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石沖走在最后的姑娘眨了下眼，她穿著橘紅色短衫，露出修長的脖子，下著嫩黃的羅裙，腰間打著絳帶，明亮的衣料忖亮了她的顏色，低垂的眉眼，黑亮的眸子，像山中綻放的野菊，驕矜里帶著活潑。

    “我姓姜，兄嫂喚我姜妹子就好?！边M(jìn)了屋，婦人先掃視一遍院落，處處規(guī)整利落，養(yǎng)的有家禽也不見臟臭味兒，她的視線輕飄飄從俏麗的姑娘面上掃過，之后便不再打量，一心跟楊父楊母說話。

    “我們家沒人喝茶，這還是程石拿來的，姜妹子別見笑?！睏钅附舆^二丫頭端來的茶水，含笑說：“你們家就是太客氣了，就是一件順手的事，哪至于再三來感謝的。”

    “要的，要不是有你們搭手相救，他在山里不知要遇到啥事。我接到信就想著要來給阿兄和侄女說聲謝，不巧家里有事絆了腳，拖了大半個(gè)月才來?！?/br>
    楊父對著程石還能說幾句話，面對這陌生的富家太太，他就當(dāng)個(gè)樹墩子立在一旁不作聲，點(diǎn)到他了才抬頭憋出一句：“都是小事，不值當(dāng)專門跑一趟。”

    等程家母子離開，楊家五口人俱是松了口氣，簡直比在地里干一天的活兒還累人。姜霸王氣勢太盛，姿態(tài)卻放的低，這讓陪著說話的不自覺也自在不起來，只在談起地里的莊稼時(shí)話才多了些。至于心里有鬼的楊柳，舉眉抬眼不敢亂看，生怕被誤以為輕浮了。

    出了楊家的門，兩人也沒回去，從小路去了后山，慢走到竹林里停住了腳，看精神抖擻的雞在竹葉下找蟲吃。

    “你別是一廂情愿，我見人家姑娘從始至終沒給你眼神。”

    被打趣了程石也不解釋，順著話應(yīng)道：“被你看出來了？是我一廂情愿，所以你什么時(shí)候來給我張羅親事？”

    楊家都是老實(shí)人，婦人只用一面就看出來了，淳樸又能吃苦的鄉(xiāng)下人家，也養(yǎng)不出心壞的姑娘。而且姑娘生的俏，最亮眼的是那股精神氣，就像才冒出頭的竹筍，生機(jī)勃勃的睜眼好奇著沒見過的一切。

    “我對這丫頭沒意見，既然你自己中意，那我回去給你大舅二舅還有外祖父母通個(gè)氣，我找人算個(gè)好日子，托媒人先上門打聽打聽，楊家沒意見我就帶禮上門?！?/br>
    她家里雖然富了些，干的也都是風(fēng)餐露宿，血汗換錢的活兒，對女方家世也沒要求，只要姑娘是個(gè)好性子，懂事知禮，小兩口在一起相互體貼，能和和美美過日子就成。

    程石立馬露出了笑，攬住他娘的肩膀拍了兩下，“程夫人，那我的事就托付給你了?！?/br>
    程夫人？這些年也只有他偶爾喊兩聲，外面的人多是喊她姜霸王，武館里人喊她姜師姐姜師姑。

    “得了，等你成親了喊你的程夫人去?！苯酝醴词峙ち怂母觳?，見他狼狽的往前一趔險(xiǎn)些撞上竹子，嫌棄極了，“小子，你這也……”

    顧忌是親兒子，到嘴邊的話又咽了進(jìn)去。

    程石揉著肩膀沒敢吱聲，默默跟在后面往回走，他娘從會走路就開始扎馬步，到懷他都沒松懈過練武，武館里大半的人都打不過她，他一個(gè)在武學(xué)上沒根骨的，早就認(rèn)命了。

    程石來?xiàng)罴掖宕蟀雮€(gè)月，村里沒人知道他會武，他娘來住了三天，村里的狗都知道來了個(gè)武癡。天不亮爬起來練腿腳，山間地頭的跑，在院子打拳的呼和聲，路過的雞聽了都嚇得夾緊了翅膀。

    程石之前還借口傷了腿躲懶，在他娘面前一切說辭都是紙老虎，腿傷沒養(yǎng)好就練膀子練刀，院子里新豎了個(gè)木頭人，墻邊還多了兩個(gè)水桶。

    “我聽說你還賴床睡懶覺，程石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跟你坤叔談了，以后家里的活兒都是你的，家里用水你就挑了擔(dān)子去村里的水井挑……”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程石打斷她的話，“我肯定不偷懶了，偷懶你不給娶媳婦好吧？”

    姜霸王滿意，這話說的還有點(diǎn)樣兒，她登上馬車，嘀咕道：“別以為我喜歡啰嗦你?！?/br>
    程石跟在馬車走了一段路，囑咐師叔路上慢些走，又跟他娘說下次來還坐車別騎馬，夏天日頭毒，別吃這個(gè)苦。

    “去買條大狗回來，你要是出門進(jìn)山，人少的地方帶上狗?！?/br>
    程石點(diǎn)頭，心里卻想著買條大狗養(yǎng)不熟，又想到有人說明年送他兩只狗崽，一時(shí)惦記上了楊家的大黑狗，干脆充當(dāng)陪嫁丫鬟進(jìn)他程家的門算了。

    “老娘跟你說話你走什么神！”姜霸王的溫柔沒維持一刻鐘就破功了，探出窗沖發(fā)愣傻笑的兒子拍一巴掌，咬牙低聲說：“綁緊你的褲腰帶，那姑娘大了肚子我是不認(rèn)的，你也給老娘滾出家門。”

    程石無奈，豎起兩根手指，“我發(fā)誓可行？”

    “行，你發(fā)誓，我姜家不進(jìn)辱門楣的人?！彼材贻p過，春心萌動過，也知道男人的下半身可不聽嘴的使喚。

    “我發(fā)誓，沒把人娶進(jìn)門前一定手腳規(guī)矩，絕不輕薄了她，褲腰帶箍進(jìn)rou里也不松分毫?！背淌裳?，“這下可相信我了？”

    “走了，不要你送了?！?/br>
    程石目送車馬跑遠(yuǎn)，腳卻沒停下，跟村里人說著話，大步往村東邊走，快到了又放慢了腳步，見棗樹下臥著只大黑狗，他吹了吹口哨。

    狗叫了，門也開了。

    楊柳開門見是他，蹙著的眉頭瞬間換成了笑，倚著門問：“我剛剛聽到車轱轆聲，你娘走了？”

    “嗯，她有急事要趕回去，解決了還來的?！眱扇苏f著彼此都懂的話，“你家什么時(shí)候能清閑點(diǎn)？我娘說想請你們?nèi)ノ壹易隹??！?/br>
    媒人上門后，女方家要是也有意，會差個(gè)長輩過去看男方的家里情況，滿意了就給出八字，八字合便算婚期。

    楊柳捂住心口，想矜持一番，高高翹起的嘴角卻暴露了內(nèi)心的喜意。

    “麥?zhǔn)蘸蟀?，收了麥就清閑許多?！?/br>
    前有黑狗虎視眈眈，后有豎著耳朵的鄰居，程石點(diǎn)了點(diǎn)頭，沒了理由再晃下去，“等阿叔阿嬸在家了我再來坐坐?！?/br>
    木門吱呀，門后的姑娘拎著羅裙轉(zhuǎn)著圈去灶房和豬食喂豬，心里的喜意怎么都散不了，進(jìn)屋舀了半碗米，一半喂豬一半喂雞，讓它們也替她高興了。

    ……

    “楊柳，在家嗎？”

    “在家。”楊柳舀了半瓢清水沖干凈手，外面是桃花，她背了個(gè)背簍，“我要去山里看看有沒有菌子，你可要去？”

    楊柳哪會拒絕，但她還有兩件衣裳還沒搓，“你進(jìn)來先等我一會兒，我把衣裳搓了就跟你去，再喊上我姐我妹?！?/br>
    村里的房子大差不差都一樣，堂屋左右是廂房，院子兩側(cè)一間灶房一間庫房，豬圈在墻邊，雞棚和茅房相鄰。

    “你把家里張羅的真齊整?！碧一ㄟM(jìn)門，背簍就放在門口，家里養(yǎng)雞鴨的，院子里的雞屎鴨糞少不了，但楊家院子里就沒有，土墻邊也沒積浮灰。

    “單是說院子，你這一天掃帚都離不了手?！?/br>
    “看見了就掃了，也不費(fèi)事?！睏盍炅艘律寻严匆律训乃鲈谠鹤永铮謴木锎蛩塘虽棠九璺砰芟?，把搓干凈的衣裳用清水泡著，不然太陽一曬就有味兒。

    豬槽里倒?jié)M水，屋外的破盆也倒上水，在外能喝水，雞就不會撲棱著翅膀飛過院墻進(jìn)屋。

    “走了?！睏盍魃喜菝?，也背上一個(gè)小背簍，取了把鐮刀放進(jìn)去。

    “山里不好走，你換條褲子吧，別把裙子刮破了?！?/br>
    “沒事，我小心點(diǎn)?！?/br>
    有人看到她穿羅裙會眼里放光。

    鎖了門，兩人去村里找楊柳堂姐堂妹一起進(jìn)山找菌子，這兩個(gè)姑娘看到楊柳的第一句話也是哪有進(jìn)山穿裙子的。

    “也不怕摔了?！?/br>
    “摔了我再爬起來?！?/br>
    “從小路繞上去吧?！?/br>
    “從村西邊走，我順道看看地里的豆子能不能摘了?！?/br>
    又是借口。

    路過程家的宅子，楊柳從敞開的大門往里瞅，瞟見一抹衣角便大聲咳了一聲，“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菌子?！?/br>
    門內(nèi)的衣角飄過去，聽到聲的人又探頭回來，頭發(fā)挽成個(gè)髻束成一團(tuán)，太陽不算烈，他臉上卻布滿了細(xì)汗。

    兩人對視一眼又錯(cuò)開，一眼便如偷吃了一罐蜜。

    作者有話說：

    楊柳：手腳規(guī)矩點(diǎn)，你發(fā)誓了哦

    入v前這些天都是一天一更，更新時(shí)間我爭取固定在晚六，六點(diǎn)沒更最晚就是七點(diǎn)

    第十一章

    靠近田地的山腳放的有籮筐布單和水囊，天熱的時(shí)候干活的人會過來歇一會兒，山里樹高，進(jìn)了山頓感陰涼。

    “我爹說要不是怕山里有蛇，他晌午歇晌都不想回去?！碧一ㄊ殖帜竟魉奶幥么颉?/br>
    前些天下過雨，外面路里的土早被曬干了，但山里的腐葉下還是濕土，松軟的地方扒開樹葉踩上去還沾鞋底，也就這樣的地方才會長菌子。

    四個(gè)姑娘背著背簍彎著腰，用手里的木棍在草叢樹根下翻找，枯木上會長木耳，矮草叢里生有褐色的地皮菜。

    “說了不讓你穿裙子，你不聽，現(xiàn)在可知道后悔了？”桃花笑楊柳一步一蹲一托裙，羅裙前擺被她攥出多個(gè)褶子，后擺在蹲下時(shí)沾了地上的土，還有稀碎的枯葉。

    楊柳搖頭笑，散了一支發(fā)辮用頭繩把裙子下擺扎起來，抬腿大邁步子，“走了，我們?nèi)ツ沁叺乃蓸淞掷锟纯?。?/br>
    “那是程家的?！睏钐页雎曁嵝?，“那半邊山是程家的，松樹也是他家補(bǔ)種的，我們過去別被當(dāng)了小偷?！?/br>
    松樹林里長的松乳菇多，村里人都曉得，但那是有主的，只有給程家的老仆打過招呼得到允許了才能去采。

    “你爹不是救過程家少爺?shù)拿?？你帶我們過去應(yīng)該不妨事吧?！碧一ㄑ酆诖乜粗鴹盍?。

    楊桃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也看向楊柳，眼睛里不乏期待。

    楊柳這才明白桃花喊上自己進(jìn)山采菇的原因，她望了眼看不到邊際的松樹林，坤叔一個(gè)人翻三天三夜都不能把林子翻個(gè)遍。

    “這樣吧，我們就在林子邊上找，等下山的時(shí)候把采的松乳菇分一半出來，我拿去送到程家?！?/br>
    其他三個(gè)人都露了笑，沒人有意見。

    但楊柳還是輕輕捶了桃花一下，“這次就算了，下次再這般利用我，我可就不跟你玩了。”

    桃花訕訕一笑，恭維道：“這不是想著你在程家人面前有面子嘛，而且程家的仆人也不怎么來采菌子，等再多晴兩天，松針下的菌子也爛了，可不是糟蹋了?！?/br>
    楊柳駐足白眼看她，“說的再有理也還是沒理。”

    “好嘛，以后先跟你說清楚好吧？”桃花虛虛一笑，用木棍撥開會劃到她裙子的樹枝，偏頭問：“那今天我要是跟你說清楚了，你還會來嗎？”

    “路過程家的時(shí)候我會先問問主人家的意見?！?/br>
    “那我該喊你的時(shí)候跟你明說的?！碧一戳搜哿硗獾膫z姐妹，低聲說：“我有一次想去問程家的老仆，剛走到門口我就慌的不行，輕輕敲了下門，也不知道里面的人聽沒聽見，我轉(zhuǎn)身就跑了，到底也沒敢來。”

    “怎么會這么怕他？”楊柳問。

    “聽說那老仆殺過人的，你不覺得他很兇？”桃花問另兩個(gè)人害不害怕。

    楊桃和她妹楊枝點(diǎn)頭，說在村外碰見了她們會躲著他走，怕他把她們提起來掐死了。

    楊柳：……

    松樹林里的樹有七八年的樹齡了，一棵棵筆直又粗壯，樹下是松軟又厚實(shí)的松針，幾乎要把樹根埋起來。松乳菇是黃褐色的，覆在松針下，撥開腐葉一眼就能看見，采菌子的滿足感大過彎腰屈膝的酸累，等背簍滿了，人直起身才察覺腰肢酸軟的直不起來，像編藤椅的荊條，硬生生給掰彎了。

    一直到下了山，背簍往地上一放，人往地上一癱，脊背平鋪在地上，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那個(gè)勁兒。

    上山時(shí)穿的粉色羅裙，又是怕沾泥又是怕劃破，下了山就成了泥褐色的一團(tuán)，又是泥巴指印還沾了黏草籽。躺地上的時(shí)候楊柳毫無心理壓力，偏頭看搖晃的草莖，上面附了只瓢蟲，數(shù)了數(shù)，有五個(gè)點(diǎn)。

    每人分了一半松乳菇出來放地上，楊桃楊枝倆姊妹的放到一個(gè)背簍里，裝不完的就用衣擺兜著，騰出一個(gè)背簍用來裝給程家送去的菌子。

    程家大門開著，楊柳徑直走過去，第一次有了客人的本分，站在門口先喊人：“有人在家嗎？”

    坤叔聽到聲從屋里出來，見到她的模樣不由露了笑，走到門口先看到路上并排束手站著的三個(gè)丫頭，再看背簍里的東西，哪還有不明白的。

    “進(jìn)來吧，我把菌子倒廚房里再把背簍給你?！?/br>
    楊柳大步跟了進(jìn)去，繞過門廊了才說話：“他不在家？”

    “在，你跟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