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雨露由來一點恩,爭能遍布及千門。 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 白居易《后宮詞》 序幕 紀(jì)淑妃在看不見去路的黑夜中拚命奔跑,恐懼令她懷孕六月的身子更加沉重,她到現(xiàn)在還不太明白,自己是如何受困在這場噩夢當(dāng)中。 一切始于五個月前,太醫(yī)宣告她懷了皇嗣?;噬侠^位多年,膝下猶虛,聽到喜訊自然欣喜若狂,不但將她封為妃,恩賜珍寶無數(shù),還下旨命僧侶們在她宮殿旁的佛堂抄寫經(jīng)文,祈求安產(chǎn)。 從一名身分低微的宮女,一夕之間躍升成皇妃,這恩寵來得太快,福兮禍伏。她漸漸感覺到旁人眼光總有一絲若有似無的敵意,連下人們的竊竊私語都帶著算計。 她不斷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多慮了,皇宮里很安全,為了孩子,她必須放下無稽的念頭,安心養(yǎng)胎。 現(xiàn)在終于她明白,背后一直有雙眼睛正虎視眈眈。 今夜稍早,她好不容易睡下,朦朧中,聽到前殿有說話聲,她正想起身查看,服侍的老太監(jiān)周定匆忙步入她的寢殿,神色有些異樣。 「娘娘,太醫(yī)院送來安胎的湯藥,要您去前殿,立即服下?!怪芏ù姑嫉湍空f道。 淑妃一聽是太醫(yī)院派來的,連忙起身。 「在此深夜時分?」淑妃下床讓周定為她披衣,心中卻升起疑慮。 「這……」周定支吾了幾聲,無法回答。 淑妃察覺不對,仔細(xì)一看周定蒼老皺褶的手,居然不停地顫抖。 「究竟是甚么藥,要在深夜服用?」淑妃不禁惱火。 「娘娘……」老太監(jiān)趨步走到淑妃背后,以只有二人聽得見的顫聲說:「來者自稱從太醫(yī)院過來,事實上他們是長安宮的人,幾個掌事的太監(jiān),老奴是認(rèn)得的,只怕……只怕……」 長安宮。 萬貴妃! 淑妃心中一驚。 現(xiàn)今后宮,皇后之位虛懸,掌握六宮實權(quán)的是長安宮的萬貴妃。她曾聽宮人們說過,萬貴妃在當(dāng)今皇上還是太子之時,就成了東宮的入侍宮女。待皇上登基,立刻進(jìn)封為貴妃,權(quán)傾后宮。就連先帝為皇上點選的皇后,也因與貴妃不合,被皇上廢去后位,改居別宮。 她還聽說,萬貴妃驕奢善妒,后宮若有嬪妃懷孕,必遭其脅迫,墮下胎兒,是以后宮至今無子。她原想這些都只是傳聞而已,直到現(xiàn)在…… 「娘娘,去年懷孕的徐美人,也是被她們用鐵勾勾下胎兒的啊,」周定涕淚縱橫,「皇上無后,為了皇上和未出生的皇子,您一定得逃?!?/br> 一定得逃。老太監(jiān)的話在她的耳邊不斷回響。 這不是為自己,而是為腹中的稚嫩生命,和大明江山的延續(xù)。 她冒險從宮役進(jìn)出的小門逃了出來,穿過重重宮門,最后在御花園里迷失了方向。她筋疲力盡、喘息不止,下一刻,一個矮小的身影迎面而來,她一驚之下,腳步踉蹌,失足跌坐在松軟的泥地上,雙手下意識地護(hù)住六個月的孕肚。 「娘娘,您沒事吧?」眼前是新來的小太監(jiān)馮瑛,才九歲就凈身進(jìn)宮,爾后一直跟在周定身邊。「來,我扶您起來。」 馮瑛用細(xì)瘦的手臂扶她起身,并為她拂去身上的塵土。 淑妃定了定神,開口問道:「周公公呢?」 「公公他……」馮瑛眼眶一紅,以蚊蚋般細(xì)不可聞的聲音說:「被長安宮的汪總管帶走了?!?/br> 「什么?」淑妃癱坐在地,手腳徹骨冰涼。宮人私下傳聞,長安宮侍監(jiān)汪直,深得貴妃寵信,常在貴妃授意下,干些見不得光的齷齪事,后宮偶有年輕貌美的宮女失蹤,多半出自他手,周定落在他手里,只怕兇多吉少。 她沒有太多時間為周定哀悼。 因為花園的另一頭突然出現(xiàn)火光。 「一個懷孕女人是跑不遠(yuǎn)的,你們到前面找找?!挂粋€狠戾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傳來。 淑妃抬頭張望,三十幾名執(zhí)著火炬的太監(jiān),正四處搜索,還有一名面色猙獰的老嫗,在火光的映照下,清楚地看見她手里拿著鐵勾。 「怎么辦?」淑妃急得哭出來,緊抓馮瑛的手臂。 夜半驚醒的震恐、拖著身子逃命的疲憊、遭人追殺的驚悸、親信太監(jiān)遭難的哀傷,重重打擊令她身心俱疲,腦中一片空白。 「娘娘,周公公以前曾說過,在緊急時刻,可以求助于睿王爺?!柜T瑛勸道。 「睿王?」淑妃自問。睿靖親王掌管宮中禁衛(wèi)軍,她還聽說,睿王身為皇叔,是先皇臨終前指派的輔政大臣,他為人剛毅正直,若聽見皇嗣有難,必然會援之以手。 「今晚睿王爺在宮中當(dāng)值,只要您向他求助,王爺一定能保您周全?!柜T瑛環(huán)視四周,手持火炬的太監(jiān)正步步進(jìn)逼,「我去引開他們,您往北走,出了啟祥門向西走,盡頭處就是睿王爺在宮中當(dāng)值時留宿的內(nèi)值房?!?/br> 淑妃點了點頭,「我知道了?!?/br> 既然有了一線生機,無論如何艱難,她都該冒險一試。 「娘娘,我去了,您自己多加小心。」 「你也是,」淑妃握了握馮瑛的手,「謝謝你。」 馮瑛天真地向她揮別,朝著南邊方向跑去,一路上刻意擾動花木,發(fā)出引人注意的聲響。 一名太監(jiān)聽見樹叢中有動靜,連忙大喊:「人在這邊?!?/br> 「別想跑!」 呼喝聲此起彼落,所有人都朝著馮瑛的方向追去。 淑妃俯低了身子,朝著北方疾走。 漆黑的天際看不見后宮諸殿,只有一片鬼影幢幢的樹木,還有風(fēng)吹過樹梢回盪的悲戚聲響。這里明明是皇宮,視野里卻空無一人,宛如她現(xiàn)在的處境,孤立無援。 她原本僅是身分低下的宮婢,偶然的機緣之下,受到皇上寵幸,進(jìn)而有孕,身懷皇嗣的她注定難以躲過后宮的妒恨猜忌。只是她不懂,為什么皇上會對萬貴妃的濫權(quán)視而不見,連自己的骨血都不顧念。 腹中的孩子感應(yīng)到她的情緒,輕輕動了幾下。 孩子別怕,娘在這兒。 她輕撫下腹,柔聲安撫與她血脈相連的胎兒。女子弱質(zhì),為母則剛。就算是豁出一切,她也要護(hù)住孩子。 黑夜中,視線模糊不清,白日隨處可見的樹木、假山湖石,現(xiàn)在看來都像是陷阱,每個陰暗處,似是潛藏著想置她于死的敵人。她艱難地走著,沿著小道,繞過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不知走了多久,一道狹長的宮墻橫斷眼前,就在不遠(yuǎn)處,矗立著通往天街的宮門,黃琉璃瓦歇山式頂彷彿漂浮在夜空之中。 有救了,前面就是啟祥門。 她加緊腳步,穿過宮門,到了連接前殿與內(nèi)廷的天街?;蛟S是佛祖庇佑,此刻宮門兩側(cè)并沒有衛(wèi)士看守。 她轉(zhuǎn)過彎,向西走向內(nèi)值房…… 「想去哪里啊,淑妃娘娘?」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一陣透骨的冰寒竄下脊柱。淑妃猛然回頭,一名身著大紅織錦蟒衣的太監(jiān),后頭跟著幾名體型壯碩的侍衛(wèi)朝她走來。就算四周黑暗難辨,她也認(rèn)得那就是長安宮的侍監(jiān)汪直―― 她最深刻的恐懼。 淑妃踩著不穩(wěn)的腳步向后退去。 天哪,千萬別讓他們傷害孩子。在夜里奔跑加上驚懼,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小的奉命前來,只要娘娘讓小的帶回嬰胎,保證沒有人會為難娘娘?!雇糁闭f道。 那名手執(zhí)鐵勾的老嫗緩緩靠近,她的眼眶凹陷,蒼老的手背爬滿皺紋,手中鐵勾還沾著黑色血漬,是多少來不及出世的無辜嬰孩所留下的。 淑妃雙手護(hù)住腹部,想盡辦法拖延。 「馮瑛呢?你們對他作了甚么?」她問。 「一隻狗崽子罷了,給他一頓好打,自然就會聽話。」汪直冷笑,「認(rèn)命吧,娘娘,后頭是長庚橋,你是跑不了的?!?/br> 淑妃向后望,背后果然是長庚橋。橋下的內(nèi)金水河自皇宮西北流入,流貫武英殿前,流水彎了又彎,最后流回守護(hù)宮城安危的筒子河。 相傳曾有無數(shù)宮人因為難以承受宮中非人道的凌虐,在此處投河自盡。此刻的金水河映照著空中明月,恰似一條鏡廊。 她緩步后退,不知不覺,已退到橋上,橋后的長街是一條死路,她終將退無可退。 假如落在這些人手里,必定不得好死。 過往的情景,歷歷在目,她受皇上恩寵,殷殷期盼誕育皇子,以報君恩,如果上天允許,她愿以命換命,換得孩子一生周全。 在她背后,承載著數(shù)代宮怨的長庚橋,忽傳來奇異的溫柔細(xì)語聲。 「快來,我們在等你……」 金水河里突然伸出一隻白色的手,冰冷無血色的手越伸越長,眼看就要抓到她的裙裾,淑妃嚇得緊緊抱住護(hù)欄。 那是過去含怨而死的幽魂嗎? 這些幽魂是否也曾像她一樣,被逼到走投無路,只求一死。 她望向汪直扭曲的臉孔,再望向幽深的金水河。 原來活人比鬼還可怕。 她昂首輕笑,向帝王陛下所駐的乾清宮拜了三拜,然后環(huán)抱肚腹,縱身一躍,將自己拋向深不見底的金水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