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xiàn)代社會中，也許他安于與自我相處，一個人生活。然而他忘記了，『一個人』實際上也是團(tuán)體中的一份子，他有自己的工作、朋友、同溫層，也有家人。并不完全是孤獨的。

    然而到了獸世，那些生活中的不便、遭遇的危機(jī)、震盪與對未來的未知，衍生了不同程度的不安與孤單感如同泥石慢慢沉積在心中。

    也許語言可以學(xué)習(xí)、人脈可以建立。

    在他心中萌芽的，卻是對轉(zhuǎn)身便是訣別，再也見不到現(xiàn)代社會的懷念與遺憾。

    獸世把他們獨立出來——『天人』——特定的名詞，一個外來者，彷彿在宣告：非我族類。

    因此當(dāng)六起說喜歡的時候，浮現(xiàn)在林耕未心中的，除了訝異、惶然，以及不安之外，還有一種情緒是，他不相信。

    也許他的外表跟純?nèi)藙e無二致，也許六起不在意他的身分，也許他說的喜歡是真。然而，這一切的源頭，也許都只因他不明瞭規(guī)矩，帶給對方誤解造成的。

    他以為他與他交換了食物便是示好。

    他以為他與他同鋪便是接受。

    他以為他的沉默便是許可。

    然而這些都不是林耕未的本意。

    他覺得自己的各種選擇，慢慢走進(jìn)越來越窄的道路中。在這個體制之下生活，是否有逃脫的可能？內(nèi)里的推力以及外在的壓力，讓林耕未對現(xiàn)世的懷念感越發(fā)強烈，在得知有同伴的瞬間便是歡喜。

    其實他依舊理解，并不是見著了同伴他的問題就迎刃而解，可是，依舊迫切地渴望見上一面。

    人是被別人從水里撈出來，送到流秀那邊的。聽說水吃多了，昏昏醒醒，他們到之前，剛醒來吃過一次藥，又昏睡了。

    是個年輕人，看上去是中性的秀氣五官，莫約20出頭，也許大學(xué)才剛畢業(yè)，穿著這邊常見的棉麻衣褲，頭發(fā)半長，手縮在胸前，側(cè)身歪在床上，似乎睡著也不安穩(wěn)的顰眉彎唇……

    「你們來得不巧，我的藥里放著嗜睡的藥材，恐怕會睡上一會兒?！?/br>
    「喔，那可真不巧?！?/br>
    幾人站在床前聽流秀的解釋，林耕未頷首之后，側(cè)頭問道：「我能留在這里等他嗎？」

    「我是沒差，你愛等便等。」

    巫醫(yī)雙手一攤后，他改看向六起：「我能留在這里等他嗎？」

    同樣的問題，六起搔了搔臉頰：「……不是說要睡上一陣子，不如，我們先去外頭繞繞再來？」

    他幾乎不想便搖了搖頭：「我想在這里……可以嗎？」

    也許六起并不是很愿意，然而掃了巫醫(yī)一眼，最終還是點了頭：「那我，趁早去抓點東西，晚點咱們回去也有得吃?！?/br>
    「好，謝謝?！?/br>
    巫醫(yī)指了指床頭的椅子：『你想的話就坐著等吧。』

    『——流醫(yī)生?！?/br>
    在流秀出去之前林耕未喊住了對方，他有一張男女難辨的臉孔，然而鬢發(fā)剃得極短，將五官的女性感沖淡了很多，此時正挑著眉：『想問甚么？』

    『之前風(fēng)寒，還有再先前昏迷的事，一直沒機(jī)會跟你道謝，謝謝。』

    對方聽了一哂：『為了這種事？』他抱著胸，轉(zhuǎn)眼便收起了笑：『沒甚么好謝，不過是命不該絕罷了?！?/br>
    這樣銳利的回覆，令林耕未有些踟躕，他確實不清楚這位巫醫(yī)的作風(fēng)，垂眼想了想：『……我能再問問，他醒來時，有說過甚么嗎？』

    『你何不自己問他?！?/br>
    流秀勾了勾唇，丟下了這句話，便轉(zhuǎn)身離開了。

    ……看來想請流秀幫忙，機(jī)會也不大啊。

    林耕未在床邊坐了下來，要盯著一個陌生人的臉看，的確有點怪，可本也無事可做。他轉(zhuǎn)而拄著床邊的窗框，盯著外頭的林葉被風(fēng)吹得沙沙作響。

    感受著清風(fēng)拂面，不知為何想起了一首很老的歌，不記得主唱的名字，卻是那首歌中磁性的嗓音令他留下印象。嘹亮的高音開頭，彷彿要突破重圍，然而歌詞卻傾訴悲涼：『我是被你囚禁的鳥，已經(jīng)忘了天有多高。如果離開你給我的小小城堡，不知還有誰能依靠……』

    輾轉(zhuǎn)經(jīng)年，他依舊記得第一次聽見這首歌時的感慨，也許，某種程度上，也映著現(xiàn)在心情。他的歌聲不大，反反覆覆地唱著開頭四句歌詞，低吟，淺唱。

    『我聽過這首歌……』

    來自床上的呢喃打斷了歌聲?？催^去時，那人正將目光轉(zhuǎn)向他：『這首歌，你怎么會？』

    『你醒了?！?/br>
    『你怎么會？你也是嗎？』

    他的目光專注，帶著光亮，問句有些高亢，近乎急切，甚至想爬起來：『吶，你也是穿越的嗎？』

    看著對方著急的動作，林耕未站起來扶了一把：『對，你小心，不要急，我叫林耕未。你呢？』

    他抓住他的衣服，臉上更是興奮：『啊啊，真的？！我、我叫歐陽紀(jì)。我，我沒想到能遇到同穿，你也是穿越的，真的嗎？你甚么時候來的？！』

    因為歐陽紀(jì)幾乎黏在他身上，林耕未站姿有點彆扭：『我不大記得，幾個月吧，你還好吧？要找流秀嗎？』

    『流秀？』

    『就是幫你看病的巫醫(yī)?！?/br>
    『喔喔?！?/br>
    然而他似乎沒想放下他的衣服，林耕未有點尷尬：『呃，你先放開，我找巫醫(yī)？』

    『嗯？』歐陽紀(jì)這才察覺到似的松手，臉上有點靦腆，『不好意思，有點興奮，那甚么，我覺得還好，你、你坐啊?！?/br>
    他指著椅子，臉上越發(fā)靦腆：『我剛聽見你唱歌，還以為是作夢，夢見自己回現(xiàn)代了，醒來發(fā)現(xiàn)還在這里就有點……所以知道是同穿才——啊啊，真是不好意思，第一次見面就這樣?！?/br>
    林耕未坐下來后，看他手舞足蹈地解釋，心里也有些感慨：『不會的，我也是聽說你被送到巫醫(yī)這邊，才特意過來，我也很高興，能遇見同伴?！?/br>
    『……同伴。』

    他的表情有點恍惚，重復(fù)了這兩個字后看向林耕未的眼底有些水光：『同伴啊……』吸著鼻子垂眼之際，林耕未正好看見眼淚滴落在手背上的瞬間，歐陽紀(jì)有些侷促的抹了抹手背，露出一個淺笑：『抱歉啊，我從來沒想過有人會特意來看我，有些高興，你人好好?！?/br>
    看對方情緒外露，林耕未也有點感慨。其實他真的不擅聊天，因此有點不知要接甚么，只好微微頷首，想了想問道：『聽說你掉水里了？這幾天感覺還好嗎？』

    歐陽紀(jì)似乎想要扯出一個笑，卻哼出個像是苦笑的聲音跟表情：『我……其實是自己跳的。』

    話音彷彿有重量，落下后一時間便只有寂靜回盪。林耕未有些訝異，然而，類似的經(jīng)驗和緩了他的訝異，他沒回話，歐陽紀(jì)便侷促了起來，抓著被子的手都揪了起來：『你是覺得我這樣自殺很不好嗎？我、我也不想啊，可我一來沒多久就被強暴了，還被人監(jiān)視起來，每天就是被玩弄，后來他還找了其他人，我也是受不了，我也是受不了啊……』

    就算一開始能平靜的說話，后來還是抽咽的哭訴了起來，想到為了自保而跳水的經(jīng)驗，他越發(fā)的心軟跟同理起來，握了歐陽紀(jì)的手：『沒事的，你現(xiàn)在安全了。我不是因為覺得自殺不好，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我能理解你。』

    他抹著自己的眼淚，抽著氣，眼淚卻越滾越多：『真的啊？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老天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們？』

    眼淚控訴著不公，控訴著不甘，還有似乎想抓住甚么一樣反握他的手，也許原本沒想要靠得太近，卻還是環(huán)住了對方的肩膀，拍了拍他，嘆了氣，任憑他哭得微微顫抖。

    為什么？

    其實他也想問。

    一直想問。

    可他沒有答案，就算問了，大概，也不會有人回答。

    『也許……』

    『嗚，也許甚么？』

    ——也許，我們只是運氣差。

    『也許等你哭過之后，感覺會好一點，沒事的，你現(xiàn)在安全了?！?/br>
    最后，也只是說出這樣淡薄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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