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易變 第35節(jié)
很快,房間里只剩下兩個站著的活人互相對視,死一般的寂靜。 門外的風嗚嗚的吹著,像是野鬼幽幽的哭嚎。 羅漢面具人背對林晏,單手拎刀,刀尖淅淅瀝瀝的往下淌著血。 朱紅郁金僧衣,水晶珠,持刀之手如玉般修長,指間浸透了血,一步踩著累累尸骨踏出,周身戾氣沖天,不像渡世的佛陀,更像索命的羅剎。 而站在門口的人身上已經(jīng)是傷痕斑斑,整個人如臨大敵。 “衛(wèi)家劍,有趣。我以為衛(wèi)家人已經(jīng)死絕了,沒想到在衛(wèi)家的宅子還能見到這么多使衛(wèi)家劍法的人?!?/br> 衛(wèi)家是慣出名將的世家,這個家族的先祖最早能追溯到八百年前。 傳說這一家并不像其他行武起家的世家,粗俗狂浪,恰恰相反,他們祖?zhèn)鞯募矣栔薪虒ё拥茏x書識禮,看重因材施教,更看重德行修養(yǎng),多于武藝兵書。 以至于衛(wèi)家最出名的掌家人大多都是忠君愛國,文質(zhì)彬彬的儒將。 沈庭玉聽說過對于家傳的劍法,衛(wèi)家不像是其他武將世家,藏著掖著,定下什么非嫡脈男丁不可學的規(guī)矩。 他們會教自己帳下的軍人習武,也樂意收養(yǎng)在戰(zhàn)爭中失去父母的孤兒入族中,賜下衛(wèi)姓,親手教習武藝。哪怕那些孤兒本是茹毛飲血的蠻人留下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衛(wèi)家教的用心,這樣養(yǎng)出來的孩子明明流著蠻夷的血,卻往往比帝王養(yǎng)出的死士還要忠心。 最后僅剩的這一個劍客也在那柄剛猛兇惡的尖刀下被逼的步步后退,“你不是蠻子,卻穿著胡僧的衣服。這刀用的既像是王繼,又像是郭恒。你究竟是什么人?” 沈庭玉哼笑一聲,“你們這一群人中,其他人只得衛(wèi)家劍皮毛,倒是你的劍中有衛(wèi)家劍的骨血,可惜還不夠圓熟。我今天的目標不是你,看在你有幾分眼力勁的份上可以放你一馬。滾!” 林晏心中已經(jīng)有所預料,今天這個羅漢面具的人就是來殺他的。 此時親耳聽到對方承認,他仍十分震驚,不明白自己這樣一個無用的人怎么會招來這么厲害的殺手。 曾經(jīng)他被人從山崖上推下去,也不是因為他與那些人有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 恰恰相反,他與那些人很早便熟識,一直玩在一起,算得上是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至于這些朋友為什么想要他的命。 一是因為他們本來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二來林晏猜想他們那時候很缺錢。 缺錢的賭徒連妻女都能賣給別人,殺死一個冤大頭朋友又有什么做不出的? 只要能弄到錢,他們什么都做得出來。 林晏那時與家中母親吵架,心中煩悶,不愿回家。 一幫狐朋狗友索性攛掇著他回家偷取錢財,一群人一起結伴去游山玩水。 這話一下正中林晏下懷,他回家偷了些東西出來變賣,當日便與一群狐朋狗友離開繁華的南方。 一行人北上數(shù)日,終于到了一處遠離人煙的名山。 幾人泛舟于水上,那些人撕下偽裝,將林晏從家中帶出來的金銀錢財洗劫一空,推下水任由他自生自滅。 就最后那一塊玉璧能給他留下來還是因為這塊玉璧是關中林氏祖?zhèn)鞯奈锛?,上面打著家徽,質(zhì)地好到舉世也尋不到相同成色的第二塊,根本沒有辦法出手。 這一次呢?又是為了什么?他這樣無用的人還有什么值得這么厲害的殺手來深夜殺人的? 至于這些突然跳出來阻止羅漢面具的人,更是奇怪了。 就像是他沒有什么值得厲害殺手來殺的一樣,林晏也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值得這些人豁出性命來保護的地方。 那個人深深的看了一眼躲在桌后的林晏,雙手緊緊握著手中的劍,脊背挺得筆直,長劍一轉守勢,斬出數(shù)道翩若驚鴻的繁復劍招,瞬息之間,刀劍相擊數(shù)十次,在黑暗中敲出飛濺的火花。 他幾乎咬碎了牙,“我絕不能讓你殺了林晏。” 眼前人已近強弩之末,而沈庭玉仍有余力。 兩個人都分明已經(jīng)能夠提前預見這一場的勝負。 沈庭玉不明白這男人為什么明知道會輸,還要拿性命做無謂的堅持,“為什么?” “雖然這家伙是個廢物,但他是林公僅存的后嗣,寧安候一門僅剩能夠承嗣的人。人分三六九等,命分高低貴賤。人家林家的公子就是命貴。 未來的寧安候就算在南朝喝酒喝死,就算死在女人肚皮上。我們也絕對不能讓他死在這金平城,死在我們之前。你一定要殺他,就先殺了我。將我們兄弟都殺盡了!讓我們的血流盡了!” 這話說的咬牙切齒,其中有多少戰(zhàn)友慘死的怨氣,多少對于為了一個權貴子弟而拼盡性命的不甘。 可縱然有那么多怨氣,那么多不甘,這人仍舊拼盡全力沒有一步后退,沒有就此丟下林晏。 林晏愣了一瞬,他垂眸躲開了那個人的目光,指尖不自覺捏著膝蓋上的衣服,捏得發(fā)白。 是這樣的。 南朝人人都寧安候的人都知道侯府的二公子是荒唐度日的紈绔子弟。 他林晏是個只會喝酒,遲早會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廢物東西。 可關中林氏沒有人了,他那位跟祖父一樣會讀書,一樣以博學清正忠直聞名于世的大哥死了。 他的大多數(shù)族人們在南下的道路上流離失散,隨道死亡。 而那些本該成為國之棟梁的叔父與堂兄們一個個或為賊所害,或疾病早亡。 以至于關中林氏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適合的,可以撐起門楣的人。 是他這個廢物活了下來。 只有一個人會把他當成神,當成無所不能,頂天立地的人物,把他的話完全聽進去,奉為圣旨。 只有那個蠢如豬狗一般的婦人。 他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滿面的淚水,雙目赤紅,幾乎想要沖出去一頭撞在那人尖刀上就此了斷。 像是他這般無用之人,倒還不如就死在此處,也免得回了南朝再丟祖上,丟關中林氏的顏面。 若是他早死一些,也不至于還拖累這些義士,累了這么多條人命。 沈庭玉的聲音漠然,“原來是南朝的走狗。” 男人已是強弩之末,他拼死一搏,突然發(fā)動進攻,身體如同在草叢中伏擊已久的獵豹,劍勢迅捷,瞬間就將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三尺之內(nèi),長劍直刺沈庭玉的脖頸。 林晏看得冷汗直流,渾身顫抖。 這么近的距離,這么快的劍,這么鋒利的劍勢,應當避無可避才是。 忽然,男人一怔,他察覺到一股血腥氣迎面撲來。 他的劍在絕不可能落空的情景下刺空,對方只是輕輕讓步,僧衣浮動,仿佛清風拂過竹林,銀亮的尖刀與劍光交錯。 擦身的一瞬,朱紅的僧袍被風鼓起,如一瞬綻開的花,冷月般一刀切碎了黑暗,直逼男人的右臂。 男人當機立斷,手腕一震,丟下手中長劍,方才險之又險的躲過這一刀保住了自己一條手臂,饒是如此,仍然讓那冷月般的一刀在腰上留下一道皮rou翻卷的傷痕。 對于一個劍客來說,被打到丟棄自己的武器,基本上跟死亡也沒什么區(qū)別。 幸好他留有后手,長劍在他的掌心上空翻轉,銀光展開,仿佛翻飛在黑暗中的銀蝶,劍尖翻轉一圈,竟然角度刁鉆直刺沈庭玉的心口。 沈庭玉收回臂膀,斜刀推出,刀劍相擊出讓人齒冷的一聲脆響,輕輕一挑,長劍被橫擊飛出三米,狠狠插入房梁。 男人面色大變,后退三步,折身直飛去取劍。 沈庭玉轉身,大步走向角落里的林晏,手中挽了個漂亮的刀花,甩去刀尖余溫尚存的鮮血。 林晏嗓子發(fā)緊,聲嘶力竭的問道:“為什么?這位兄臺,我哪里得罪了你?你要錢嗎?我可以給你錢!很多的錢!” “哪里得罪了我……”沈庭玉話音微頓,想著先前在燈火下為南樂念信的情景,禁不住又冷笑了一聲。 林晏不愧是出身關中林氏,挽回妻子的情書寫得很有幾分文采,引經(jīng)據(jù)典的情話洋洋灑灑寫了八大頁,酸的他牙都要倒了。 南樂聽到一知半解的地方總要多問上沈庭玉兩句,讓他來做個解釋。 “這日暮想清揚是什么意思?日暮是誰,清揚又是什么?” “jiejie。日暮就是黃昏。” “那清揚呢?” “詩經(jīng)里有一句‘子之清揚,揚且之顏也’。清揚代指美麗的儀容和眉眼?!?/br> “所以這句話是黃昏的時候想到我的眉眼?” 沈庭玉隱忍著妒意,一點點將對林晏毒一樣的惡意裹在話語里,“是的。jiejie真聰明,就是這個意思。這封信用的典故都好文雅,就是太文雅了一些,讓人讀的好費勁哦。要是我來寫……” 他扶住額頭,像是察覺到失言,“不說了。我怎么會寫這樣的信呢?” 南樂已經(jīng)被沈庭玉激起好奇心,她看著沈庭玉,對于沈庭玉會寫信既敬佩又羨慕。 “要是你來寫,玉兒,你會怎么寫?” “我要是一個喜歡jiejie的男子,要寫這封信,我就好好畫一幅畫,畫jiejie漂亮的眉眼。讓jiejie一看到畫,什么字也不用懂,光看著都知道我在思念jiejie的眉眼,我心中一直記著jiejie的面容?!?/br> 南樂原本對這封信沒什么想法,但現(xiàn)在一聽沈庭玉這樣說,頓時覺得很有道理。 不僅有道理,讓沈庭玉溫柔的注視著她,用甜甜的嗓音說出這樣的話,南樂的心跳都有些加快了。 “這個法子好。的確寫那么多,未免也太文雅了。文雅得讓人都看不懂。不如畫一副畫呢。玉兒,你很聰明!” 聽多了林晏那些好聽的情話,南樂便發(fā)覺盡管他總是在話語中將自己擺的看似很低,但實際上平日里他總是很高的。 高的她觸及不到。 這封信自是很好,照舊是很好,很文雅,文雅到她聽不懂,聽的費力,但仔細解釋一下,都是很美的意象,極卑微而熱切的愛意,如火光般毫不掩飾的直白情感。 這樣烈火一樣的情感,總能引誘被火光照亮的人做撲火的飛蛾。 換做數(shù)月前的南樂收到這樣一封信肯定高興瘋了,然后她會珍之重之的將這封信藏在最妥帖的地方,甘愿做被火光暈眩的飛蛾,奮不顧身的投進火焰中,將自己燒成溫暖的灰燼。 但此時南樂發(fā)現(xiàn),再一次面對這火,她開始欠缺勇氣。 大抵是因為她已經(jīng)嘗過痛了。 人不能一個坑里反復摔,吃了虧也不長記性不是。 這世上的男人是會騙人的,林晏尤其會騙人。 沈庭玉屏住呼吸,小心瞧著南樂,笑盈盈的刺探,“我以為jiejie會嫁給他,其實是喜歡林公子這樣文雅的人?” 南樂有些尷尬,“誒,怎么突然這么問?” “哈哈哈,”沈庭玉捂住唇角,眉眼彎彎,“這是不可以問的嗎?” 南樂有些沒精打采的趴在桌子上,“沒有啦。只是以前好像沒有人跟我聊過這個。玉兒,你說嫁給一個男人,就一定要喜歡這個人嗎?每個女人嫁人都一定要喜歡對方才可以嗎?” 本來南樂就一直心中有這樣的困惑,但這種困惑卻不好意思問出口。 此時房中只有她們兩個人,再無旁人。沈玉同樣是女子,跟她年紀相差不大,小姐妹之間話不知不覺就問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