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紫禁城 西緝事司
她在黑暗中聽見隱隱約約的人聲。 湖衣輾轉(zhuǎn)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她頭痛欲裂,像是有人同時將幾萬根小針戳進她的腦袋。屋里好像有人,壁面疊著層層的影子,所有感知都模糊不清,只有頭疼是真真切切的。 她掙扎著想站起身來,卻感到四肢僵硬,無法動彈,定眼一看,原來她的手腳都被麻繩綑綁。 這里是哪里?她自問,但她想不起任何事。 屋里有幾盞昏黃的燭光,眼前迷霧逐漸散去,視線變得清晰,她蜷曲在一處陰暗的墻角,屋里人都圍著一方長桌說話。 「……為何命我等將人帶來此地?」其中一人問。 「要是貴妃如此憎惡這女子,怎不一刀殺了乾脆?」另一人說。 又是萬貴妃。 她憶起地道、羊房夾道、佛堂,她定是在走出佛堂時遭到襲擊,顫慄的感覺鑽進皮下,像是有條冰冷的蟲子爬過,她竭力壓下驚恐,眼下她得設(shè)法脫困,否則很可能會沒命。 「莫不是要我等好好折磨這女子吧?呵?!鼓橙苏f著。 「可不是嗎?!?/br> 四周回盪起一陣殘忍的竊笑。 她想尖叫逃跑,可是身子不聽使喚。 「好了,」一名掌事模樣的男子起身制止眾人,「這是汪公公交辦的差使,他說留著這女子還有用,不可傷她性命?!?/br> 湖衣緊閉雙眼,假裝昏迷,實則緊縮身軀,暗中摸索貼在小腿內(nèi)側(cè)的匕首,幸好他們沒有搜她的身。 她在背后抽出匕首,專心切割捆住她雙手的麻繩。她的行動受限,一連劃破了好幾處皮膚,才將麻繩割出一個小口。 「汪公公只說不能傷她性命,沒說不能碰她吧?」又有一人說。 這回鼓譟聲此起彼落。 「這個……」掌事還在遲疑。 「就讓我先來。」 那人說完,走向墻角的湖衣,粗暴地將她扛到肩上。湖衣強忍燒灼的怒意,假裝昏迷。 「那我就是下一個?!?/br> 殘忍的笑聲再度響起。 「我喜歡昏迷不醒的女人?!鼓腥苏f著,順手將湖衣扔到靠窗的炕上,自己也爬了上來。 「我老家的村子里有個丫頭叫阿秀,」男人邊說邊脫起外褲來,「她跟村里每個小伙子都有一腿。那時我還沒上過女人,有天約了阿秀到林子里,心想她一定不會拒絕我?!?/br> 湖衣不敢睜開雙眼,用衣袖遮住雙手,同時緊握匕首,困住她手腕的麻繩已然松脫。 「可是,那個賤人竟然在我脫了褲子以后,」男人松開她雙腳上纏繞的麻繩,接著說:「當(dāng)面嘲笑我,說我的傢伙比她五歲的弟弟還要小。我氣到發(fā)瘋,當(dāng)場便勒死了她?!?/br> 他開始脫去自己的外衣、馬褲,直到全身赤裸,然后他伸手解開湖衣的衣帶,她克制著欲嘔的衝動,不動聲色。不行,還不行…… 「后來,我在騎女人之前,都先揮她們兩拳,如此,她們癱在床上的時候,全都笑不出來?!鼓腥藟荷纤纳碜?,還自顧自地說著。 混著酒味的氣息迎面衝來,頸子上鼓動的脈搏特別突出。 差不多了。 「女人,就該閉上嘴,任憑男人擺布……」 湖衣冷不防起身,迅速扯住他的頭發(fā),匕首戳向他頸側(cè)命脈,奮力一劃,熱血濺了她一身。男人瞪大著眼,想喊,氣道卻被鮮血哽住。 「你就到地下去跟阿秀道歉吧?!购抡J(rèn)真地說。 瀕死的男人雙眼凸起,他抓向自己的咽喉,想阻止血液奔流,直到他的生命耗盡,身體向前癱倒。 她用力踹開男人的尸體,系妥不整的衣帶,窗外吹進陣陣?yán)滹L(fēng),她連打了幾個哆嗦,因為風(fēng)涼,也因畏懼。她怕的不是自己殺了人,而是殺了人,心中竟然沒有一絲愧疚,一定是這座皇宮,讓她變得如此冷血。 她跳出窗外,奔向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朱玹奔過西角門,當(dāng)年宣德帝就是在此處將自己的叔父活活烹死,血跡依舊深刻于塵土里。 高聳的宮墻矗立兩旁,夜色昏暝,右側(cè)的西角樓筆直入天,兩尊神獸傲然蹲踞簷角,一是虯龍,一是行什,兩者都面目猙獰,就像所有不幸在這座宮城里沉浮的人。 成祖皇帝以為南京殺戮太重不祥,故而遷都燕京,起造這座紫禁城,然而殘刻統(tǒng)治仍未消停,之后歷代皇帝也都承襲了他瘋狂的血統(tǒng),無止盡的抄家滅門,手足相殘。 而今禁城中的每塊磚石都濺著血污,每寸土地都盤踞著死去的冤魂。一道道宮門在他前方投下巨大陰影,看不見盡頭的御道,只回盪著他一人的腳步聲。 齋戒期間,為數(shù)不少的侍衛(wèi)跟著皇上去了齋宮,巡夜的兵力減少,倘若在此時皇宮內(nèi)亂,將難以控制。 他一聽說西緝事司檢校違反禁令,私自將宮女帶出后宮,心中就有預(yù)感今夜定會出事,果不其然,當(dāng)他率隊趕赴西司,看見一具甫遭割喉的尸首。 死者全身赤裸,諷刺的是人都死了,某部位還硬挺著,脖子上開的血口還在流淌。 其馀的人招供,他們并不知那名宮女的身分,是御馬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汪直,命令他們暫時將那宮女監(jiān)禁在西司,但是死者色心大起,企圖染指,反遭刺殺。 他檢視尸首頸間那致命的一刀,傷口乾凈俐落,代表行兇者下手絲毫沒有猶豫。 果然是湖衣。 那時湖衣用匕首刺向黑熊時,也未曾遲疑。 一旦她下定決心,出手就是如此決絕。 他隨即奔出西司搜尋,就在屋外東側(cè)窗邊,發(fā)現(xiàn)了幾枚小小的血腳印。 朱玹命其馀禁軍留守,自己順著她的腳印,沿路追尋她的身影。 究竟發(fā)生何事,湖衣現(xiàn)在何處? 三個月前,她從皇帝寢宮出逃,那時她拚上性命也要離開這座紫禁城,如今依然?;蛟S自他與她在御路相遇的一剎,就注定兩人往后的糾結(jié)纏繞,無法分離。 從歛禧門到保泰門,朱玹在西長房前佇足,思索著是否要調(diào)派禁軍全面搜尋,竟然瞥見了前方閃過藕荷色衣袂的一角。 他快步向前。 是湖衣纖瘦的背影。 「別跑,是我!」朱玹高喊。 湖衣卻沒有絲毫停步之意,反倒一路闖過西長房。 他怔怔地望著她,御道突然暗了下來,像是烏云掩蔽了月光,高墻的陰影慢慢吞噬了她,朱玹加快腳步,一口氣躍上前去,一把將她攬住。 「還好你沒事?!顾p聲地說。 她企圖掙脫他的環(huán)抱,他絲毫不動,她掙扎個幾回,便放棄了。 「西司的人是你殺的嗎?」他問。 「對,是我殺的?!顾^也不回,話音中帶著刻意的冷淡。 「殺得好,」他低頭廝磨她的發(fā)絲,在她耳邊絮語:「我看見尸首了,下回記得刺了人以后還得旋轉(zhuǎn)刀柄,才會刺得深?!?/br> 她輕輕嘆了口氣,「為什么要追我?」 「我思念你?!顾卮稹?/br> 思念,猶如鈍刀子切膚的凌遲,他不愿回想,思念她的時候,如何度過每一個無眠無盡的夜。 「你想去哪里?」他低聲問。 她以沉默來回避問題,想掙脫他的雙臂,可他不讓,兩人緊貼的身軀喚醒了某些記憶,密林中的一夜纏綿。 朱玹轉(zhuǎn)過她的肩膀,好讓她正面對著他,她的神色陰鬱,眼下有著和他一樣因無眠而生的暗影。 「你想去哪里?」他加重語氣。 「我要出宮。」她說得堅決。 真的絲毫不留戀?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但他忍住了。 因他早已知道答案。 她自當(dāng)回到溫柔的江南水鄉(xiāng),不是待在連吐息都含著血腥味的修羅場。 即便這代表分離,就像不同的水道,途中偶然縱橫交錯,最終還是要各自奔流入海。 他所能做的只有成全。 「你想回金陵?」他問。 「我要去尋我的父母?!顾p眼低垂,有股暗潮攪動她刻意偽裝的疏離。 「你想怎么出宮?」 「我……」她別開頭,故意不和他對望。 他自懷中取出一物,交握在她手中,「這是出宮的牙牌,只要挨到卯時正,宮門就開了。」 湖衣一怔,聽不出他真正的意思。 「你先到值房暫待,卯時鐘一響,便往玄武門走,將牙牌交給門衛(wèi),說你是年滿放還的宮女,他們就會放行。出宮以后,你到長安大街上雇輛馬車,約莫十天路程就可以返抵金陵?!?/br> 「我……」湖衣嚅囁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身上有錢嗎?」他問。 她點了點頭,既是驚訝又是感激。 他脫下指間的古玉板指,和牙牌一起握在她的手心里,「這是我隨身之物,若是途中需要花費,你就拿去換些銀錢?!?/br> 「王爺……」她怔怔地望著他,手中緊握著牙牌和板指,想說的話全梗在喉頭。 「去吧?!顾p柔地覆起她的手。 風(fēng)暴將起,朱玹早有不祥的預(yù)感,從朝臣的議論和信件中得知,諸王中覬覦儲位之人正蠢蠢欲動,萬貴妃也在暗中布署,此刻他必須將她推得越遠越好,至少在亂局平息以前,他愿傾盡所有來換取她的平安。 她默默無語,過了半晌才又開口,「如此……皇上不會怪罪王爺嗎?」 「不會,無論如何皇上都不會難為自己的叔父?!棺云燮廴撕?,他笑得淡然,「有朝一日,我會去金陵瞧你?!?/br> 她忽然緊緊擁住他,堅定地說:「湖衣會在莫愁湖畔日夜相候,還望王爺勿忘此言?!?/br> 他捧起她的臉,「只要一息尚存,此諾必踐。」 湖衣忘情地貼上他的唇,朱玹回吻她,如同糖蜜滴落在舌尖,那滋味不全然是蜜,甜美之后,是求而不得的痛楚,和一絲鐵銹的味道,代表著鮮血與死亡。 或許還有硝煙的味道…… 硝煙? 紛亂的腳步聲打破周圍沉靜,兩人連忙退開,就在不遠處,副統(tǒng)領(lǐng)劉熙率領(lǐng)一隊禁軍朝他們奔來。 「統(tǒng)領(lǐng),萬貴妃闖入清寧宮院縱火,」劉熙上前奏報,「火勢蔓延迅速,唯恐延燒到清寧宮和三大殿?!?/br> 「那我咸若宮里的人呢?」湖衣焦急問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