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令 第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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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公子穿一身棉布白衣,打扮整潔,滿身書生氣,臉龐柔和儒雅,卻不像什么富貴人家。 果不其然,林子葵將字畫端上來:“您這兒,收字畫么?” 桌臺后的掌柜的抬手:“什么字畫,什么朝代的?” “這……”林子葵略微赧然,“上個月的?!?/br> “哦?哪位大家的?” 林子葵將畫攤開。 掌柜掃了眼不俗的字,精巧的畫,又瞇眼盯著紅章:“林懷甫?何人?” 林子葵含蓄地拱手:“正是在下,懷甫乃是鄙人的表字?!?/br> “字倒是不錯,畫的也不錯,”掌柜不在意道,“我給你這個數(shù)。”他伸出一掌。 墨柳:“五兩?” 掌柜捋須:“五百文,三幅?!?/br> 墨柳忙將字畫收回來:“五百文!呸!連我家公子的筆墨錢都不夠!這可是上好的歙硯所繪!” “窮書生,喲?歙硯?放屁不打草稿?!?/br> “就是歙硯!這是建極殿大學(xué)士唐大人送與我們公子的!不識貨!” 林子葵輕輕搖頭:“墨柳……” 墨柳扭頭睜大眼:“不是吧公子,五百文,您何必賤賣?” 林子葵猶豫了下,搖頭:“還是走吧,打擾了掌柜的?!?/br> 他禮貌告辭,主仆二人又跑了幾家字畫店,屢屢碰壁。這幾幅畫,論畫工意境,的確算是精品,用紙用墨,也均為上佳,若非打算拜謁肖大人,林子葵也舍不得用這樣難得不菲的紙墨。 但此地乃是金陵,達(dá)官貴人什么東西沒見過? 林子葵一個無名小輩的的字畫,放這兒是斷然賣不出的。 畫賣不出去,垂頭喪氣地回了應(yīng)天府書院,隔日,門外又傳來敲門聲。 墨柳早早起來開門應(yīng)了,晨霧彌漫,墨香縈繞房內(nèi),林子葵坐在床邊捧著一卷書,眼皮上蒙著一層黑布料,窗欞的光渡在他的側(cè)臉上,面頰透明的絨毛,如一層潔白的霜。 他的拇指輕輕擦過粗糙紙面,似能摸到那些字般。 外頭交談的聲音傳入耳中。 “墨柳,你家公子上月的廩糧費(fèi),還拖著沒繳呢,我是萬不敢再幫你們延了……” “再寬限幾日,再多幾日吧?明年會試,我家公子定能中進(jìn)士!到時候不會忘了你的?!?/br> “哎……這,不若,你們還是另尋別處吧?金陵城外有幾座寺廟便不錯,食宿低廉,要知當(dāng)今吏部侍郎,當(dāng)年便是在行止觀苦讀,中了一甲!那觀中供著文昌,前些年好些舉子去此觀備考呢。” “行止觀?” 林子葵聽見這三個字,心中一動。 “公子,咱們真要離開應(yīng)天府書院?。俊?/br> 林子葵點(diǎn)頭:“是,大夫曾交代過,登高望遠(yuǎn),對我眼睛恢復(fù)有幫助,況且我們身上盤纏不多了,這應(yīng)天府書院……上下都要打點(diǎn),府學(xué)給的科貢經(jīng)費(fèi)也不剩多少,我怕是熬不到來年春試了。” 墨柳道:“那您還有祖產(chǎn),可以賣幾百兩銀子,堅持到春試,怎么也夠的。” 林子葵一口拒絕:“祖產(chǎn)萬不可賣,那是爹娘留下的。日后莫要再提。” 兩日后,林子葵拾掇好行囊,背上籍框,領(lǐng)著書童從北城門而出。 一溜朝廷兵馬,跋扈地從他們身邊策馬而過:“閃開!都閃開!” 五六十里的路程,林子葵這個文弱書生,攜年稚書童,滿打滿算,花了三日工夫。 到行止觀時,林子葵已是渾身塵土,鞋面和袍裾臟污不堪。他看不清上山路,墨柳力氣小拉不住他,故此林子葵總是摔。 觀外大門兩旁題著一對楹聯(lián),林子葵看不清楚,便問墨柳:“那聯(lián)上,寫了什么?” “公子,上面寫,長跪問道,乾坤一鏡,始悟道非可道,應(yīng)行便行;坐山寺門,日月雙丸,方知天外有天,當(dāng)止則止?!?/br> 墨柳年歲不大,認(rèn)字不少,他便是林子葵的眼睛。 林子葵聽得連連點(diǎn)頭:“好!好,當(dāng)行則行,當(dāng)止則止,止于物境,以物洗心,好個行止觀?!?/br> 他正感慨著,忽地注意到一旁停著輛低調(diào)不俗的馬車,還有多匹好馬,不知是何人光臨。 墨柳拾階而上,敲了敲道觀門,不一會兒,一年輕道士打開門來,林子葵說明來意:“道長,在下林子葵,淮南人士,此番進(jìn)京會試,想在行止寺小住一陣,潛心溫習(xí),不知貴觀,方不方便?” 道士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接著仔細(xì)地看過他的通關(guān)文牒、以及淮南郡守頒發(fā)的鄉(xiāng)試文書。端看此人雖形容略顯狼狽,可一身氣質(zhì)溫潤而澤,文質(zhì)彬彬,樣貌不凡,便客氣引道:“林居士請隨貧道來?!?/br> “多謝道長,”林子葵掀起下擺,左腳先跨過門檻,“敢問道長,那些車馬是……” 道士小聲說:“觀里來了貴人,他們是京里來找人的,應(yīng)該是做大官的,好像,姓蕭?!?/br> 林子葵微微恍神。 ——果真是肖二姑娘,他那未過門的妻子。 第2章 行止觀(2) 說起這門婚事,當(dāng)年父親為他定親之時,林子葵年方十四,情竇未開,對于娶妻這回事,懵懂得很。 彼時林子葵一心只讀圣賢書,他三歲受經(jīng),有神童之目,七歲cao管成文,九歲邑庠第一,年僅十四便中了淮南鄉(xiāng)試解元! 這般年紀(jì),堪稱曠世奇才! 可惜患了眼疾,隔年開春會試,林子葵眼睛突發(fā)疼痛難忍,考題爛熟于心,卻難以落筆。 他落了榜,無顏?zhàn)錾袝T生,黯然回了鳳臺縣。 肖大人那會兒還是個芝麻七品官,碰巧辦了一樁大案,得貴人賞識,便舉家進(jìn)了金陵。 林子葵居于鳳臺縣苦讀,視線日益模糊,得湊近才能認(rèn)字,大夫不讓他這般用眼,他便不能時時刻刻讀書了。 于是腦子里也有了雜念。 肖二姑娘,比自己要大三歲。 林子葵不知她名諱,未見她的面容,腦海也曾幻想過,這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她該長什么模樣呢,她該是什么性子呢? 眼疾不愈,父親帶他四處走訪名醫(yī),去年冬日生急病走了。 林子葵哭腫了眼睛,渾噩了數(shù)月。今年收拾家中舊物時,發(fā)現(xiàn)了塵封的婚書,被保存得極為妥善。 八月秋闈放榜,街坊敲鑼打鼓,林子葵在聽書童念書,有人路過他的門前,喚他“林舉人”。 不日,林子葵便帶著墨柳趕往金陵。 這會兒到了行止觀,先進(jìn)大殿跪拜文昌大帝,林子葵埋頭看見自己儀容不整,慚愧不已。 隨后,主仆二人被這年輕道長領(lǐng)到道觀深處,進(jìn)了一處僻靜的客堂。 這客堂門口掛著一巴掌大的牌匾,豎刻著“洗心堂”三個字,進(jìn)入一方小院,有內(nèi)外兩間房,檐下有竹簾、榆木桌。光斑映照在歲月悠久的木桌上,如水波流淌,明間有陣陣檀香襲來。 道士溫聲說:“此處是專為趕考的讀書人準(zhǔn)備的客堂,若是小住幾日,行止觀不收住房的費(fèi)用,一日三餐和道長們一同使用,住多久都行,如今客堂鮮少有書生來,林居士,你們二人,一大、一小,每日二十文?!?/br> 果真便宜! 林子葵從袖中掏出銀錢,想著若是和肖家姑娘退了婚,也不便住在這里,但……興許肖姑娘看不慣他,扭頭回了金陵呢? 這可能性挺大。 林子葵起了長住之意,但不知日后變故,只能先付兩百文:“我和書童先暫住幾日,便有勞道長了。不知道長怎么稱呼?” “居士不必客氣,貧道靈源?!?/br> 林子葵環(huán)顧一圈,勉強(qiáng)能看見所有的陳設(shè),這里沒有浴房,倒有個破舊的竹屏風(fēng)。 他遲疑問:“敢問靈源道長,客堂可設(shè)有浴桶,何處燒熱水呢?我上山時弄臟了衣裳,需稍加洗漱一番。明日一早,還得去拜會住持?!?/br> 靈源道長:“林居士來得匆忙,這些東西還未準(zhǔn)備,今日觀內(nèi)繁忙,東客堂住著貴人,稍后我送來一些物品給居士使用。若居士著急沐浴,可前往后山,有幾汪溫泉?!?/br> 聞言墨柳湊在林子葵耳畔道:“公子,我看見后山有橘子樹,我們?nèi)グ桑 ?/br> “好……那多謝靈源道長?!?/br> 林子葵放下籍框,將筆墨紙硯小心地一一拿出,將書放在桌上。 沒多久,靈源道長拿來干凈被褥,竹席,兩件干凈的素灰道袍,還有一些吃食,林子葵又是多番道謝。 他這人溫良恭儉,脾氣最好,好似誰都能欺負(fù)一下。 靈源交代了些事后便離開了,這會兒剛過晌午,墨柳犯困,但惦記著橘子,林子葵要去沐?。骸拔疫@一身,不說拜文昌大帝,就連拜訪二姑娘,也太過邋遢了些,” 墨柳強(qiáng)撐著睡意,打了個哈欠,拿起藥:“走吧公子,我們?nèi)ズ笊?。?/br> 后山有好幾條路,走得人少,便不如前山的好走。 林子葵循著水流聲,拾階而上,墨柳一路摘了滿懷橘子,邊走邊吃,看見路邊社工社母的矮小祠廟,還讓自家公子拜了拜。 二人走了一炷半香,終于看見一處汩汩冒著熱氣的溫泉水,就掩在一排翠竹背后。 林子葵伸手探了下,這水溫微燙,但不足以燙傷。 墨柳將藥包拿出:“公子,敷藥?!?/br> 藥包薄薄一片,是大夫給林子葵開的,內(nèi)服配合外用,藥包敷于眼皮上,過兩個時辰取下。 “大夫說了,沐浴之時,熱氣熏騰,藥吸收得更快?!蹦贿呎f,一邊很勤快地為林子葵纏上了黑布條,將他雙目蒙上了。 墨柳抱著橘子,打著哈欠坐在了背后的石頭上。 眼前黑暗襲來,林子葵說:“墨柳,你衣裳也臟,不洗洗么?” “我么,不急,公子你洗吧?!蹦?,自己才不像公子這般愛干凈呢,況且公子這人靦腆,沐浴喜歡獨(dú)自,不喜有人在旁。 林子葵只得順了他,雖眼睛蒙上,完全看不見了,但感官還在,將身上衣物一層層地褪了下來,直到光了,皮膚被風(fēng)吹得發(fā)涼。 他輕輕嘶了一聲,蹲在地上,像盲人那般慢慢下水,一只腳踩足了水潭底,另一只腳再下去,最后慢慢蹲進(jìn)了有些發(fā)燙的泉水里,泉水漸漸漫過腰腹、肚子、胸口…… 只剩潔白鎖骨和光滑的肩膀還在水面上。 文弱書生林子葵并不知曉,泉水另一邊,有個習(xí)武之人定北侯爺,好整以暇看著他脫到不剩下了水,不動彈,也不出聲。 那雙眼睛勝似桃花,天生多情含笑,雖如此,卻沒幾人說他親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