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還你錢的，」新婚后楊子容對孫瑞涵說，「等到蔚晏上了軌道之后，等我……收入更穩(wěn)定之后。」

    「夫妻之間，不計較這些，」孫瑞涵淡淡地說，「就當作這是我對蔚晏的投資吧。以后不提這個了。」說完她就轉(zhuǎn)身去洗澡了。

    就連這棟寬敞的透天厝也是孫家的資產(chǎn)，是孫父早期就以孫瑞涵的名字購置的，正好拿來做他們新房。他環(huán)顧四周，陰鬱地嘆了口氣。

    婚后他就從臺北搬來新竹和孫瑞涵同住，每天通車到中壢的蔚晏上班。

    幸好接下來蔚晏的走向并沒有讓他失望。有孫瑞涵的資金挹注，公司轉(zhuǎn)型得很順利。蔚晏改變了商標設(shè)計、網(wǎng)站設(shè)計，整體品牌風格也煥然一新。透過行銷推廣，也從網(wǎng)路上吸引到越來越多主動上門詢問的客戶。過程中有幾位老設(shè)計人員，對公司新的品牌路線感到格格不入，要學習轉(zhuǎn)換設(shè)計品味更是難上加難，因而向沉恪詮激烈反映，最后甚至辭職抗議。但沉恪詮找楊子容來商量此事時，他只冷淡回應：「那些老屁股走了也好，我們可以趁機再聘請一些跟得上時代的人進來?！?/br>
    「你講這什么話！」沉恪詮怒道，「這些人都是我和你阿姨草創(chuàng)蔚晏時，一起打拚的元老！我們不能顧著往前衝，完全不顧人情，這根本沒血沒淚?！?/br>
    「既然是元老，那就更該為公司著想吧？我還為他們安排了教育訓練，已經(jīng)是提供很多成長的機會了。他們不愿意試著改變對設(shè)計的思維，只想一味守舊，設(shè)計不出符合趨勢的東西，這對蔚晏有何幫助？」

    沉恪詮一時氣結(jié)，卻也無可反駁，只得揮揮手走出會議室，由著他去。

    一切似乎都按照計畫進行，但望著沉恪詮的背影，楊子容心中卻生出了一絲疑竇。這陣子沉恪詮越來越少干涉楊子容的決策，幾乎等于是把整個蔚晏交給他管理了。剛開始他將此解讀為：只要弄得到資金，他愛怎么搞，其實沉恪詮不會有太多堅持。但最近沉恪詮連出席會議的頻率也大幅降低，關(guān)于人事和營運問題，也往往是他有接收到內(nèi)部劇烈反彈的聲音，才會主動來找楊子容商討。

    忙了一整天，他忽感一陣疲倦，暫時沒什么精神去想沉恪詮的事。望向窗外，早已入夜，他只想立刻下班滾回家，窩在沙發(fā)里喝啤酒。

    回到家時意外地看見孫瑞涵已經(jīng)回來，正悠哉地坐在客廳看電視。她通常都比他還要晚下班。

    「唷，淡季開始了嗎？」他笑問。

    孫瑞涵露出慵懶的笑容，「連續(xù)cao了一個月，我有點不行了。今天決定稍微放松一下?！?/br>
    「應該要的，」楊子容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你老是這么拚命，根本沒有自己的生活?！?/br>
    「你還不是一樣？」孫瑞涵不以為然，「別說你工時沒比我短到哪去，你身為經(jīng)營者，又更勞心勞力。我都覺得你這幾個月來白頭發(fā)好像變多了。」

    「有嗎？」楊子容一聽，便對著玄關(guān)旁的立身鏡端詳自己的頭發(fā)。

    「子容……」孫瑞涵語調(diào)柔和起來，「你會不會覺得，我們的生活應該要有點改變？」

    「你可以對工作少一點點熱愛就好，但我不行，我只能為五斗米折腰?！顾嘈Α?/br>
    「我不是說這個，」孫瑞涵躊躇道，「我是說……如果我們可以有個孩子，多了一件事要忙，生活就不會老是被工作填滿了?！?/br>
    她看著他等他回話，他卻沉默不語?！缸尤荩俊顾謫疽宦?。

    「瑞涵……」他緩緩道，「生孩子的事，還是暫緩吧?！?/br>
    「為什么？」孫瑞涵露出不解與失望的神情，「你怕現(xiàn)在沒能力負擔嗎？其實我的收入是沒問題的。至于要照顧孩子嘛，我們公司福利也很好，到時我也能請育嬰假，你還是可以先專心拚事業(yè)……」

    「我現(xiàn)在沒心情想這些事，」楊子容有些心煩意亂，「公司還是諸事如麻，過陣子再來聊吧?！剐催M房去了，連回答的時間也不留給她。

    她愣坐在沙發(fā)上，心頭怏怏的。

    早在婚前他就說過，他不會想要有孩子。孫瑞涵沒有忘記這件事，但她仍懷抱著樂觀的信念?；蛟S有一天他的心會軟化，會因為厭倦了日子的迷茫，而渴望享有天倫之樂。轉(zhuǎn)眼結(jié)婚已經(jīng)一年了，他還沒有改變想法，但她覺得一年很短，而日子還很長，他們還是有機會。

    但最近每當她提到這件事，卻發(fā)現(xiàn)楊子容的回應越來越冷淡。

    「女人到了三十五歲就是高齡產(chǎn)婦了，」孫瑞涵倚在落地窗旁，看著楊子容蹲在小花園內(nèi)鏟著土，種他剛買回來的鵝黃色長壽花，「不管怎么樣，這都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問題?！?/br>
    楊子容戴著手套，小心翼翼地把花盆中的植株捧了出來，放在剛挖好的土洞中?！溉鸷阏娴南胍⒆訂?？」他問。

    孫瑞涵一怔，「當然，這還不明顯嗎？」

    「難說?！箺钭尤葜换亓诉@兩個字，又忙著將土蓋上長壽花的根部，再用鏟子敲實了。

    「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也可能只是被從小灌輸?shù)挠^念限制住了。那是一種文化上的強迫癥；一種女人在年華老去之前，就非得懷孕生子的強迫癥?！顾呐氖稚系耐?，站起身來。

    「我……我并不是這么想的……」孫瑞涵踟躕道。

    「強迫癥之所以是強迫癥，主要還是因為人們心中并不自知，」楊子容脫掉手套跨進室內(nèi)，「而這些傳統(tǒng)的文化、觀念，早就內(nèi)化了，讓你幾乎察覺不了它的存在。」

    孫瑞涵茫然地聽著，這些問題她從未想過。楊子容卻從她提議結(jié)婚的那一刻便已察覺，她會如此熱切地要婚姻、要成家，與她的成長背景脫不了干係。而當初她追求愛情的方式何以會如此特殊，或許也可從這樣的背景略探端倪。

    只是他不便針對這點做出太多評論；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利用了她的這個特點，儘管她再怎么心甘情愿，他始終覺得有愧于心。

    「你可以從現(xiàn)在起好好想想，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楊子容說著便走進廚房張羅午餐，「這并不是一時三刻就有結(jié)論的?！顾p哼著曲子，開始洗菜。

    楊子容每日帶了一身疲憊回家，倒在床上往往不到五分鐘就睡著了。孫瑞涵躺在他身側(cè)，看著窩在大床一角的他的背影，一看就可以看一小時。

    她常常沒來由覺得落寞。心靈如此，身體也是如此。她總是告訴自己要多正向思考，她愛的人天天在她身邊，也不是跟她毫無親密關(guān)係，她竟還會有這種心態(tài)，也許太不知足。

    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挖出和他第一次發(fā)生關(guān)係時的美好回憶，細細品味，然后逃避似地把自己沉浸其中不想出來。那是在他們結(jié)婚三、四個月之后的一天午夜。她剛躺下來就寢，他進來關(guān)了燈，突然鑽入被窩開始吻她。她嚇了一跳，心跳得很快，卻隨即感受到這輩子從未體驗過的興奮。當他進入時，那種感覺非常奇妙，好像全身的粒子都到達臨界點，開始熊熊燃燒；并且在最里面的地方，終于被他留下了印記：她，孫瑞涵，就是他楊子容的老婆──

    到這里就夠了。這就足以令她咀嚼再三，回味無窮。其他的若暫時不去想，她就可以不必面對心中那難以壓抑的廣大空虛。

    楊子容覺著自己天天滿腦子都是工作。有時到了傍晚，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他還坐在電腦前絞盡腦汁，思考著還能做些什么。幫員工找教育訓練資源、研究關(guān)鍵字廣告，還到處梭巡國內(nèi)其他還在使用老舊網(wǎng)站的企業(yè)并記錄下來，想隔天叫業(yè)務(wù)找時間去拜訪推銷……

    他不論辦公桌或家里都沒有擺放楊玲芳的照片，但她的臉龐卻像是天天在他眼前：像兩包麵糰般掛在眼下的深深眼袋，鬱鬱卻挾著殷切渴望的目光，不斷推著他繼續(xù)向前行。就是為了她這樣的目光，他才會在這里汲汲營營著，把蔚晏的一切塞滿自己的生活。如此也有個好處，他可以把曾經(jīng)深愛的那個人在心里佔據(jù)的空間，漸漸地封印起來。只要不去觸碰，他就不必去想自己到底是不是錯失了些什么，又錯失了多少。

    這條路他不能回頭。一回頭他就什么都沒有了。

    沉恪詮好幾天沒出現(xiàn)在蔚晏了。公司里大小事只能一股腦地來找楊子容，他覺得有點崩潰。

    偏偏在此時，公司新上任的會計王映慈急火火地跑來，對他報告了一件晴天霹靂的大事：蔚晏的財務(wù)狀況出現(xiàn)嚴重問題，支出和負債金額早就超出負荷。

    在上一任會計徐春盈離職前，公司財報一向是由沉恪詮過目的。楊子容僅在每週的經(jīng)營會議上聽徐春盈簡報，幾乎并未實際看過報表；因此這些金額，是他從未聽見過的數(shù)字。

    他氣急敗壞，打了好幾通電話給沉恪詮想問個清楚，手機卻完全不通。

    沒過幾天，他就接到了一通來自警方的電話：六十四歲老翁沉恪詮，被發(fā)現(xiàn)在自家屋內(nèi)燒炭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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