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廚開始剁餡兒準備包餛飩，屋里屋外都是刀剁在木頭上的咚咚聲，食館外來了客，楊柳洗干凈手出去招待客人。

    “哪個是雙黃的鴨蛋？老板你給我挑幾個，我孫子愛吃蛋黃多的咸鴨蛋?！睏盍€沒走出去先聽到了阿婆的說話聲。

    “我也分不清哪個鴨蛋有兩個蛋黃，你選個頭大的拿吧?！背淌诳鹄锾籼魭?，不住詢問：“這個行嗎？這個呢？這都是人家選過幾輪的，老人家你要是想買雙黃蛋，下次就早些過來，我們辰時初開門擺攤?！?/br>
    楊柳揣著手走到程石旁邊看著，咸鴨蛋上糊的有黃泥，她不想沾手，探著脖子指角落里的兩顆蛋說：“拿這兩個，這兩個蛋兩頭長，估計是雙黃蛋?！?/br>
    程石轉手拿起放草兜里，見老阿婆猶豫，他道：“這是我媳婦，這事你信她，她眼光準?！?/br>
    老阿婆聞言不再多說，解開荷包數(shù)銅板遞過去，臨要走了，她朝魚館里瞅，“你們食館可還招伙計？”

    程石擺手，“人夠用了?！边@些天不少人上門問還招不招人，其中有個滿臉肥rou的廚子，他模糊記得好似是八方酒樓的，以前送雞鴨過去時打過一個照面。

    “東家，東家太太，我姑母讓我來問你們要不要吃餛飩，要是吃她就多煮兩碗。”食館里跑出來個小丫頭。

    “我不吃?！睏盍聪虺淌?，“你餓不餓？”

    “我也不吃?！?/br>
    “那我去給她說?！毙⊙绢^又顛顛跑進去。

    “哎，回來。”楊柳忙喊住她，把筐里剩的咸鴨蛋連筐一起遞給她，“洗干凈煮熟，待會兒給我婆婆帶上，她們路上餓了吃?！?/br>
    于是姜霸王吃飽出來手上就多了個提籃，二十多個咸鴨蛋滿當當堆在里面，她騎上馬把提籃抱懷里，垂眼說：“我們走了啊，你們在家忙歸忙，要注意身體，田里地里的活兒忙不過來就雇人幫忙。”

    “好，你們路上慢著點。”程石走出檐下送了送。

    筐里的鮮蛋和鹵蛋賣完，他跟楊柳也收拾東西準備回去，天色陰沉沉的看著要落雨，程石回去還要把地里曬的花生往回拉。

    田野上空蜻蜓低飛，細蚊一團又一團，回去的路上程石在路中間看到一條踏扁的死蛇，筷子粗細，血還沒干，估計就是過路時喪生在馬蹄下。程石喊楊柳指給她看，“應該就是娘她們去鎮(zhèn)上時騎馬踏上去的。”

    路兩邊是麥地，割了麥后少有人來，可能就是哪個草窩里的蛇蛋孵化了，小蛇跑出來了。楊柳看了一眼就收回視線，看了眼天色說：“趕緊回去，這場雨估計要在傍晚落下來?！?/br>
    村里已經(jīng)忙活開了，家里有牛有驢的都用上了，曬干的花生往木架子車上堆。沒牛沒驢的就是人拉車，男人在前面拉，女人跟在后面推。小孩們拎著籃子在地里撿落花生，不然一場雨落下來，這些花生發(fā)了芽就糟蹋了。

    坤叔在程石回來之前就喊了山上的老伙計下山幫忙，家里的木架子車都推到了地里，程石到家后把車里的筐桶拿下去也趕馬去地里。

    “你等等我，我也去，我進屋拿塊兒頭巾?！睏盍?。

    “你不用去，你留家里陪孩子?！?/br>
    等楊柳包了頭發(fā)跑出來，門口哪還有人，她跺了下腳，也匆匆忙忙往地里跑。大白天的，青鶯不執(zhí)著非要爹娘抱，奶娘和保母能哄好她。

    地里的花生一車車拉回家堆在墻根，這時候就是搶收，吃飯反倒成了不緊要的事。春嬸跟劉嬸隨車回來，手腳麻利地燜一大鍋干飯，切了豬rou混著蘿卜青菜燉兩盆，大家囫圇填飽肚子繼續(xù)去地里忙活。

    天色越發(fā)暗沉，田間地頭尋食的鳥雀也都歸了林，趕在落雨前，地里曬的花生都拉了回來。但這還不算完，程石搬了木梯爬上花生垛，由坤叔他們在下面用木叉叉了陳年稻草遞上去，他把稻草蓋在花生垛上，這樣淋了雨也多是被稻草吸收了，等天放晴把稻草掀下來，下面的花生還是干的。

    “今年再忙活最后一年，折騰死人了。”程石連聲叫苦，想想之后還要摘花生，他渾身都沒勁。

    “怎么？明年不種地了？”坤叔大驚。

    春嬸、雷嬸和劉嬸也皺眉看向他，種地累歸累，但住鄉(xiāng)下不種地還有什么意思？就像這些天拔花生，大家伙一起出力，坐地里拔著花生說著話，多熱鬧。

    “不是不種地，是不種花生了?！背淌o他們掰算，“入冬剝花生，開春犁地刨坑丟種，夏天苗深了要鋤草，入秋了要拔花生摘花生，一年到頭這鬼玩意兒都離不了手，麻煩死個人。”

    這是不缺銀子的人的想法，花生能榨油能炒菜下酒，花生秧能喂牛喂驢子，花生殼還能當柴燒，價比稻子麥子的價還高，農(nóng)人多是情愿多種花生的。

    不是不種地就好，坤叔和春嬸他們松了口氣，繞著三垛花生轉了一圈，見蓋嚴實了才回屋燒水洗澡。

    “劉嬸，晚上別做飯了，我們待會兒坐馬車去鎮(zhèn)上吃?！睏盍_口，“今兒也讓你們忙累的不得了，去吃頓好的補補?！?/br>
    “好?！崩な宓谝粋€響應，吃多吃少無所謂，人老了就愛這種熱鬧。

    “老劉頭他們沒下地拔花生就不帶他們，讓他們先餓著，我們吃完了再打包幾個菜給他們帶回來?！贝簨鹄穑澳憧刹荒転榻o他們做飯不過去，晚個半個時辰不會把你老頭餓出毛病?！?/br>
    劉嬸笑著點頭，“行，我去，你松開我，我回去換身衣裳?！?/br>
    楊柳在他們給花生垛蓋稻草時已經(jīng)洗好了澡，她抱著青鶯往村頭走，打算喊上娘家人一起去鎮(zhèn)上吃飯。

    “都要下雨了，我們不去，就在家里吃?！睏钅缚戳搜厶臁?/br>
    “就是下雨才清閑，有馬拉車又不讓你們走路。”楊柳不跟她娘啰嗦，轉過身說：“你們趕緊換身干凈衣裳，我這就去借木篷車，待會兒馬車套好了就來接你們。”她家目前就三輛帶頂?shù)哪九褴?，回來時還要捎上魚館里做活兒的人，還要再借兩輛。

    割草喂馬，提水飲牛，打掃木篷車，人都到齊了把狗趕進屋鎖上門，交代鄰居幫忙留著心，一家老少坐上馬車動身了。

    還不到做晚飯的點，天色烏壓壓的幾乎看不清人，婦人站在門前大聲咕咕喚雞，男人拎桶挑水，趕在下雨前把家里的水缸倒?jié)M，見一行五輛馬車要出村，他們駐足詢問：“天都快黑了，馬上要落雨，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接魚館里的人回來，順便過去吃頓飯，也不用開火了?！背淌?。

    到了村頭接上楊家人，出村了碰到個小丫頭背著背簍，程石喊住她：“誰家的丫頭？天都黑了你跑出來干嘛？趕緊回去?！?/br>
    “我去給兔子割簍草，我養(yǎng)的兔子下崽子了。”

    “割草你去村前的地頭割，別出村?！睏盍匠鲕嚧?，這丫頭看著也迷迷瞪瞪的，天都黑了還敢一個人往外跑，她繼續(xù)說：“兔子也吃花生秧紅薯藤，你隨便去誰家地里割幾條紅薯藤就夠了，下雨了就喂兔子吃花生秧?！?/br>
    “我家菜園就有紅薯藤。”小丫頭立馬蹦蹦跳跳往村里跑。

    “這丫頭也是長了個虎膽子，她家里人也是心大，馬上要下雨了也不拘著孩子?！毕掠晏焐吆贸龆矗У搅丝刹坏昧?。春嬸往外瞅一眼，楊家莊靠山，木盛草茂，要是有那存了壞心的，逢著刮風下雨天把丫頭拉進山，就是叫破喉嚨也沒人聽見。

    馬車里掛著一盞燈籠，隨著馬車的顛簸，昏黃的光暈在車壁上晃悠，青鶯躺在她娘的腿上，眼不眨地盯著燈籠，光暈晃到她臉上時，她樂得咯咯笑。

    走到半途，車頂上響起雨點的噼啪聲，程石把腿縮進蓑衣里，盯著前方的路說：“下雨了?！?/br>
    “下雨了，等天晴了就能割稻子了?！睏罾蠞h的聲音從車尾傳過來，“今年麥子不成器，秋稻還成，每逢干了就落點雨?！?/br>
    “老哥你家今年種了幾畝水稻？”坤叔大聲問。

    “八畝多?！?/br>
    “那是挺不少?！?/br>
    雨點越來越密，雨水打濕了馬鬃毛，它們歡快地搖頭甩尾，這段時間忙著開食館忙著收花生收豆子，好久沒給它們洗澡刷毛了，在雨中疾跑的感覺看著就是痛快。

    馬車從野外闖進鎮(zhèn)，像是跨出深山走進了鬧市，路兩邊的房屋燈火通明，人影落在窗紙上，說笑聲逸出墻院。木窗吱呀一聲，臨街的人開窗往外看，馬車已經(jīng)拐了彎看不到影。

    下雨天食館的生意也沒受影響，程石先下車撐傘給楊柳和孩子遮雨，他們一行人走進門，大堂里吃飯的人一靜，認出人了笑出聲：“這下雨的晚上你們怎么還過來了？我還當是進山匪了?！?/br>
    “跟你們一樣，不想在家開火，就來鎮(zhèn)上吃飯了?！睏盍嫘Γp拍著左右四顧的小丫頭往后院走。

    魚館里一步一個燈籠，亮堂如白晝，程石把人安頓好了又趕馬車去悅來食館，不一會兒提了四個食盒回來。有魚有rou，上午沒吃到嘴的魚羊rou餛飩也進了肚，末了喝上一碗溫熱的雞湯，身上的筋骨都松懈了下來。

    最后一桌食客離開，屋外的雨勢也小了，春嬸她們幫忙收盤子擦桌子掃地，合力把大堂和包間打掃干凈，后廚也收拾干凈了。

    “走嘍，回家?！崩な逭驹陂T前喊。

    一盞盞燈籠暗下來，到了最后只剩門口的兩盞，楊柳坐上車從保母那里接過孩子，見這丫頭還睜著大眼好奇地到處瞅，她扭頭問她嫂子：“豆姐兒可睡了？”

    “睡了，吃飯那會兒就睡了?！?/br>
    “我家這是養(yǎng)了個夜貓子。”楊柳點了點青鶯的額頭。

    馬車出鎮(zhèn)，人聲一瞬間退了去，雨絲細了，敲在車頂上的聲音極輕，馬蹄踏在稀泥里的咕嚕聲都清晰可聞。車里沒人再說話，慢慢的，有人在蛙鳴和馬蹄聲里閉上眼打瞌睡，頭一點一點，磕在車壁上瞬間清醒。

    馬車里傳出一聲輕笑。

    “笑什么？”程石問，大半夜的突然來一聲還挺瘆人。

    “沒什么?！睏盍鴵Q了個胳膊抱孩子，這才發(fā)現(xiàn)小丫頭也睡著了，她輕聲問：“停雨了？”

    “還在下，很小?！?/br>
    進了村，雨也停了，馬車在村頭停下，大黑子在門內汪汪叫，急著要出來。

    “別叫別叫，給你帶骨頭了?！睏罾蠞h掏鑰匙開門。

    “我們也從這兒下去，走幾步路就到了?！被镉嫼痛螂s的幾人跳下馬車。

    “天不早了，回去了洗洗趕緊歇著，明早不管下不下雨都還要去鎮(zhèn)上?！背淌淮?，“駕”了一聲，馬抬蹄往西走，后面的馬不用人驅使也慢悠悠跟上。

    到了家門口，屋里的狗幾乎要撞破門出來，野貓也聞著味喵喵叫著跳上馬車，春嬸抖破個油紙包，把打包回來的魚頭倒臺階上。

    “回來了？”一墻之隔的蔣家有人說話，“可真夠晚的，我都睡一蒙子了。”

    門環(huán)“嗒”的一聲響，狗沖了出來，蹦著往人身上撲，狗屁股都要扭脫節(jié)。

    程石匆忙朝隔壁應一聲，把泡爛的餛飩和雞骨頭倒狗盆里，“紅薯，過來吃飯。”狗嘴忙上了才消停。

    “孩子睡了，我先抱她回后院。”楊柳說。

    “我們也走了，那三個老家伙估計都還餓著肚子?！眲鹛嶂澈?，走了幾步又轉回來讓人給她提盞燈籠。

    安頓好牛馬，程石伸了個懶腰，進屋準備關門發(fā)現(xiàn)院子里少了兩只狗，他扶著門懶洋洋地喚狗。

    “估計是出去拉屎了，你回屋吧，我待會兒去鎖門?！崩な逶谖堇镎f。

    “那你可別忘了，對了，今兒下雨你的腿還疼不？”

    “貼了膏藥好多了?！?/br>
    雨打落了桂花，后院里的香味淡了許多，墻邊的大碗菊的淡香顯露了出來，清苦的味道，醒腦又安神。

    程石過去掐了兩朵，連帶著水珠一起帶進屋。

    作者有話說：

    第一百四十二章

    雨后放晴, 天色湛湛，幾片稀薄的白云幾乎要被風吹散，日光絢爛地灑滿大地, 貓狗愜意地躺在稻草上瞇眼睡覺。程石扛著木梯手拎木叉出門，吆喝兩聲趕走花生垛邊睡覺的貓狗, 大踏兩步蹬上頂, 三兩下把花生垛上濕漉漉的稻草掀下地，飛蟲和腐爛的草屑飄飄灑灑，他不禁瞇起眼。

    “地里的花生拔完了嗎？”對面的人家搭話, 他也在掀花生垛上的濕稻草。

    “還剩三四畝沒動，你家呢？”程石問。

    “我家地少, 都拔完了，也都拉回來了?！?/br>
    “產(chǎn)量如何？”

    “不怎么樣, 全村估計就你老丈人家的花生沒受影響?！?/br>
    程石跳下花生垛，扛著木梯去另一垛，聞言說：“為了給花生澆水，他跟我大舅哥只差沒累掉半條命, 只盼著往后能風調雨順, 大家都少受些累?！?/br>
    “咱們村已經(jīng)算是好上許多了, 前兩天我娘家兄弟來幫忙, 聽他說鎮(zhèn)南的高洼村今年都沒能種上稻子，為了搶水灌溉還打死了兩個人。”斜對門坐在門口擇菜的細二嫂接話，她唏噓一聲，“麥子欠收，稻子還沒種上, 今年就指靠陳糧糊弄嘴, 日子難熬啊。”

    程石不清楚情況, 疑惑道：“怎么就沒種上稻子？秧苗干死了？村里沒開堰放水？”

    “住在山包包上哪有堰，就坑坑洼洼的小河小溝多，你聽那個村的名就知道，又高又洼，風調雨順自然不缺水，一旦逢到旱年，自然絕收?！蹦贻p的婦人往程家院子里瞅，“你媳婦呢？在屋里哄娃？”

    “我們村要不是有柳妹子，年成更受影響?！睂﹂T的鄰居拾掇完他家的花生垛，扛著木叉過來給程石幫忙，把掀下來的濕稻草插著往熏房外面堆，曬干了方便拿進去捂火。

    “前兩天下了場雨就沒先前熱了，你家這熏房也快開火了吧？”他問。

    “對，估計就是中秋節(jié)過后開火?！背淌瘧?，剛想回小阿嫂的話，轉臉看她已經(jīng)進了他家門，不由出聲：“她在后院哄孩子，你大聲喊一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