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淮安府 金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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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昏沉,春寒料峭,拉車的馬匹和騾子都在低聲哀鳴,馀音在幽冥的森林里回盪。 今晚不會有什么月光。 他抬起頭,任由刺骨寒風鑽過層層毛皮衣衫,冷意尖釘似的刺著他們的皮膚,什么天殺的鬼天氣。 鹽督使武七帶領(lǐng)鹽道車隊自長江下游的江陵出發(fā),沿著川鹽的運輸?shù)佬羞M,一路顛簸。連日滂沱大雨,混濁的河水傾洩而下,道路泥濘不堪,簡直寸步難行。 「督使,我們真要穿過樹林嗎?月黑風高,怕會出事。」一名渾身濕透的巡役說道。 武七沉默不語,此處山勢險峻,深夜里狹路難尋,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 「走啊,你們這些畜生,再偷懶我宰了你們?!购箢^一個東北大漢用鞭使勁抽著拉車的兩匹騾子,騾子們縮成一團,悲慘地嚎叫,身旁幾部貨車也同樣狼狽。 崎嶇的山路、惡劣的天候,人和牲畜都疲憊又煩躁。 「我們要不要先扎營,明天再趕路?」副使策馬向前,車隊在陣陣叫嚷、咒罵聲中停滯不前。 「不,在進城以前,我們絕不能停下?!刮淦哒f。 多年經(jīng)驗告訴他,前面的森林是最好的伏擊地點。 這是他晉身鹽督以來,最重要的一趟鹽運,五十輛貨車,兩百馀名鹽役,車里載送千馀引的官鹽,要在限期內(nèi)交付金陵的鹽務衙門。他們佯裝成商隊,用鐵製的騾車載運用防水布料和蠟油綑緊的官鹽,日間行走商道,趁夜趕路時就挑無人的田野,儘量不引來注意。 原本依照行程便可如期進京,誰知,在半途遇上黃河決口,農(nóng)地屋舍被沖毀,災民四處流竄,村鎮(zhèn)淪為廢墟,道路擠滿逃荒的百姓,他們多半拖著婦女和孩童,車上載滿了全副家當,移動起來就像凍結(jié)的冰河一樣緩慢,洪災拖垮了他們的時程,使他們必須日夜兼程,否則便趕不上交差期限。 眼下走到了江南沿岸,除了趕路,還得要嚴防盜匪猖獗。有一群專門打劫官鹽的鹽梟,號稱江南鹽幫,自今年開春以來,已有二萬馀引的官鹽遭其劫掠,車馬人員死傷無數(shù),損失慘重,戶部尚書為此大發(fā)雷霆,罷黜了四名鹽官。 無論如何,都要把這趟鹽運安全送達。 他下令幾名護衛(wèi)先進樹林里探路,厄夜叢林可能潛藏著各種危險,不可輕忽。 他閉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氣,空氣中有雨水的味道。 山雨欲來啊。 駕車的車伕們交換著悽惶的眼神,隱約察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 他命人燃起火把,這是一片陡峭多石的丘陵地,日前無歇無止的大雨,使地面佈滿泥地和水洼,一不注意,車輪就會深陷泥濘,屆時就會虛耗更多時間人力脫困。 「督使,你看這個?!乖谇胺教铰返难矙z大喊。 他策馬向前,一條急流阻隔了他們的去路,這條路他來回走過近百次,上回來時這不過是條小山澗,可以輕易涉水橫渡,現(xiàn)在山洪暴漲,成了一條寬闊湍急的溪流,沒有橋樑,只能走遠路繞過。 「狗日的!」他狠狠罵了一句??磥硪诖颂幵鸂I了。 武七大喊:「所有人原地歇息,把牲口牽到溪邊喝水,你,還有你,到下游探查有沒有適合渡河的彎道?!?/br> 寒冷的夜霧迅速降臨,天氣真他媽的冷。寒風鑽過樹叢,發(fā)出細微的聲響,他本能地搜索四周的陰影,巡役們舉起火把,全神戒備。憂慮如罩袍內(nèi)的護甲,重重壓在他的肩上,在這荒山野嶺中,藏了什么鬼魅都不足為奇…… 有聲音。 他豎起耳朵,努力聆聽所有細微的聲響。夜風嘆息著從林間穿過,高大濃密的常綠樹木輕輕晃動,樹葉窸窣作響,遠方傳來夜貓子嗚咽似的啼叫。他回望部眾,他們?nèi)季A?,神情萎靡?/br> 武七大吼一聲:「是誰在那里?」 眾人從他的語氣中嗅到了不安,紛紛拔出佩刀,背對彼此,緩緩圍著車隊繞圈。 鬼魅似的臉無聲無息浮現(xiàn),隨即消失。 「鬼……鬼……有鬼……」旁邊一名矮小的馬伕站著直發(fā)抖,轉(zhuǎn)眼間他的馬褲濕了一片,沿著大腿散出縷縷白煙。 后方傳來一聲悶哼,他猛然回頭,一名差役被人在咽喉處劃了一刀,鮮血直噴,猶如朵朵艷麗的紅花。 眾人大聲驚呼。 騾子哼哧、馬匹嘶鳴,伸向天際的枯長枝枒,就像鬼的指爪。 「過……過來了?!挂粋€護衛(wèi)說,他的牙關(guān)咯咯作響。 灰白色薄霧從地面升起,然后緩緩凝聚,一個具有人類形體之物出現(xiàn)在霧氣中,他的臉結(jié)滿白霜,一隻眼只??衾锏暮诙?,另一隻眼沒有瞳仁,只有眼白,那是死不瞑目之人化成的殭尸。 幾名馬伕嚇得魂不附體,拋下貨車,往無人處沒命地竄逃。 「不能亂,守住貨車!」武七高聲嘶吼。 眾人圍住貨車,但寒冷的天氣使人手指僵硬,全身發(fā)抖。 更多黑影從四面八方衝出來,俱是手執(zhí)長刀的精壯漢子,他們迅速組成陣形,其中一撥人直撲貨車,其馀的以七人為一隊,切進車隊之中,對差役們展開猛攻。雙方短兵相交,頃刻間,數(shù)人受傷倒地,某人斬斷了馬車車軸的靷帶,馬匹受驚奔逃。 「一群賊寇,何必裝神弄鬼。」武七咒罵。 那具殭尸原本只是佇立在一旁,聽見武七的罵聲,突然飛身向人群疾掠,手里甩出一條長鍊,鍊長所及,刀劍應聲碎裂。武七從沒見過此種兵器,鍊身是透光的金黃色,像是有人攫取夜里的燭光聚集而成,此鍊靈活如蛇,無聲無息地劃破空氣,再咬進差役的鎧甲。 武七在混亂中砍傷數(shù)人,但小腿中了一劍,步履踉蹌,靴子已被鮮血浸透。敵人身手絕佳,出手狠厲,但他無法相信,一百多人的隊伍竟在瞬間潰敗,傷者的慘叫夾雜著風聲,此時敵人一涌上前,劍雨紛飛,還活著的人只能棄械敗逃。 武七發(fā)起狠來,一陣盲目亂砍,當他回過神來,他和兩名僅存的護衛(wèi),已被敵人包圍。 他的判斷大錯特錯。敵人有紀律、有組織、也許還有情報來源,他們打從一開始就被盯上,敵人一開始按兵不動,只為靜待最佳的伏擊時機。 身為鹽督,他必須守護官鹽到最后一刻。 武七暴喝一聲,舉起鋼刀朝著其中一名黑衣人狠劈。 黑衣人舉劍反擊,揮劍、穿刺、收招,手中的劍直插進武七右脅,動作如行云流水。武七鋼刀落地,被劍刺穿的傷口guntang,他單膝跪倒在滿是石頭的地面上。另一名黑衣人從后方揪住他的頭發(fā),將他的頭猛力向后拉,冰冷的刀鋒,從他的頭頸橫過…… 「呸,愿做朝廷的鷹犬就是放棄活命的權(quán)利?!?/br> § 夜色昏茫,死亡與鮮血的氣味凝滯不去,人與牲口的呼吸在冷冽的空氣里凝成霧氣。 裝扮成殭尸的鹽幫二當家子犀抹了抹臉,命手下開始清點貨物,長鍊上黏膩的血跡滴在地上,這不打緊,少頃來場大雨,就會把一切殘存的痕跡沖刷得無影無蹤。 幾個弟兄用腳尖推開尸體,他們出身佃戶,最痛恨官差。 時局艱困,秉性良善的人們被逼到走投無路時也會挺而走險。 近幾年投入鹽幫的弟兄多半出自農(nóng)家,因為賦稅苛重,再加上連年天災、作物歉收而無力繳稅,欠稅的佃戶被縛送縣衙,輕者流放九邊,重者拷掠致死。曾有弟兄仗恃自己年輕力壯,集結(jié)成農(nóng)民軍反抗地主,官府一律派重兵鎮(zhèn)壓,僥倖逃生的佃農(nóng)索性放棄耕種,加入幫會一齊反抗官府。 無論是種地或是落草,人們圖的不過就是最低微的溫飽而已。 完成清點的弟兄高聲呼喝,身著黑衣的三當家楚寧來回走動,計數(shù)此次收穫,一面指揮手下將官鹽裝上騾車,準備運送。 將所有事物安排妥當后,楚寧向著子犀走過來。 「二哥,你今天那一手變臉巫術(shù),可差點連我都給嚇尿了。」 「變臉術(shù)原本是用在祈雨祭儀,由一巫覡分飾男女二角,在祭壇以男女交媾的合歡舞來媚神,祈求天降甘霖。你信不信再等片刻就會下雨?」子犀低笑。 「你巫族怎么成天想著男女之事???」楚寧無奈地望了望天。 二當家子犀本是殷商巫族的傳人,十年前奉族長之命從天山來到中原,找尋巫族失落的圣物。途中他結(jié)識楚寧和豫明夷,三人結(jié)拜為異姓兄弟,同時他決定留在中原,和兩人一齊闖蕩江湖,快意恩仇。不過幾年光景,鹽幫儼然成了江南第一大幫。 子犀重拍兄弟的后背,笑道:「《周禮·地官》有記載:『以太牢祀高禖,仲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男歡女愛乃天地運行之理,自然得時時刻刻放在心上?!?/br> 一名弟兄上前回報。 「二當家、三當家,這回成果頗豐,共有一千三百八十馀引,大伙兒分了以后,可不可以進城去開開眼界?!?/br> 子犀盯著發(fā)話者,這新來的小子名叫馬麒,老家在嘉興一帶。他的右頰有道醒目的傷疤,是欠租被巡捕以銅鞭鞭笞所留下的。加入鹽幫以后,對付官差總是一馬當先?,F(xiàn)在他咧著嘴笑得開懷。 馬麒說完,楚寧重重摑了一下他的腦袋。 「去你妹夫!老大說了,這批貨交易以后得來的銀錢,要用來賑災?!?/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