平日或假日?!共恢喂?,孫瑞涵像是在閃躲他的目光。 「你在哪里上班?」 「海昕電子,做採購。」 「啊,那是科技新貴呢,真了不起。」 「沒有啦,這兩年已經沒有那么『貴』了,」孫瑞涵一陣踟躕,問道:「那你呢?我記得好像聽說……你在做財經記者?」 「原本是的,」楊子容喟嘆,「但我現(xiàn)在必須應付一間快要破產的網(wǎng)路資訊公司?!?/br> 「你自己創(chuàng)業(yè)了?」孫瑞涵訝異道。 「是我阿姨交接到我手上的。她今年剛過世。」 「啊,」孫瑞涵又是一波震驚,「那……你還好嗎?」 「還可以,謝謝關心。」楊子容喝了一口飲料,眼中卻不覺流露幾分鬱悶寂寥,「抱歉,我好像說太多了。」 「怎么會?」孫瑞涵忙說,「我很樂意聽的?!?/br> 楊子容瞅她一眼,淡淡一笑,卻沒再提阿姨或網(wǎng)路公司的事。幾句話講完,他就回應白鴻硯的呼喚加入另一群去了,渾然不覺整頓飯局中,她的眼神沒離開過他的背影。 孫瑞涵其實沒預料到,可以在這次聚會上和楊子容聊了這么多句話。大學時代的吉他社相當龐大,社員來來去去,他們倆當年互相交談過的次數(shù),只怕不會超過十次。 然而她卻對他印象深刻。不只因為他是當年校園風云人物白鴻硯身邊焦孟不離的好友,還因為與他的那次邂逅。 在她大二時的某一天,她剛從老家搭車回學校,背著沉重的行李和吉他,經過校園內的草坪時,不巧踢到石頭,失去重心,踉蹌欲倒,背在肩上的吉他眼看就要飛了出去──這一摔恐怕就要損失好幾千塊──她不覺失聲尖叫。 然而吉他只飛到半路就被人截住,定睛一看,是小她一屆的社團學弟楊子容。只見他一個華麗轉身,正要把吉他還給她,卻注意到她身上還有其他大包小包的物事,于是說:「學姊要回女宿吧?我?guī)湍惆褨|西拿回去?!?/br> 孫瑞涵忙說:「不必麻煩啦。」 「沒關係,就在前面嘛,走幾步就到了?!箺钭尤葺p快地說,伸手接過她身上的另一袋行李、背上吉他,和她并肩而行。 一路上都是他問她答。學姊念什么科系?加入吉他社多久了?常不常去團練?等等。到女宿短短兩百公尺的距離,兩人能聊的也只寥寥數(shù)語。但從此之后,每一次的社課、每一次在校園內的巧遇,她再也無法忽略他的存在。 她發(fā)現(xiàn)他些微下垂的眼角竟然很有魅力,清澈如水的眼神似有種詩意情懷;他和朋友打鬧時風趣活潑,靜下來彈吉他時又顯得無比溫柔。她開始沒來由地生悶氣,卻不知是氣自己還是氣楊子容;他那天的熱心幫忙、對她展露的那飛揚跳脫的笑意,分明是心懷不軌,是來勾她的心的。 當年社內不乏對白鴻硯心懷仰慕的女同學,孫瑞涵心中卻有著不明所以的驕傲,覺得只有她自己眼光獨到。雖然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事實可能并非如此。楊子容身邊除了白鴻硯,還常常有一大群人。有時孫瑞涵覺得其中某些女孩看他的眼神似乎也有些異樣,但她卻選擇視而不見。反正她其實也沒什么機會再接近他。 她總是埋首在書堆,每學期的書卷獎沒少拿過,課堂上的口頭報告她也是臺風穩(wěn)健、從不怯場;唯獨在情場上她是怯場的。儘管每次見到她,他還是會對她微笑點頭,她卻沒有能力讓他的眼光在自己身上多作停留。而時間就在這樣的僵局中漸漸流逝了。 如今轉眼奔三,她自出社會到現(xiàn)在,每天忙于工作,從無交往對象,早不知被家人關切過多少次。父母三天兩頭地想替她安排相親,甚至還把她身邊能聯(lián)絡到的朋友都拜託過一輪、替她介紹對象,惹得她大為光火,每每以一張臭臉回應,并立即把自己關進房間。她對相親這種事莫名抗拒──總覺得是嫁不出去的女人才需要做這種事。她才不是那種非嫁不可的女人。 心頭既然空缺著,偶爾想起當年暗戀的對象,也只是聊以遣懷罷了。這次的吉他社同學會,她或許也抱持那么一絲能再見到他的期望;儘管闊別已久,她其實不敢企盼他還能記得她。 她更加沒有想過,這次的會面,還能開啟他們之間額外的契機。 同學會結束回去后,她也不知是哪來的勇氣,從臉書共同朋友名單中找到了楊子容,并加他為好友;接著便順理成章地傳訊息問候,關心他的公司狀況。 「狀況很不好?!巩斔@么說時,她順勢回應:「要不要出來聊一聊?」她被自己嚇了一跳。 感情空窗那么多年,她逐漸領會,令人心動的際遇并非坐等就能盼得到的。雖然父母介紹的相親她沒有一次答應,但其實沒說出口的是,被工作填滿的生活已讓她開始乾枯、開始覺得寂寞。 或許那天楊子容主動來找她搭話,就是上天在告訴她該把握時機了吧。學生時代的她始終不敢更靠近他一步;經過社會和職場的洗禮,她認為自己應該比當年更有自信、更能跨得出去了。 每一次的約會她都精心打扮自己。他不難約,五次中大概有三次會答應。然而令她感到挫敗的是,他從不曾主動約她;她也不曾感受到彼此之間擦出了什么火花。唯一的收穫是他開始愿意對她吐露較多的心事?;蛟S是她的悉心關懷,畢竟還是打動了他。 有一回他們漫步在河堤旁,再度聊到死氣沉沉的蔚晏時,孫瑞涵忽道:「前陣子我爸爸告訴我,他幫我準備了八百萬元的嫁妝,只要我能在今年內嫁出去,他二話不說馬上就把錢匯到我的戶頭。」 「那他很疼你啊?!箺钭尤菪φf。 只聽她又支吾著說:「我想或許……或許……可以幫得上你一點忙。」 「幫我的忙?什么意思?」楊子容未反應過來,「學姊……」 「不用老是叫得這么生疏,」她抿著唇,低著頭,讓垂下的瀏海掩住通紅的臉龐,「我的意思是,我們……要是……要是結婚的話,或許就可以改善蔚晏的財務狀況了。」 楊子容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