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03. 物換星移
冬至以后,清晨天色還沉,鬧鐘響起卻還出不了被窩已是常事;但這日天還微光,鐘月就被手機鈴聲驚醒。 「喂?」睡意迷濛中接到電話,立即開始焦躁不安。這么一大早的來電通常不是好事,意味著她當天會有命案縱火案或是重大車禍傷亡新聞要跑── 「小月姊您好,不好意思打擾了,我是和衛(wèi)電視的倫光,想請教您今天那條國中生被當眾脫光霸凌的新聞──」 開頭的稱謂就令她大為著惱。姊什么姊?她還不到三十歲,和衛(wèi)這新人怎這么不懂事? 「我答應(yīng)過消息來源,不能透露他家的地址。很抱歉沒幫上忙。」她還是沉住氣好好回答了,儘管語調(diào)有幾分淡漠。 掛電話后,她滿身疲憊下床梳洗。出門前又陸續(xù)接到了兩三通電視臺記者的電話,想打聽她今天登上社會版的那條獨家新聞;她都一一回絕了。 其實寫出這條獨家,她心里是有些復(fù)雜的。她在和美鎮(zhèn)民代表會那兒聽祕書透露了這消息。對方有意提供線索,卻不敢太明目張膽,只給了她一張涂改過的通訊地址。她回去拿了那張紙對著光看到眼睛脫窗,只隱約辨識出街道名稱和姓氏。 循線來到那條街,對著在院子里灑水的阿伯、路邊推著孫子的婆婆,甚至是嬉鬧的孩童都打聽過了,前后跑了兩三趟才終于問到那姓黃的人家。 為了說服那孩子的母親受訪,著實花費了一番唇舌。最后折衷的條件是:不寫出學校名稱也不寫姓名──連姓都不行,也不能將聯(lián)絡(luò)資訊透露給其他媒體。 做記者這五年多來,為爭取獨家費盡心思也不是頭一回;但若是溫馨新聞也就罷了,這類重咸的卻難免對當事人造成或深或淺的傷害。因此攻上版面后,開心之馀,亦不免有些五味雜陳。 這天一早她上警分局報到,如常地問候偵查隊有沒有特殊案件,就坐在泡茶桌旁掀開《誠報》。一翻到社會版,頭條赫然就是她的那篇「國中生遭當眾脫光,原因竟是成績太好」。 「唷,大記者,」理著平頭、身材肥碩的偵查分隊長汪新,砰一聲在鐘月對面坐下來,開始沏茶,「不錯嘛,最近天天全國版。今天這也是獨家?」 「嗨,汪巡──是,大概是我在彰化的告別作了。」鐘月笑說。 「何時高升啊?」 「不是高升啦,只是平調(diào)。下個月就會過去了?!?/br> 「調(diào)到臺北總部就是高升啦,到時可別看不起我們這些鄉(xiāng)下地方的朋友?!雇粜麓笮ζ饋?,嗓音宏亮。這些刑警常說一些不是很好笑自己卻笑得很開心的話,鐘月只得假設(shè)他們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 看汪新笑得輕松,多少可判斷當天偵查隊沒什么大案子。鐘月于是略放下心。 偵查隊辦公室對面就是派出所,不斷傳來無線電通話聲。間聊中鐘月仍繃緊了神經(jīng),就怕從無線電中聽到a1(死亡車禍)或是瓦斯氣爆之類的事故。 「我們跟你一樣緊張,」汪新注意到她正豎耳傾聽,「從前我在派出所,聽到救護車都會腸胃痙攣,在心里拜託老天不要是什么車禍,希望這只是個肚子痛的?!?/br> 「對消防隊來說就不一定了。就算只是職業(yè)病人,都教人傷腦筋。」鐘月苦笑?!嘎殬I(yè)病人」指的是平時專濫用免費救護資源的民眾。 「唉唉,」汪新?lián)u頭嘆氣,「都不好干啊。你高升之后就可以跟這些說再見了。到時跑的應(yīng)該就不是社會線了吧?」 「就說不是高升……」鐘月啼笑皆非,「是改跑財經(jīng);不過,卻也不見得會比較輕松?!?/br> 在彰化跑了五年多的新聞,她近日決定調(diào)去學生時期實習的單位──《誠報》財經(jīng)組。只是今天財經(jīng)組的組員全然不是當年的組員了。五年對一間報社來說不算長,卻也長到足以令一個團隊改朝換代。 儘管以后不必再一聽見救護車呼嘯而過就心神不寧,面對的卻是其他的未知。 然而無論如何,能早點離開這里總是好的。每天為這些社會案件和突發(fā)新聞疲于奔命,她早已倦怠不堪;更不用說這個地方還有人狠狠傷過她。 李展文是近兩年前她跑新聞?wù)J識的。 那時警方提供一個消息,說德美路上賣豆花的阿姨前陣子痛失愛女,玩重機的朋友聞言號召大批車友前來小小的豆花店消費給予支持,民眾見狀以為要滋事,嚇得立刻報警;警方到場了才知道原來是個溫馨事件,還幫忙疏導(dǎo)交通。 鐘月趕到現(xiàn)場,隨機抓了一名車友訪問,那人十分健談,還很風趣。一問之下,他說他是當?shù)匾婚g飯店的業(yè)務(wù)副理,名叫李展文。他們交換了名片,李展文笑稱重機車隊里頭有趣的故事很多,有機會再通知她來採訪,鐘月也欣然答應(yīng)。 幾次他藉故找她參加重機聚會,鐘月聽了雖覺他敘述的故事也是平平無奇,沒什么新聞性,卻仍當作認識人脈去參加了。 鐘月在彰化的社交活動幾乎都是公事,上下班時間沒有明顯分野,放了假就完全不想再和那些警察消防員或民代、校長、各單位公關(guān)打交道,對應(yīng)酬更是厭惡。也因此她的私人生活相當孤僻,每日里談笑的對象于她都不過都是過客。 李展文的出現(xiàn)卻成了例外。每一次他們都相談甚歡,他終于成功走入她的私領(lǐng)域。那些日子他常常騎著重機載她上山下海,看八卦山的大佛和云氣氤氳,到鹿港走遍紅磚屋堆砌成的大街小巷,再去線西看海岸線的蒼茫和延伸至天際的灰。 儘管剛開始受到他的熱烈追求,她著實猶豫了一番,不確定自己是否真喜歡這個多話又躁動的男人;然而和他交往的那一年馀,卻成為她來到彰化以來心里最踏實的時光。她開始覺得自己不再是每天只會衝現(xiàn)場和趕稿的行尸走rou。 只是好景不常,她在李展文手機里發(fā)現(xiàn)他和其他女人的曖昧訊息。 她為這和他爭執(zhí)不下數(shù)百次,「是她主動找我的,」他總是這么說,并保證會斷乾凈,卻每次又讓她再發(fā)現(xiàn)同樣的事。后來甚至有跡象顯示,他和那女人的互動已經(jīng)不僅止于通話和傳訊,還有了親吻擁抱以上的關(guān)係。 鐘月崩潰要他傳訊息和對方明確說清楚不再往來,還得封鎖,卻遭他拖延搪塞。在她持續(xù)對他施壓連續(xù)三天之后,他提了分手。 「這是誘惑,」分手前他說,「是男人都抗拒不了的?!顾铧c沒一個耳光搧下去。 那時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后來與他爭吵,他漸漸變得沉默──因為他無法辯駁,也無法認真承諾會從此改過。 分手后鐘月請假在家里整整哭了兩天。那段時間她痛苦得快要死了。工作壓力未曾稍輕,失戀的情緒之重更是摧垮了她。她不禁想起五年多前的另一次失戀,那時她剛離開學校來到彰化…… 關(guān)于這兩段,她實在分不清哪一次讓她更難受些。 她在彰化沒有真正交心的朋友。想找人哭訴,她能想到的對象就只有從小認識、人在臺北的青梅竹馬白鴻硯。 于是她打了電話。 「我去陪你一天出去走走,好不好?」他語調(diào)里滿是關(guān)切。 「你不要來。我不想被你新女友誤會?!圭娫掠挠恼f道。她對白鴻硯了解得很,這種聽似曖昧的話不過只是白鴻硯式的溫柔,朋友間的日常;但他的女友卻未必會這么想。 儘管她也無法否認,自己畢竟多少還是有點貪圖他這樣的溫柔。也是這樣的溫柔,曾讓無數(shù)的少女心為之顛倒,難以抗拒。 于是她也只能透過電話接收他的支持和慰藉。她不敢太常打電話,大多時候只能將悲傷吞進肚里。那時她和白鴻硯恢復(fù)聯(lián)絡(luò),其實也不過兩年;先前為了那個名叫楊子容的傢伙,白鴻硯也連帶被她拒絕往來了足足三年,只因見到他,她就會想起自己為何會和楊子容分手。 倏忽之間,和李展文分開也已經(jīng)五個多月過去。儘管傷心淡了些,她的孤寂依然龐大。人前,大家對記者又敬又怕,送禮的諂媚的獻殷勤的走到哪里都有;人后她卻知道,當有一天她不在這圈子里混了就什么都不是。 這兩年來她和白鴻硯聯(lián)絡(luò)次數(shù)并不多。她沒有一次問起楊子容的近況──她無法忍受前男友「可能」正過著沒有她卻仍逍遙自在的生活;尤其還在她如此狼狽的時候。 而白鴻硯也始終沒有提起楊子容。除了從報社同事那兒輾轉(zhuǎn)得知楊子容已經(jīng)離開誠報,她對他的情況一無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