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的確符合一些有關(guān)這位北靖太子的傳聞。

    傳聞中，沈庭玉喜好服婦人衣飾，器小而睚眥必報，好美色，風(fēng)流成性。為達目的手段百般，一些事情做得極為殘忍，渾然不在乎聲名，是個刻薄寡恩的無恥之徒。

    但今日這一看，好美色，風(fēng)流成性倒不盡然。

    雖然他作為父親很想說自己的女兒是世上第一等的美人，但客觀來說，南樂的容貌尚未達到傾國傾城能令一國太子癡狂到奉上正妃之位的地步。

    器小而睚眥必報也不盡然。

    若此人當(dāng)真睚眥必報，他可是親眼旁觀南樂當(dāng)眾羞辱于他。

    一個睚眥必報的人不會拿自己的正妻之位來求娶，只會瘋狂報復(fù)。

    自向陽關(guān)破，郭恒圍攻王城，朝野聳動。

    誰都沒有想到這位在東宮裝瘋賣傻多年，幾乎只是個不起眼的吉祥物的太子殿下有能力從柔然的埋伏中逃生，還有膽量有手段勾結(jié)沈破霧的舊部整這么一出。

    短短半年，眼下竟是攻守易型了。

    若王城淪陷，這位今日是太子，明日便稱帝也未可知。

    沈庭玉才多大呢？

    他這些日子收到了很多書信，朝野上下，周圍的其他州郡，割據(jù)一方的諸侯，乃至關(guān)外的諸胡們都在觀望。

    他的幕僚之中，最多的聲音是沈吞云雖非沈破霧那樣的雄主，多年安于偏安一隅，文治尚可，武備廢弛。但數(shù)年經(jīng)營下來也算平穩(wěn)，至少守成有余。

    沈破霧這唯一活下來的兒子從前就一向很有惡名，不僅有好婦人服飾這樣的荒唐之舉，而且承襲沈破霧最后那幾年的惡習(xí)，嗜殺而多疑，做事不擇手段，毫無仁信之義。

    此番若得北靖王位，恐怕北靖將亡。

    一個年少得意，只差一步就能登上大位的年輕人做出多么瘋狂的事情都不意外。

    衛(wèi)博陵不清楚是什么讓沈庭玉改變強娶的想法。

    當(dāng)然就算這小子想強娶，就算他沈家再不尋常，他沈庭玉再有手腕。

    他衛(wèi)博陵也不是吃素的，絕不會允許那種事情發(fā)生就是了。

    不過沈庭玉能夠給出這樣的承諾，到底多少是讓衛(wèi)博陵有些意外，只覺眼前的少年人似乎沒有傳聞中那么不可救藥。

    衛(wèi)博陵淡聲道：“那么也請殿下記住，我衛(wèi)博陵絕不會拿自己的親人去換前程富貴?！?/br>
    沈庭玉強迫自己慢慢放開手中的那一點衣料，他的嗓音干澀，“很好。你會愛她，好好照顧她，做一個好父親對不對？”

    衛(wèi)博陵微笑，這一次笑容中終于因為女兒多了些許溫度，“當(dāng)然。”

    “那我將我的jiejie交給你。你要好好對她。你必須好好對她?！?/br>
    沈庭玉惡狠狠的盯著他，兇狠的威脅，“如果你對她不好，我會殺了你?！?/br>
    衛(wèi)博陵完全沒有把這小狼崽子的威脅放在心上。

    他笑瞇瞇的說道：“多謝殿下，您幫我找到女兒這件事的報酬我們可以……”

    “不需要，我不需要你支付報酬。什么報酬也不需要，我從沒有想過拿她當(dāng)做籌碼威脅你。她不是我用來向你示好的什么東西。我只希望她開心?！?/br>
    沈庭玉一點點壓下眉宇間的狠戾，“我給你寫第一封信的時候，并不知道你是她的父親。那時我只是想找你談一次合作?！?/br>
    “一次合作？為什么不直接用軍令呢？軍令如山，殿下手握監(jiān)軍之權(quán)，我是殿下的下屬，只要一紙調(diào)令無所不從。”

    沈庭玉直白道：“我手里有北靖的虎符，但我知道北靖的虎符不能讓你真心實意的為我所用。所以不是命令?！?/br>
    衛(wèi)博陵并未否認，只是淡淡的笑著，“調(diào)不動我，也能夠調(diào)動郭恒，調(diào)動先王的舊部?！?/br>
    沈庭玉看著他，“是。我能調(diào)得動很多人。但這件事誰來做都不行。只能勞動衛(wèi)將軍來做?！?/br>
    衛(wèi)博陵揣著明白裝糊涂，“哦？什么事？”

    沈庭玉說道：“我想要你攻下金平城。”

    既然沈庭玉言明不需要報酬，也不需要謝禮。

    衛(wèi)博陵便不會給自己攬下這樁麻煩事。

    他袖手，笑道：“郭恒將軍方強無畏，殿下一令，他必取金平。若我取金平，他恐心懷不忿啊。因我而讓殿下與郭將軍起了嫌隙便是罪過了。”

    一開始沈庭玉的確是想用郭恒的，他原本的計劃中郭恒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現(xiàn)在不行，他已經(jīng)下定決心將自己原本的計劃推翻，因為他曾在黎明的第一縷陽光下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的美好，他喜歡上了朝陽下的姑娘。

    那時他就在心底許下諾言，他會將這座城完完整整送給南樂，送給他的心上人。

    他不想讓曾在他的記憶中留下那么美好的一刻的地方被毀掉。

    況且如果這座漂亮的小城變得殘破而硝煙彌漫，滿目瘡痍，匪兵亂軍橫行。

    南樂心那么軟，那么善良，看見一定會難過。

    在已經(jīng)對南樂做下無可挽回錯事的此時，沈庭玉看不見這段關(guān)系中還有任何一點希望，他也不知道該如何彌補南樂。

    但在這時，在那個雪夜許下的心愿卻變得更加堅定了。

    哪怕為此他會走上一條更加艱難危險又截然不同的道路。

    沈庭玉閉眸冷靜了片刻。

    他睜開眼，神色變得更為沉穩(wěn)而堅定，“但我想要的是完整的金平城。完完整整，打下它之前是什么樣，打下它之后依舊是什么樣，一條狗一個人都不會少的金平城。所以不能是郭恒，只能是你?！?/br>
    衛(wèi)博陵，“我懂了，殿下想要攻城的軍隊秋毫無犯?！?/br>
    沈庭玉搖頭，“不，我想要一個衛(wèi)子雅?！?/br>
    衛(wèi)博陵哂笑，“所以殿下找上了我，可殿下怕是找錯人了。我雖姓衛(wèi)，但我于衛(wèi)家來說是名副其實的叛臣逆子。您可能有所不知，這些年來我受到不下百次的刺殺，大部分都來自我曾經(jīng)的親朋故舊。衛(wèi)家上下視我如眼中釘rou中刺，想要清理門戶者大有人在。我衛(wèi)博陵乃不忠不義之人，世人皆知。您要求一個衛(wèi)子雅，大可以進神廟把高臺上那尊神像抱走?！?/br>
    少年人沒有笑，他良久的看著衛(wèi)博陵，那種神情讓衛(wèi)博陵笑不出來。

    “衛(wèi)將軍以為我所求的是你忠誠于帝室？”

    衛(wèi)博陵反問道：“不是嗎？”

    沈庭玉想著記憶中少女的話語，陰沉的神情中不自覺多出一線柔和。

    他一字一句的復(fù)述著南樂曾說過的話，“我想要這座城變回以前那樣，就像是衛(wèi)子雅在時一樣。城中的每一個人都能好好過日子，平平安安的。夏天的時候，城中有八關(guān)齋會。”

    “我不在乎你是否忠誠于我，我只要你鎮(zhèn)守于此，保十萬百姓平安，帳下的軍士對百姓秋毫無犯。愛民如子，周貧濟乏，給百姓們分地，收養(yǎng)孤兒。為政清簡，不加稅賦，不向城中的行商索賄，辦案也不護著鄉(xiāng)里的惡紳?！?/br>
    “我要你重現(xiàn)此城昔日的繁榮?！?/br>
    衛(wèi)博陵目光放遠，他指著眼前荒無人煙的樹林，腳下的雪，遠處披著月光無限蒼茫的芒山，“殿下，你看看眼前這山，這土，再看一看遠處的芒山。此地如此荒蕪，連米稻都只能種一季，建立起一座金平城很容易，只要耗盡十萬人力。此地扼守關(guān)卡，占據(jù)地利，若要北伐漠北必先集兵于此，再分道北擊?！?/br>
    他幽幽道：“衛(wèi)子雅帶著圣旨建立起這座城，其后數(shù)十年，衛(wèi)子雅在此雄踞數(shù)十萬的漢兵，北擊柔然，匈奴，諸胡數(shù)十部。你以為他為什么要如此頻繁的出征，難道只是為了壯一壯國威？”

    衛(wèi)博陵不待沈庭玉回答，他就注視空曠的荒野，繼續(xù)說了下去，“如果不頻繁的出征，不戰(zhàn)戰(zhàn)必勝，從草原獲得難以計數(shù)的牛羊牲畜，珍寶，刀兵漆甲，馬匹，乃至人口。這貧乏的戈壁與山地，怎么能養(yǎng)活城中數(shù)十萬的百姓，支付邊軍高昂的軍費。”

    “一支軍隊最榮耀的時候就是大勝而歸，帶回數(shù)之不盡的戰(zhàn)利品班師回朝。每個活著歸來的人都能分得豐厚的金銀，格外勇猛的人得到榮耀的賞賜。每當(dāng)北伐芒山的大戰(zhàn)結(jié)束，都是金平最繁榮的時候?！?/br>
    “金平城的繁榮從一開始就建立在戰(zhàn)爭之上。短暫的沒有戰(zhàn)爭的和平年代，這里是養(yǎng)不起數(shù)十萬雄軍的，僅僅只是維持金平城的日常運轉(zhuǎn)，就需要戶部與兵部源源不斷的支付高昂的軍費?！?/br>
    “當(dāng)年金平城的繁華，恐怕殿下并未見過。想要經(jīng)營起一座城的繁華并不容易，但要一座城凋零起來卻很容易。一旦帝室將傾，沒有千乘萬乘，千船萬船的從中富庶之地調(diào)租調(diào)糧，這里很快就會變成一座空城?！?/br>
    “殿下，要一個衛(wèi)子雅不難，只是文帝何處？若無文帝，何來衛(wèi)子雅？”

    少年人昂起頭，眉眼間鋒芒畢露，那張柔麗如女子的臉上毫無遮掩得顯露出睥睨的神情，周身氣勢懾人。

    “我可為文帝。你攻下金平城，我會揮師北伐，痛擊柔然?！?/br>
    沈庭玉可怕的眼神與真誠語氣，以及他這數(shù)月來親手設(shè)計出一系列讓北靖天翻地覆的動作讓人很難此話視為少年人的癡話。

    衛(wèi)博陵笑了起來，“若得柔然之財，的確可解一時之急，但并非長久之計。”

    沈庭玉注視著他，毫不猶豫的說道：“我會親御八師，一攻襄州，再取中原，征江淮，四海歸一?！?/br>
    衛(wèi)博陵看著眼前人，有一瞬的恍神。

    過了片刻，他笑盈盈的說道：“這話曾經(jīng)有一個人也跟我講過。一樣的口氣一樣的眼神，當(dāng)時他身邊站著一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的姑娘?！?/br>
    多奇妙的場景，當(dāng)年那一對英雄與佳人生下了這樣一個有著英雄眼神卻又跟佳人面貌如出一轍的孩子。

    在他身上既能看到父親的影子又能處處看到母親的痕跡。

    他還未來及仔細瞧瞧自己的女兒，與她說上幾句話。

    或許她也是這樣，有一雙mama的眼睛，但性情很像他呢？

    “我母親？”

    看著這樣一個跟故人那么相像又活生生得好似剛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墓嗜酥?，讓衛(wèi)博陵由衷的感覺到自己真是老了。

    “我只見過你母親那一面，但我見過你父親三次。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那時的年紀跟你現(xiàn)在差不多大。不過你的父親那個時候可比魁梧的多，雖然很年輕，但站在那里已經(jīng)讓人不敢小瞧。他對我說了跟你方才如出一轍的話。

    他所說的話是很多人都想做的事情，但沒有幾個人敢說出口，更沒有人會像是他那樣自信得讓旁人感覺這不是癡想，而是一定會實現(xiàn)的未來。

    就是那一次見面讓我決定接受北靖的賜封。因為我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br>
    沈庭玉聽到有關(guān)沈破霧的事情，表情沒有改變，但眼底卻翻涌著憎惡，“他沒有實現(xiàn)的事情，我會實現(xiàn)。我會比他做的更好。”

    他并不為自己的父親曾是名滿天下的英雄人物而自豪，在聽到別人稱贊自己的父輩時一點都不動容。

    看起來他似乎對于沈破霧這個人都沒有認同，那是什么讓他走上同一條路呢？

    衛(wèi)博陵眼含探究，笑著問道：“為什么？殿下想要親御八師，征戰(zhàn)中原，難道只是為了一座邊城的繁榮？”

    沈庭玉用那雙黑沉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靜靜的扭過頭去。

    衛(wèi)博陵以為他不會回答了，但卻聽見他低落的聲音。

    “因為這是jiejie的心愿。我是一個只有目標，沒有愿望的人。但從遇到j(luò)iejie起，她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br>
    衛(wèi)博陵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那扇小窗已經(jīng)不再傳來哭聲。

    少年人的愛戀啊，炙熱到這般地步。

    衛(wèi)博陵忽然有那么一瞬的心軟，“最后我給你十日，十日后我來接人?！?/br>
    沈庭玉猛地轉(zhuǎn)過頭看著他，一雙眼睛很明顯亮了起來，總算不再是那副心事重重，陰郁冷漠的樣子。

    衛(wèi)博陵咳嗽了一聲，摸了摸鼻子，冷聲道：“過了十日，我將人接走。以后我不會再讓我的女兒見到任何她不想見的人。”

    所以臭小子別高興的這么早。

    過了這十天你還不能將人哄好，這輩子都別想再見到她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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