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崩潰
腳本很快就出爐了,是三道在家里能做的大菜,分別是紅燒烏參蹄筋,魷魚螺rou蒜還有炸排骨。這三道菜基本上也是宋園的名菜。宋子祺做過西餐,也做過中餐,也做中餐西吃??傊膶W經歷很多元,因為不是餐飲學?;蛑鴮W徒出生,基本上換到哪個餐廳就做什么,他不像林群是那么扎實的西餐師傅。 可是這三道菜他很熟悉,從小看到大,看也看會了。但他是一個嚴謹的人,既然這件事是一個商業(yè)行為,不是小打小鬧,他就必須練習。他在自己的小套房內,用著簡單的卡式爐練習。 明明是大菜,用卡式爐煮起來,有種違和感。但是萊拉興奮得坐在床邊。唯一的小茶幾放了卡式爐和餐料,煮好的菜只能鋪了報紙,擠在書桌上。 「我剛去自助餐店買了白飯?!谷R拉興奮得說。 「不要吃太多白飯,多吃菜,那么多菜我們兩個吃不完?!顾巫屿髡f,切好的料都放在一旁,整個房間很擁擠。 「炸排骨會有油煙吧!房間都是油煙怎么辦?」萊拉想把窗子打開,但又想屋內開著冷氣,開了窗冷氣不就跑出去了嗎。 「一定都會有油煙的,每道菜都要爆香。別管那個了?!顾φf。萊拉想到自己的衣服頭發(fā)還有床枕頭都會染上食物的氣味,就覺得好懊惱。「吃完再把被套換一換就好。」他說。 「我懶得換?!谷R拉說,她會把自己弄得香香的,但是才沒那么勤勞維護環(huán)境。 「我會換啦,你就放心吃?!顾巫屿髂臅屗齽邮?。 萊拉探頭探腦:「一定要用這么多油嗎?」 「當然。」 「我不喜歡吃蒜苗,不喜歡長得像蔥一樣的的東西,能不加嗎?」 「不行。這道食材已經寫在菜名上?!顾巫屿髡f。 卡式爐的火力不行,油亮的醬香出不來,但宋子祺也就是走一次流程而已,拍攝前他還是會去宋園的廚房練習一次。 三道菜在不是廚房的地方做,花了一點時間,但宋子祺畢竟也是廚師,房間也不致于變得凌亂,一切仍是僅然有序。菜用了紙盤子和泡麵碗盛裝,有一種克難之感,但仍然非常豐盛。 「有湯嗎?」萊拉問。 「魷魚螺rou蒜是湯菜??!」宋子祺說,最后一道還直接放在鍋里。 兩人端著飯碗就著書桌吃了起來。萊拉俯在碗盤上大力得聞:「好香喔!」臉上有一種天真的幸福感。宋子祺喜歡看她笑,也喜歡看她吃東西的樣子,她的嘴唇特別性感,紅紅的很飽滿。螺rou耐嚼,萊拉放進嘴里,邊咀嚼邊說著:「好特別,我第一次吃,很香耶!」 宋子祺忍不住雙指摸了摸她的嘴唇,好美的嘴唇,吃東西時唇線特別好看。他的指尖有點蒜味有點蔥味,萊拉一愣,頑皮的笑了一下,張口含住了他的雙指。 「弄了這些,等等還要收拾,不累嗎?」她問。 「不累,等你獎賞?!顾巫屿髡f。 「但我吃飽會特別懶??」 「我不管!」 一語雙關,兩人相視而笑,他也就是逗逗她。 小小的房間,幾道菜,一屋子油煙味,兩人侷促得兜著書桌吃飯。宋子祺覺得這天的菜特別香,明明做得那么粗糙。這頓飯的時間,兩人揪心的前緣似乎都忘了,充斥著幸福的感受。像是小小的家,小小的一對,然后萊拉還是獎賞了他。 「真的假的,難得你對我這么好!」宋子祺笑了。 「反正你等一下要換床單?!谷R拉酒足飯飽后跨坐到他的腿上?!缚墒浅赃@么飽,激烈運動會不會胃下垂?」 「你躺著就好,我動?。∵€好我只吃了七分飽。」宋子祺笑著把她翻到床上,讓她躺著。 桌上吃得杯盤狼藉,床上也弄得一片狼籍。 這三道菜其實不是看會的,師傅教過他。十二歲的那個暑假,年輕的師傅要煮員工餐練習菜色。中午過了出餐時間,廚房沒有那么繁忙,氣氛有點輕松。宋子祺站在爐臺旁邊湊熱鬧,看著師傅做員工餐。師傅的火侯自然不如其他老師傅,他一次次練習,而宋子祺站在一旁一次次得看。 這天晚上的小幸福讓宋子祺放下了連續(xù)幾天的焦慮,或許是自己擔心太多了。人必須往前走,萊拉也在為了他往前走。之前萊拉的身體也在抗拒異性的性愛,但是現在也能為了他忍受,然后學習著投入。 雖然身下很舒服,但是他的頭腦很清明。萊拉嘴上不說,其實也是配合著他在調整,配合著他在讓自己接受更多身體上的觸碰。 這天晚上他覺得美好。但是美好是由許多記憶點組成的,和萊拉的美好記憶點愈來愈多,她口中說的愛不愛還是在不在一起,其實已經不需要特別探討。宋子祺閉上眼睛抵在深處喘息,高潮像煙花飄散灌頂,女人的緊緻濕潤,他沒有一次不沉迷。人心為什么那么復雜,在這種情況下,他為什么要那么糾結過去。 這大概是他睡得最安穩(wěn)的一天,他真的以為自己克服了那份焦慮,以為自己可以做得到。 直到他拍攝前一天進了宋園的廚房,才知道「以為」是多么自以為。 他晚上十點后才進廚房,廚房安靜清明,整個不銹鋼檯面乾凈得發(fā)亮。格局都跟當年一樣,只是設備換過,內裝也整理過,窗明幾凈,沒有老菜館的油膩感。人事已非,但是就算時空轉換小看回憶的侵蝕力。 他真的放下了嗎?沒有,這么多年他只是選擇不去想。師傅曾說:他是一個心思非常細膩的人。心思細膩的人,一分觸感一分氣息都記得的人,怎么可能忘記人生中的第一份感情。 他開始備料,長長的紅蘿卜要修成長方形,然后再切花切片,這樣勾芡在菜上才有紅有綠,是一個老派臺菜的裝飾法。筍片也是一樣,熟筍整根修成長方形再切花切片。那年師傅在切,年幼的他在一旁覺得稀奇有趣,一刀一片花,花在砧板上落下,一片一片疊成了一疊。 「超厲害的!」他驚嘆著。 「這很基本,多練習就會了。」他師傅說:「我還在練習,你看我切得不好,厚厚薄薄。」 切好的花片先燙熟,然后冰鎮(zhèn),這樣顏色才好看。需要用的時候,丟到芡汁里熱一下馬上能起鍋。 乾魷魚要泡發(fā),宋園喜歡流水泡,走流水比較不腥。癟癟的魷魚泡得發(fā)白增厚時,他們會用剪刀把觸角上的吸盤剪掉。 「師傅為什么要剪吸盤?」宋子祺問。 「不剪也可以,這是口感的要求。既然是餐廳,我們多一個工,口感比較細緻也是應該?!箮煾嫡f。 蹄筋,發(fā)得白泡泡肥肥短短,yingying的角也要剪掉。別人總以為燒一燒燴一燴,那么簡單的菜色,里面卻有這么多邊邊角角的細節(jié)。 「其實呢!我覺得心思細的人很適合做菜。你的手法很細,一教就會?!箮煾颠@么說。這句話猶言在耳。宋園生意好,他記得那時一臉盆的魷魚,師傅要剪上好一陣子,宋子祺就跟他師傅一起剪,白白的小手都泡皺了。兩人邊剪邊間聊。「師傅,你名字沒有登,為什么大家都叫你阿登師傅?」宋子祺問。 「我的因為名字是adam,在學校大家就這樣叫我。」 「好像很好記,我也要叫這個因為名字?!?/br> 「干嘛跟我一樣?!箮煾敌α恕?/br> 「師傅,為什么這些事都你做?」宋子祺問。 「因為我最菜?。 ?/br> 「可是大家都叫你阿登師傅!」 「師傅只是這職業(yè)的稱呼而已。」他笑了。 「你教我這么多,你是我?guī)煾祮???/br> 「不是,就跟你說我很菜。你要學叫你爸教。」師傅說。 兩人就這樣間聊,在準備一盆又一盆料的過程之中。感情就是這么一回事吧!真的是誘姦?那么滿滿的感情怎么說。 流水細細得從盆子溢出,窸窸窣窣得落入水槽,倘大安靜的廚房,水聲聽得清楚。以為已經遺忘的對話卻又歷歷在目,他的鼻腔中有一股酸澀感,他拼命忍住,但是眼淚還是滑下,溫溫熱熱得滴在手背。想再忍住,眼淚卻仍是再滴下。 每一段感情都是認真的,許予惜走時,他也心痛,他也哭過。但是都沒有阿登師傅的回憶這么強烈,不是特別深刻,而是特別遺憾,尤其結局如此。 如果時間回到當時。宋子祺會刻意跟他保持距離嗎?他問過很多次他自己,但答案是不會。頂多會小心一點,不會在店里zuoai,不會讓人看到,會更小心保護這段感情。 好多人跟宋子祺說過,阿登是不對的,那只是宋子祺的斯德哥爾摩癥候群。宋子祺信了,應該說有的時候會相信,但是回到這場景,即使物轉星移了,他卻還是感覺到當時的愛。 海蔘漏拿了,海蔘是叫發(fā)好現成的。宋爸爸幫忙拿了進來,宋子祺看見他進來,瞬間抹了抹淚,假裝沒事,轉身到電源箱那,把抽油煙機開起來。抽油煙機的聲音很大聲,他和爸爸在同一個空間就不會那么尷尬。 宋爸爸看見了他在抹淚,雙眼通紅,心理覺得像是什么事擱著一樣難受。都過了那么久了,為什么還會流淚。他把海蔘放水槽里,處理了起來,沒有要走的意思。 「我等一下一起弄就好了,你不要沾手。」宋子祺說,他不想和他爸在同一個空間太久。他爸知道他在趕他,偏偏不走,挽起袖子弄了起來。 「為什么?」他爸開口。宋子祺卻打算打迷糊仗,只說了句:「什么?」 這件事很多年了,他爸沒人認真問過他,總想著反正后來宋子祺也交了女朋友,萊拉都第三個了,過去的事到底有什么過不去。 「萊拉不是你的女友嗎。你還在糾結什么?」宋爸爸太想問了,從他不喜歡回家,硬要在別人餐廳工作,到底是在糾結什么?時間都過了那么久了。 宋子祺不想說,但心中涌起一股委屈的情緒。他轉了頭,不想說,但那股委屈涌了上來,眼框止不住得紅了一圈,淚好像又攔不住,一滴滴滑落臉龐。到底有什么好哭的,他不知道,但就是控制不住。 宋爸爸一陣惱火,畢竟是年長長輩,他也覺得他給了很大的包容,十多年了,乾脆講開,而且看到宋子祺落淚,他特別不能理解。大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哭,說多難看就多難看,哭起來還像個女人,看起來陰柔又委屈。關于兒子的這一面,他很難忍受。畢竟都是廚房師傅,嘴里哪有斯文話:「每個女朋友都同居,女人睡也睡過了,那個人就是過去的事。你也不過就是那時候還小,沒和女人在一起過,所以不懂。至于為這件事鬧這么久的脾氣嗎?求你回來一趟跟求什么似的?!顾伟职只鹨瞾砹恕?/br> 那個互相容忍的假象消失了,氣氛糟到一個極致。宋子祺很想甩鍋就走,但是畢竟也是成年人了,這個脾氣要忍下來。這個活動是個商業(yè)行為而且已經答應萊拉了。 廚房里只剩抽油煙機的聲音,他爸哼了一聲,把海蔘倒進備料盤中,把盤子甩在臺上。他還是幫忙了,只是弄出拼拼砰砰噪音以示不滿。弄好以后他就甩門出去了,這里的氣氛太讓人窒息。 該做的還是得做。炮臺打開,火聲轟轟作響,鍋子架上去,他舀了一勺油熱鍋,火星從鍋邊併出,那里的空氣也因為熱而有些扭曲。一樣的方位,一樣的爐臺,一樣的背景噪音,這次換宋子祺是持鍋的人。 當年,廚房忙時,他只能遠遠的看,總是等到下午要煮員工餐,他才能站到爐臺邊,靜靜看著阿登師傅炒菜。鍋里濃郁的醬汁冒著泡,甩鍋時,菜料掛著醬汁在空中翻騰,當時的他總覺得這個瞬間很美好,現在也是??粗藵L動,聽著炮臺和抽風的聲音,很多情緒也漸漸得沉淀。 菜最終是要上桌,菜最終是要讓人吃得開心,做菜人各種情緒的張狂在熱火烹炒后,都該沉淀。想到這邊,宋子祺的眼淚就止住了。菜不能有怨氣,這是做菜人的基本與哲學。或許是這樣的想法,做菜的過程一直療癒著宋子祺,這么多年后還是。最終還是要凝視火在食材上每秒的變化,這是火侯。 這些年宋子祺的技術也許早就超過當年的阿登師傅。但是阿登教的其實是態(tài)度。做菜人要有情緒,有情緒不麻木,菜中才能有情感。但是做菜要穩(wěn)定,要記得許多人上館子吃飯不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是為了某件事來慶祝的,那不是一道菜,是一個儀式。 今天他做這些,才不是一道菜,而是為了萊拉。 萊拉剛才站在菜口看著廚房發(fā)生的一切,但沒有邁進廚房,她不確定宋子祺是否想讓人看見那一面,可是她心里很是愧疚。事到如今,也沒辦法反悔,只是當時以為很簡單,沒想到對當事人來說并不容易。 宋子祺在專業(yè)廚房做菜,和她預期的一樣,流曳順暢好看而且專業(yè)。像是投入了生命。萊拉看見他在啜泣,又看見他和他父親的爭執(zhí),她也相信了做菜是一件有生命的事。 三道菜用專業(yè)的廚房燒出來完全和小套房里做的事是不一樣的事情,菜色油量好看,口感也非常好。試吃的時候,宋子祺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若不是雙眼略紅,完全猜不到他崩潰過。 「好吃嗎?」他問。 「好吃?!谷R拉說,雙眼不敢看他,心虛之中,又夾雜著難過。在宋爸爸眼里,那不過是無謂得想到過去,無謂得哭一哭,但是萊拉知道:不是那么簡單?!笇Σ黄??」她小聲得說。 宋子祺卻沒有特別要回應什么,只問了:「蹄筋軟了嗎?排骨會不會太咸?!?/br> 「那不然算了,我跟公司說一下。」萊拉想到他剛才的掙扎,想到明日要一整天,非常于心不忍。 「萊拉??」宋子祺嘆了一口氣:「在這過程中,我其實沒想要追求什么。面對情緒很難,我不想面對,但我也知道那其實就是我的一部分。就算不想看,不去翻,但永遠都還是在。我做這些事情就是為了你。以現在這個時刻而言,你覺得快樂,對我而言是現下最重要的事?!?/br> 萊拉的淚在眼框中打轉,這個人不是男朋友,卻掏心掏肺的對她。 「就算你這么做了,我也未必跟你在一起?!谷R拉說。這人情欠大了,萊拉想說清楚。 「我本來就不求什么,我說過:明知道我可以做,而我不去做,我也不會比較好過。人跟人之間,就是緣分?!顾f。 「你叫我怎么還!」 「不用還,把你要做的事做的最好。」 萊拉在每段關係中追求被放在手心上在乎,因為她成長的過程缺少愛,所以總是折磨著別人索求著看起來愛的愛。可是她不是不知感恩的人。 有個故事,關于介之推割股奉君的故事。飢荒之時,介之推割了股rou給重耳吃,重耳感動涕零。萊拉目前就是這樣的心情吧! 其實大家都說萊拉有病,但誰對她好,她是會還的。萊拉晚上早就吃過,一點都不餓,但她還是一直吃著宋子祺的菜。 「嚐嚐味道就好,不餓不必吃?!顾巫屿髡f。 「我吃,我覺得很好吃,」萊拉說,她心中感動。一分一毫一些些醬汁她都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