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今少女婷婷玉立在趙讓面前，他竟是難以想像她因叛將之妹的身份而遭了多少罪，這晚又恰是他喪了另一個(gè)meimei，兩相愧疚齊齊煎熬，趙讓忽覺心口出奇地憋悶，眼前一黑，差點(diǎn)連碗也失手摔落，幸得少女地接過，這用上好的人參煎熬的湯汁才沒有灑個(gè)干凈，暴殄天物。

    “將軍身體不適的話，不妨坐下，讓奴婢侍候?qū)④姲伞！鄙倥渎暼缛耍崛跞顼L(fēng)中之柳，趙讓苦笑，細(xì)細(xì)地端詳她的眉眼，半晌才應(yīng)道：“你……還是叫長樂？剛剛……皇帝的話你聽到了？你知道我是誰？”

    “回將軍話，奴婢小名確是喚作長樂，長樂未央的長樂。奴婢不知將軍是誰，陛下令奴婢服侍將軍，奴婢盡心即是?！遍L樂低眉順眼，恭敬得體，“請將軍就坐，奴婢侍候您喝湯汁?！?/br>
    趙讓未拂她意，坐在桌旁，見長樂在他身邊長跪，不禁道：“不必了，我自己來。長樂……你無需在我跟前自稱奴婢，你我血脈同源……我不奢求你叫我聲兄長，卻也求你別叫這聲‘將軍’……”

    長樂動(dòng)作嫻熟地舀起一湯匙參湯，往趙讓口中送去，趙讓回避不得，只好張口咽下，他的硬骨傲氣從不慣于向婦孺老弱，即便眼前這不是他的親meimei，他也不好強(qiáng)拒。

    湯汁見底后，長樂將碗放回，從懷中掏出精致的繡帕，欲給趙讓揩嘴，趙讓轉(zhuǎn)頭閃過，再次道：“長樂？你……你能和我說說話么？”

    長樂無言片刻，倏爾柔柔一笑：“將軍何必對奴婢如此客氣？您是東楚大將，還是南越君主，高高在上，奴婢卻是打自懂事起便是遭人輕賤的薄命之身，家破人亡，堪比螻蟻，是奴婢該求將軍，莫要再說什么‘血脈同源’一類的話來，將軍自貶身價(jià)遭人恥笑不說，旁人也要責(zé)罵奴婢厚顏無恥，攀龍附鳳?！?/br>
    這番話直到最末一個(gè)話音都仍是柔和如春風(fēng)，但趙讓卻只感到撲面而來的森冷寒意，不亞于之前李朗架在他頸間的寶劍所散發(fā)，直穿肌膚血rou，刺入骨髓。

    趙讓凝視長樂，少女五官柔媚，雖說與他有些相似，卻比他要好看上幾分，再過些時(shí)日，必能出落成脫俗不凡的美麗女子。

    他看到不忍再看，轉(zhuǎn)頭道：“既是如此，就與我說說你吧。”

    “將軍請問，奴婢知無不言?！?/br>
    趙讓想了一想，輕聲道：“你過得還好嗎？”

    這問題真可算“大哉之問”了，說俗氣點(diǎn)甚至可說狗屁之問，趙讓出口之后也自悔不迭，他是造就長樂命運(yùn)坎坷的罪魁禍?zhǔn)?，如今卻這般輕描淡寫地往她傷口處撒鹽——

    但長樂卻毫不變色，笑意嫣然：“多謝將軍掛懷，長樂衣食無憂，相較族中其他人，已是極幸?！?/br>
    她年紀(jì)不大，面容柔和，說出的話卻是綿里藏針，趙讓聽在耳中，心頭劇痛難以言喻，欲語無言，百感交集淤塞于心間，愈發(fā)氣短胸悶。

    眼前陣陣黑影掠過，趙讓只覺后背腋下皆是汗出如漿，他勉力支撐，揮手要將長樂屏退，怕自己萬一不支倒地，要連累了她。

    長樂卻顯然以為趙讓惱羞成怒，不愿直面他一手釀造的慘劇，此刻多年來身受叛徒家族余孽的痛苦、悲憤、憎惡與仇恨一泄而出，她不再強(qiáng)作笑顏柔聲細(xì)語，面對這個(gè)未曾謀面卻一手將她按入深淵的兄長，激動(dòng)地嬌軀發(fā)顫：“你真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趙讓，全家人因?yàn)槟闳祟^落地，只有我活下來，作你這叛賊的meimei活下來，一個(gè)下賤奴婢，來服侍你，你說，我好嗎？”

    她目中的恨意終不是趙讓再能承受，他只覺天旋地轉(zhuǎn)，喉間甜腥難忍，猛一口血噴出，遮掩不及，直濺上長樂的裙裾，長樂驚得花容失色，轉(zhuǎn)身欲去開門求救，趙讓急阻止道：“不可！”

    他聲音雖微弱，語調(diào)卻極堅(jiān)定，長樂止了腳步，頗有躊躇：“但是你……”

    趙讓搖頭道：“無妨。你先出去，不要作聲，若有人問起，你就說……就說我問了你一些家中近況，其它什么都別提?！?/br>
    見長樂遲疑不動(dòng)，趙讓擦去嘴邊的血跡，苦笑道：“你現(xiàn)在去叫人進(jìn)來，我這般形狀，必要追責(zé)于你，我也……護(hù)不得你，你盡量與我撇清干系，總是沒錯(cuò)。快走吧?！?/br>
    長樂僵了一僵，微一咬唇，再次轉(zhuǎn)身，走到門邊，聽到趙讓在她身后低低地道：“對不起……你保重……”

    她既悲又怒，恨意如毒蛇噬心，卻又無奈帶了自憐與哀憫，這明明是她最后的親人，她唯一的兄長，為何竟是如此模樣，讓她不得其愛其惜，反備受其累？她幾乎便要忍無可忍地問出她參悟不透的問題來：趙讓，你為何要叛？

    但趙讓的再一次催促令長樂閉了嘴，她默默拭干流至腮邊的眼淚，開門離去。

    待長樂走后，趙讓再難安坐，從椅上滑落，軟倒在地，身體雖已無力，神智卻是清明，他先是懷疑那湯汁中下藥，但很快便發(fā)現(xiàn)并不是李朗的多此一舉，而是他郁結(jié)交加，又受雨淋，濕寒邪侵，再加上肩傷，直接引發(fā)了他體內(nèi)未清的余毒作祟。

    這毒發(fā)他也曾經(jīng)歷過數(shù)次，先是急發(fā)吐血，不久便是五臟若焚，雖有藥可強(qiáng)壓毒性，緩解痛苦，卻始終不能根除，總有幾日是整個(gè)人要么昏迷不醒，要么渾渾噩噩形若廢人。

    無論是東楚醫(yī)士還是南越高人，都對這毒束手無措，唯有平素調(diào)養(yǎng)，抑制毒素。幾年下來，這毒性已是深入脾臟，雖不至索命，每當(dāng)毒發(fā)，卻極是難熬。

    趙讓躺地閉目，不覺竟已是全身為汗水浸透，他自忖距長樂離開時(shí)間越長，便越能保她安全，仍咬牙堅(jiān)忍，無需多時(shí)，唇舌也被他咬得一片狼藉、遍是血污。

    直到他感覺若再不叫人，他便要昏迷，才從地上強(qiáng)撐而起，踉踉蹌蹌著撲到門邊，屋門打開，兩名侍衛(wèi)見他這般慘狀無不大驚失色。

    趙讓攀住其中一人，鎮(zhèn)定地道：“別慌，這是舊疾發(fā)作，不礙事，與那——那舞姬無關(guān)……”

    話音剛落，他便眼前驟黑，不省人事。

    李朗接到通報(bào)，匆匆趕來，又聽侍衛(wèi)轉(zhuǎn)述，立刻便明了趙讓這“舊疾”根子，一時(shí)間深悔自己行事失當(dāng)，光想著讓趙讓與親人團(tuán)聚，慰籍心傷，卻漏算那少女淪落賤籍，怎能不心懷恨意？

    如此反令得本就因喪愛而悲慟的趙讓更受刺激，李朗不由暗自責(zé)罵，簡直其蠢如豬。

    然由此他也在心中警覺，他懂得“關(guān)心則亂”的道理，卻從未切身感受過，趙讓竟能讓他失了冷靜的判斷，這人或許誠如曹霖所言，留之無益。

    留之無益，殺之不忍。

    到底決斷有誤是他李朗之責(zé)，而非趙讓，李朗看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當(dāng)年無能為力的憾恨又起，他強(qiáng)行轉(zhuǎn)開眼，問剛診脈完畢的魏一笑：“如何？要緊不？”

    魏一笑情不自禁嘆了口氣，他奔波一宿，不得安歇，臨到天亮又平地起浪，只能自憐命苦：“性命是不打緊，只是他這非尋常病痛，而是毒發(fā)?！?/br>
    “毒發(fā)？”李朗一驚，難不成謝家居然有此神通，暗地下毒？

    “這毒只怕在他體內(nèi)已有些年頭，”魏一笑忙道，“只是一直為他自身修為和藥物壓制，還不至于作大亂。如今則是內(nèi)外交困，邪毒趁虛而入，怕是要好生調(diào)養(yǎng)一陣才不會落個(gè)體虛之癥。”

    話到盡處魏一笑頗有些猶豫，趙讓到了金陵還能茍活多久？將他調(diào)養(yǎng)到體壯如牛再施以極刑，意義何在？

    李朗沉吟片刻又追問道：“這毒不能徹清？”

    “難，”魏一笑直截了當(dāng)?shù)負(fù)u頭，“至少微臣是無能為力。這毒就潛藏于他的五臟六腑中，要解毒而不傷身，談何容易？就怕毒是清了，這人……也沒了?！?/br>
    情知魏一笑醫(yī)術(shù)高明，他既說不易，天下便罕有高明能妙手回春，李朗雖感失望，也并未就此放棄，轉(zhuǎn)問道：“那便說說如何才能不令毒發(fā)?！?/br>
    魏一笑聽問不由多看了皇帝一眼，他心中泛起與曹霖相同的不解，這趙讓論行徑是最令人齒冷的背叛者，形貌身姿委實(shí)也無過人之處，皇帝對這人如此用心，究竟有何用意？

    但皇帝問起，不得不答，魏一笑道：“也無需格外留意，莫要似今夜這般即可，微臣自會開藥予他調(diào)養(yǎng)?！?/br>
    李朗點(diǎn)頭，遲疑了須臾，遣退魏一笑，獨(dú)坐床邊，目視趙讓已失了血色的蒼白臉龐，不由伸手在他面頰柔柔地輕撫。

    趙讓臉頰上的須髯雖未成戟，卻也頗為扎手，李朗不覺得難受，反在心底，油然生出些微的觸動(dòng)。

    未及，他起身喚來人，把長樂傳來，看著跪伏于地的少女，平和地道：“待回到金陵，朕便令禮部除你樂籍，你就留在你兄長身邊，好生照顧。”

    第11章 第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