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你所說，地點是在山頂接近關(guān)口的地方？」

    「對、對對對…太可怕了，那一團、那一團團噁心、又腥紅、又…又…又！咳、咳咳！」

    驚恐至極的話語來不及說完，就被自己急促的呼吸聲給嗆到。

    斷斷續(xù)續(xù)無法成章的言詞，來自跪在地上喘著大氣，淚珠不斷從臉蛋上滑落的一名雙馬尾成年女子，長滿雀斑的臉龐跟方便行走的長褲與皮外套上都站滿地上的泥濘，狼狽不堪的模樣也象徵了逃離危機時的兇險程度。

    她左右肩上、腰上還大包小包地攜帶著不少包裹與行囊，背后那大型背包也被內(nèi)容物塞到如同鼓起的小火山，這些目測起來的重量，讓人懷疑就算是一般的成年男性也未必有辦法承受得住。

    胡在一旁觀察著努力跟導師解釋現(xiàn)況的這名女性，試圖整理出更多有用的情報。

    「她應該是…隸屬于公會游走四方的『行商人』才對吧，之前多少有聽聞他們不論男女，負重能力都有事先受訓。迪亞羅？你還知道些甚么跟商人公會相關(guān)的事嗎？記得那個大商人羅薩德好像提過公會有嘗試在你們王國里蓋分部的樣子？」

    「唔嗯！商人的銅臭本質(zhì)實在令吾不屑一顧，吾人比較在意的是，這名女性臉上所散發(fā)的驚恐，還有那遇上難以言狀之物的恐懼，都是十足的劇作題材??！由吾人迪亞羅四世，來將這段經(jīng)歷譜上凄美無比的詞句來加以修飾吧！」

    「都遇上這么明顯是怨靈作祟的情況，真虧你還能本性不改耶…我可能直接問羅薩德比較快?！?/br>
    胡在一旁皺著眉不開心地說，他可不想讓導師跟自己努力安撫當事人的同時，有一個傢伙在旁邊用別人的苦難來高歌。

    「鄧恩、卡加利、珊莎…嗚、嗚嗚嗚…對不起，我就只顧著逃跑，自己也記不清楚怎么有辦法逃脫出來…」

    她有些苦惱地按著額頭，嘗試想回想起一些更有用的情報但卻徒然無功。

    「一般人跟本無法抵抗『怨靈』的攻擊，能保住性命逃出來已經(jīng)很不簡單，實在不需太過自責?！?/br>
    眼前的女性大顆淚珠不斷地從臉頰上滑落，嗚咽著道出那些同伴的名字，胡實在內(nèi)心跟著難受，試圖想多安慰幾句。

    「第一次碰到怨靈那種可怖的模樣任誰都會嚇個半死啦！能活下來比較重要?！?/br>
    「是?。∵@孩子第一次遇上怨靈時雙腿發(fā)軟無力，哭得可是驚天動地──唉呀！疼！無禮之徒！怎能這樣隨意亂踢長輩的臀部??！」

    「你這老頭才別給我亂加油添醋?。?！我哪有哭那么慘！你明明不在場??？」

    看著胡脹紅著臉，不斷踢著迪亞羅四世這打鬧的模樣，女子的神情逐漸和緩下來。

    「他們總是像這樣吵吵鬧鬧，讓你見笑了?！?/br>
    「不、不會，我跟同伴們時常也會這樣。很抱歉讓你們這樣費心安慰…」揉了揉哭紅的雙眼，她深深吸了口氣整了整儀容，用較為冷靜的口吻對著導師說「我名叫米諾，是隸屬于行商公會第136分部的一名自由行商人，請問你們是…？」

    「年紀較小的這位是我的學徒名叫胡，老的那位妖精族則叫迪亞羅四世，跟你和那些同伴一樣，也四處游走在這片大陸上，不過我們并非是行商人，而是靈能術(shù)士?！?/br>
    「靈能…術(shù)士。所以、所以你們是因為那怨靈而來？有辦法對付嗎？」

    女子非常謹慎地唸出這個名詞，導師從語氣中聽不出有甚么反感情緒或敵意，才繼續(xù)把話說下去。

    「還是要實際見到后才能夠下判斷，更重要的是那些無辜被襲擊的受害者們，他們無助的游魂也會需要有人來指引，因此我們希望能借助你的力量，帶我們到現(xiàn)場去處理?！?/br>
    跟導師相處已久的胡，聽得出他試圖要讓自己原本空洞無感的說話聲，能夠加入更多的誠懇使人能更容易信服。

    「是、是這樣啊…我明白了。我也必須要負起責任，將同伴的死訊或是遺物給帶回公會才行，讓我為你們帶路吧！」

    「感謝你能鼓起勇氣答應米諾小姐，我們整理好后即刻出發(fā)，勞煩你帶路了?！?/br>
    一般人光是見到游魂所受到的驚嚇已是非同小可，更何況遇上的是具有攻擊性的怨靈，所以聽到米諾回覆的嗓音中雖然微微地顫抖，但還是堅定地給初答覆這點，胡內(nèi)心還是抱持著佩服的情感在。

    不過，胡還是從米諾有些膽怯的眼神看出，她似乎還有想要釐清的事情。

    「請、請問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噢噢、我都叫他導師啦！你也這么稱呼就行了！」

    礙于導師極其不愿意報上真名，胡就用一如往常的方式打算含糊過去，但米諾想釐清得似乎不是名字。

    「那、那個、雖然這要求可能…不是很禮貌，但導師能不能讓、讓我看一下你的面貌呢？」

    竟然是導師的長相，在場不僅是胡，連迪亞羅四世都有些猶豫地乾咳了一聲。

    「很抱歉！因為、因為在經(jīng)歷關(guān)口那可可可、可怕的物體，噢！就是你們所說的『怨靈』之后，我實在、實在是很不安…我本來也就很膽小，對看不見面貌的人總覺得有些…恐怖…跟不信任…」

    聲音到后面越來越細微像是蚊子的低鳴，米諾脹著緋紅的雙頰擠出這句話，彷彿提出這要求本身是多么地令人不堪。

    「這、這樣??！呃…」面對這問題胡也不知道該怎么托推，努力地絞盡腦汁想要給出一個合理回答。

    「導師他的臉以前──」「如果這樣能讓你比較安心，那就照你所說的吧?！埂高祝?？導師您、您等一下?。?！」

    還來不及阻止，導師已經(jīng)將罩在頭上的斗篷往后一掀，米諾想要確認的那副「尊容」就這樣出現(xiàn)在眼前。

    一聲凄厲的女性尖叫聲，再度響徹在克瑯山山腰的這片平地上。

    ＊＊＊

    「嗚嗚嗚…真的很抱歉，我真的是沒用的膽小鬼，嗚嗚……」

    「別難過了姑娘，他那副長相…唔嗯，就連吾人也不忍直視。別說是你了，連胡第一次見到的時候都難免──」

    「別一直拿我過去的事來當安慰的材料好嗎？而且那根本就不是事實！」

    導師那跟風化骷髏頭沒兩樣的長相雖然讓米諾又開始那不止息的啜泣，但她仍舊十分盡責地走在前面幫一行人帶路，在她后方的胡與迪亞羅四世則是半安慰半斗嘴的交談。應該是顧慮到米諾可能還在害怕的緣故，導師則是走在他們后方。

    隨著往山頂關(guān)口的道路邁進著，路途上的草木也漸漸稀疏，開始被越來越矮小的樹叢與陡峭的巖壁所取代，克瑯山整體的海拔地勢比起周遭的山還來得高，遠不像在薩丁村附近的深山被大量的林木所掩蓋，路況更是糟糕，除了幾片腐朽的木板地與石階，基本上都是由天然的坡道所構(gòu)成，似乎許久未有人走訪過這山道。

    行走的坡道常碰上一邊是峭壁，另一邊是毫無柵欄的山崖，胡稍微往下一瞥觀望這驚人的高度，內(nèi)心暗暗嘲諷著這大概是去見塔洛克斯主神最快的方式。

    （前提是還要有教團的祭司來幫你引魂…蠢透了?。?/br>
    「愈往山頂走，望下去的景色更是令人心曠神怡！果然這片大陸上還是有太多美景等著吾人去欣賞，來激發(fā)創(chuàng)作的泉源??！來看看怎么下筆…云煙嬝繞山道上，陡壁峭巖難行常，誰知……」

    有人走得心驚膽戰(zhàn)，也有人走得開心愜意。

    迪亞羅四世輕盈的步伐完全不受山道險惡路況的影響，仍然能保持他常掛在嘴邊的「優(yōu)雅」姿態(tài)，游走在一足之差就會跌落的山涯邊，他持續(xù)裝模作樣地吟誦著胡這輩子無法體會、也不想去理解的「自創(chuàng)詩詞」。

    「別落后太多啊孩子？」

    而且他竟然還能騰出時間，回頭調(diào)侃著胡。

    「你附身在偶里面又不會感到累！當然輕松！」

    胡當然知道這尊讓靈魂附身用的「偶」雖然不會有疲勞或疼痛等感觸，但偶的本身也限制住了這些罪人靈魂生前完整的能力，只是一聽到迪亞羅四世那跩跩的語氣還是忍不住把話頂回去。

    「呵呵、先不說我了那小姑娘還走在最前面呢！人類女性能如此迅速地行走在這崎嶇山上道，吾人也真是開了眼界?！?/br>
    這點說真的連胡都不得不佩服米諾的腳程，但單以「行商人的基本功」總覺得還不足以解釋這一切，他努力加快速度，跟上她的腳步上前搭話。

    「呼、呼──米諾小姐你的腳力還真厲害！這也是從行商人公會理鍛鍊出來的嗎？米諾小姐？」

    米諾的啜泣聲已然止住，可能因為專心在帶路的緣故，胡喊了第二聲她才注意到有人搭話。

    「噢！胡先生嗎？抱歉我只顧著在帶路…」

    回話時腳程可沒有因此慢下來，胡內(nèi)心一股年少的競爭心態(tài)油然而生，不落人后努力想跟上這女孩的腳程。

    「本來在故鄉(xiāng)的鎮(zhèn)上，我就是負責物資採集的，加上從小就很愛到處亂跑，腳力可能從那時候就鍛鍊出來了，進行商公會時的考核也沒被特別刁難?！?/br>
    「原來、原來是這樣?。『簟⒑舂ぉつ愕墓枢l(xiāng)是在？」

    胡盡可能想維持好呼吸，但喘息聲還是不爭氣地漏了出來。

    「故鄉(xiāng)…我的故鄉(xiāng)…達塔里鎮(zhèn)…」米諾先是呢喃了幾句，不知怎地語氣中竟有些不太肯定，最后思索了一會兒舉起手指著山頂「它就在克瑯山關(guān)口的另一邊，過了關(guān)口之后繼續(xù)往山腳下走，就能立刻看見。」

    她帶著十分懷念的語氣，開始述說著故鄉(xiāng)小鎮(zhèn)的種種事蹟，從小鎮(zhèn)歷史上原本隸屬丹果王國，但在與鄰國的征戰(zhàn)后臣服于北境第一大帝國──薩提比斯，再到介紹達塔里鎮(zhèn)最負盛名的名產(chǎn)「羊毛編織品」，在北境的許多地方都廣受好評。

    與米諾同行的幾位伙伴都是同鄉(xiāng)，都是抱持著振興故鄉(xiāng)的信念加入了行商人公會，打算讓特產(chǎn)編織品能不僅限于北境，而是馳名于整片伊蘇林迪大陸上。

    「鄧恩跟珊莎很不簡單！他們夫婦在中土地區(qū)最大的城鎮(zhèn)開了一家毛皮衣料的專賣店，而卡加利運用他身為蠻獸人絕佳體力，將貨品帶到了大陸上更遠的每個地區(qū)，大家、大家都是用自己擅長的方式，為了故鄉(xiāng)奮斗?！?/br>
    「原來北境也有蠻獸人??？」

    「聽他說曾祖父母輩是很久以前，為了反抗奴隸制而從南領(lǐng)諸侯國那邊逃離過來，之后就在村里定居?！?/br>
    「原來如此。米諾小姐想必也用自己的方式，為故鄉(xiāng)出一份力吧？」

    「我、我這種程度的腳力根本不能跟卡加利比較啦！大部分都在幫他們做帳本，然后跟公會商談交易細節(jié)、控制支出成本等等…」

    「哇…一提到算錢這種要跟數(shù)學扯上關(guān)係的玩意兒，我直接舉雙手投降！體能沒問題頭腦又好，還有為故鄉(xiāng)付出的心，米諾小姐很不簡單了。」

    「沒有、沒有啦！不像胡你說得那么厲害?！?/br>
    「我倒覺得你可以表現(xiàn)得更有自信??！」

    可能是因為被稱讚感到害臊，也可能是難得有人肯傾聽這些瑣碎往事，生性較為害羞的她也變得健談起來。

    「像我們這種鄉(xiāng)下人到都會從商，要能夠存到第一桶金花了不少時間與力氣，好不容易在公會里建立起的人脈與跟規(guī)劃好貿(mào)易路線，店鋪也成立完畢，打算要讓商路正式流通的時候──丹果跟薩提比斯卻開戰(zhàn)了！雖說不像其他大陸上的幾大國長達近『百年』，但確實阻擾我們一伙人的達塔里鎮(zhèn)商路流通計畫，畢竟不會有人想到戰(zhàn)爭中的國家做生意」

    米諾的語調(diào)開始轉(zhuǎn)為黯淡，胡將聽到的情報在腦中整理，雖然已經(jīng)浮出幾個不能釐清的疑點，但還是耐心地把話聽下去。

    「直到去年收到家妹的來信，得知丹果王國已戰(zhàn)敗投降，達塔里鎮(zhèn)自然也被併入薩提比斯帝國中的一個領(lǐng)地。唉、本來像我們這種偏避小鎮(zhèn)，不管是王國也好帝國也罷，都不會被當作治理重心，除了靠自己想辦法走出一條活路外也沒別的方法。這次跟同伴回鄉(xiāng)最主要的目的，也是要跟帝國執(zhí)政官討論商路的建立事宜?！?/br>
    他注意到米諾在談論這些往事時，會無意識地用右手去搓揉著左手腕，仔細一看是一副用色彩鮮艷的染料，所編織成的羊毛手環(huán)。

    「米諾小姐，你左腕上戴的手環(huán)莫非是故鄉(xiāng)的熟人送的？」

    「噢！當初我打算離鄉(xiāng)去行商公會發(fā)展時，奇諾為了保佑一路平安特地為我編制的，我meimei手藝從以前就很靈巧，擅長做這些手工藝的小飾品呢！不知道離鄉(xiāng)這幾年她過得如何？唉！結(jié)果現(xiàn)在被困在關(guān)口這頭無法回鎮(zhèn)上。」

    「克瑯山除了山頂關(guān)口通道外，沒別的地方可以通到達塔里鎮(zhèn)？」

    「沿著山腰環(huán)繞過山頂?shù)耐芬驗榈貏莞U峻也更費時，一直都沒有修建完畢，從關(guān)口的通道進入鎮(zhèn)里是最快的方法了?！?/br>
    「咦？環(huán)繞山腰的…通路嗎？再請問一下兩國是甚么時候停戰(zhàn)的？」

    「我記得…收到meimei的來信是在去年年底？」

    這回答看來加深了胡的疑問，皺緊的眉頭還來不及松下，導師那縹緲的聲音又從后面?zhèn)髁诉^來。

    「胡，差不多到了，小心備戰(zhàn)?！?/br>
    導師難得語氣凝重，沒一會兒他便感受到路途前方隱約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壓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