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 第32節(jié)
他倆最終分手也是在校園里,女朋友拉他去圖書館,儀式感十足地用機房電腦提交了回鄉(xiāng)選調(diào)申請,叉掉網(wǎng)頁的時候灑脫地跟他說:“分手吧,我要把你也叉掉了!” 江何記得他當(dāng)時挺難過的,可現(xiàn)在死活也想不起來到底有沒有吃過這家食堂了,只記得一向軟脾氣的兔子小姐放狠話時眼睛也紅紅的。 江何排隊買了兩屜小籠包,一屜rou餡一屜豆腐餡,打兩碗甜豆?jié){,兩人對坐呼嚕呼嚕地吃。 孟杳這一晚上先是熱乎的關(guān)東煮打底,然后酒和零食沒停,這會兒沒胃口,吃得比江何慢。 江何三下五除二喝完了豆?jié){,忽然問她:“上次那鋼筆,不是送給鐘牧原?” 還問呢,孟杳想到便覺荒唐,“當(dāng)然不是?!?/br> “那送給誰了?” 孟杳回想林拓奇形怪狀的脾氣,那可真是她 crush 最不準(zhǔn)的一次,擺擺手,“沒送出去?!?/br> 話音剛落,想起什么,“噢,我是不是還沒給你錢來著?!” 怪不得她這段時間翻來覆去,老覺得自己欠著江何什么東西,那鋼筆可真不便宜。 孟杳心里松快了,“多少錢?轉(zhuǎn)你。” 江何冷冷地覷她一眼,“你有???” 孟杳瞪回去,平時小錢當(dāng)然可以不計較,但那鋼筆也算是奢侈品,對她來說并不屬于小錢的范疇。 “趕緊,別墨跡?!彼?。 “忘了?!?/br> 孟杳嚴肅道:“我說正經(jīng)的!” “這才多少錢,我還要浪費時間替你記著?”江何嗤笑,”你要送不出去就給我吧,這玩意兒確實是裝逼利器,我下次送朋友。” “…那下次拿給你?!绷粼谒@是浪費,江何那圈子里又確實有很多有裝逼需求的朋友,孟杳一思量,這筆錢省下也好。 “嗯。”江何混不在意地點個頭,少爺脾氣又犯了,嘖她一聲,“快吃,要人送還讓人等你,能不能有點兒數(shù)。” 孟杳心道,要不是我喝了酒誰用得著你送。 她把蒸屜往他面前推,“你多吃你多吃,我吃不完!” “……” * 孟杳的預(yù)感在兩周之后成了真。 這兩周里,她規(guī)規(guī)矩矩地上班,林繼芳老老實實地在家,甚至讓她體驗了一把早起有人喊回家有熱飯的日子——雖然林繼芳總是不到六點就在廚房叮里咣啷地折騰,還把她的鍋亂用一氣,她看得抓心撓肝,也沒敢多說一句。 連長嵐和莫嘉禾那邊都很順利。沒人趁虛而入要強拆,林拓也說最后的選角有了眉目。 然而就在孟杳終于做好心理準(zhǔn)備跟林繼芳好好說道說道自己的用鍋規(guī)則的時候,林繼芳突然又暈倒了一次。 這天孟杳的 office hour 在晚上,九點鐘才下班回家,沙發(fā)上沒人,電視機關(guān)著,廚房里也靜悄悄,她頓時就覺得不對勁。 走到衛(wèi)生間,林繼芳半癱在地上,一只胳膊橫在馬桶上,整個人像那種恐怖童話里了無生氣的發(fā)條木偶。 孟杳一瞬間手腳僵直,愣了兩秒才走過去,不敢直接動她,無措地輕拍著她的胳膊,不斷喚著。 沒喊幾聲,林繼芳幽幽轉(zhuǎn)開了眼,臉上的血色似也回來了點。 孟杳見她睜眼,心里松了一口氣,卻又不敢完全放松,緊緊盯著她的狀況,“你感覺怎么樣?怎么暈倒了?” 祖孫倆對峙似的互看了半分鐘,林繼芳再開口,聲音居然穩(wěn)穩(wěn)的一點兒不見虛弱,罵了句極粗的臟話,“撒了泡尿,腦袋一黑就坐不起來了?!?/br> 她抓著孟杳的胳膊站起來,孟杳能感覺到那一雙枯槁的手不算無力,可也在顫抖。 “總是暈倒也不行……要不換個醫(yī)院再看看?”她見林繼芳居然沒事兒人似的把馬桶沖了水,拍拍屁股就要走,開口道。 林繼芳回頭,“換什么醫(yī)院?上次那家蠻好?!?/br> 上回她趁孟杳出去拿單子的時候跟醫(yī)生說過實話,說自己不止暈倒過一次,但每次暈了自己也能醒,醒了歇一會兒好像也沒什么大事。 自己的身體,自己有感覺。林繼芳當(dāng)時就說:“我心里有數(shù),你不用跟我講好話,你就直接說,我還有多久?” 那醫(yī)生沒見過這么硬氣有主意的老人家,笑說:“實話就是,現(xiàn)在看您身體確實沒有其他器質(zhì)性疾病。但人老了就是這樣,器官退化、免疫力下降,再加上您心臟這個小問題……我目前只能說,多注意,多檢查,多預(yù)防。” 林繼芳覺得,這家醫(yī)院至少醫(yī)生不錯,問什么就說什么了。不像上次那家,每個人笑來笑去,也不曉得在笑什么鬼東西。 林繼芳沒有拒絕,這讓孟杳心中的預(yù)感更加強烈。 她蹲在衛(wèi)生間地板上和林繼芳對視,心想,她得有多混蛋吶,天天想著自己親奶奶馬上就要死。 “好,現(xiàn)在去?”她想作主。 林繼芳又氣勢十足地瞪她,“這都幾點了?你預(yù)約了?核酸做了?急什么,趕死?!” 孟杳抿抿唇,“趕死”,您還挺會用詞。 “那就明天去?!?/br> 敬業(yè)沒兩周,她又要跟項主任請假了。 然而林繼芳沒等到第二天。 孟杳心里揣著事,是自然醒的,盯著天花板發(fā)了兩分鐘的呆,才覺得哪里不對——今天外頭居然沒有叮叮咣咣的聲響吵她。 她心一顫,瞬間出了一身冷汗,掀被跑出書房。 臥室上了鎖,孟杳使勁拍門也沒人應(yīng),慌忙取了備用鑰匙打開門,看見林繼芳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 明知沒用,還是上前叫了好幾聲。林繼芳不應(yīng)。她又去探她的呼吸,好像有,好像沒有;又聽心跳,也是好像有,好像沒有。 孟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抖著撥了 120。 新梅雅苑離東大近,救護車來得也快,人眨眼被推進急救間,藍色簾子拉上的聲音特別刺耳。 刺啦一聲,好像一道強光劃了孟杳一下?;卧谘劬ι希惶?,但是緩不過來。 到五分鐘后醫(yī)生宣布死亡時間,她終于緩過來。 醫(yī)生沒摘口罩,走出來跟她說死因是急性心梗。 孟杳怔了一下,木然地說:“但她精神一直很好,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只是睡了一覺……” 醫(yī)生好像見多了這種狀況,了然地點頭,解釋道:“這種情況在老年群體里挺常見的,再加上患者有心臟病史……請節(jié)哀?!?/br> 孟杳又說:“但我前兩周還帶她來檢查,你們醫(yī)生說那個病不嚴重的,吃藥就好?!?/br> 這就有糾紛的前兆了。 那醫(yī)生給身邊同事遞了個眼神,繼續(xù)同孟杳解釋,說急性心梗在老年群體里發(fā)病率不低,林繼芳這個年紀(jì),本來就隨時有這個風(fēng)險,甚至有時候情緒一激動人就過去了也是有的云云。 他戴著口罩,語速快,孟杳根本聽不太清。 腦海里回響著昨晚林繼芳說的,“趕死”。 等醫(yī)生沒了聲,她看見一道小心翼翼地目光,“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但人到了年紀(jì),生老病死……” 孟杳問:“送來的時候,她還活著嗎?” “…已經(jīng)沒有生命體征了?!贬t(yī)生頓住,搖頭,遺憾地看她,而后猛然想到什么,“這個,她縫在睡衣口袋里……” 孟杳接過,兩張張薄薄的紙,疊了兩次,四四方方的一塊。 她從來不知道林繼芳在自己貼身衣服里縫了這么個東西。 打開一看,里頭記了幾樣信息:銀行卡卡號和密碼、手機密碼、每一年給靜嵐寺捐香火錢的明細、梅月霞和孟杳的電話號碼。 最底下歪歪斜斜寫一句:戶口本和鑰匙 fen 在床 dian 底下。 “縫”字和“墊”字她都不會寫,拼音也拼錯一個。 除了銀行卡密碼,其他都不是什么特別重要機密的信息。 但這好像就是林繼芳的一生。 她一輩子需要提醒自己記住的,就是這些。 如今醫(yī)院里已經(jīng)沒有太平間了,醫(yī)院開了死亡證明之后人就會直接被拉去殯儀館。 醫(yī)生在一邊輕聲安慰她,和老人家做最后的告別吧。 孟杳遠遠地看見林繼芳平躺的臉,和她今早闖進臥室時看到的好像沒什么不同。忽然想到那天早上她跟江何說,如果要死的話,直接死掉比較好。 兇了她二十幾年,最后倒順著她,這么痛快地走了。 孟杳聽見身后又有推車呼啦啦的聲音,還有人在喊有沒有床位,兵荒馬亂的。 她邁開步子,走到林繼芳身邊,垂首最后看了她一眼,看她蒼老而平靜、仿佛只是睡著了的容顏。 然后抬頭看了眼醫(yī)生。 本來想說句什么的,開口沒話講,講什么都不像話,好像自己跟這人沒關(guān)系,只是看一眼,看一眼就可以交給別人處理。 醫(yī)生感激地點頭,林繼芳被蓋上白布推出急診,新的傷者迅速接位,藍色簾子又是刺啦一聲。 一小時后,殯儀館的車就來了。 孟杳站在附院后門等,感覺冷,這才后知后覺,已是深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跳下車,核對完她手上的死亡證明和死者信息,又問她核酸結(jié)果。 看完孟杳的,指了指被袋子包著的林繼芳,問:“她的呢?” “…什么?” “死者的,也要看?!蹦腥苏f。 孟杳滿臉荒唐地看著他。 男人似乎習(xí)慣了,開口解釋:“規(guī)定的,我們也沒辦法。配合一下?!?/br> 孟杳從兜里拿出林繼芳的手機,又展開那張紙,輸入密碼,在被巨大字體充斥的屏幕里調(diào)出核酸記錄給男人看。昨天早上她出門上班的時候,帶林繼芳下樓一起做了核酸。 男人看了眼,有點稀奇地嘀咕句:“…嗬,24 小時?!?/br> 孟杳忽然難受極了,“你什么意思?” 那男人被她拔高的聲音嚇一跳,見她生氣,也見怪不怪,解釋道:“嗐,你別多想,我拉了兩年車了,沒怎么見有 24 小時的?!?/br> “什么叫見得少?你查了多少死人的核酸,挺驕傲是吧?!”孟杳也不知道火是從哪里來的,當(dāng)街跟男人吵起來,“怎么,怕死人傳染你?。?!” 死人醒目,殯儀館的車醒目,歇斯底里的女人和它們一樣醒目。 不斷有路人駐足為圍觀,那男人也急了,粗著嗓子罵孟杳潑婦,他都是按規(guī)定辦事。 孟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但卻一句不停歇地大聲嚷著。她這輩子都沒有這么愛講話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