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心易變 第99節(jié)
林晏被她的目光刺痛,溫柔的神情僵在臉上,終于生氣了。 他咬了一下后槽牙,“好。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既不愿做我的妻,我過江便將你投于街上。讓你去瞧瞧旁的北來流民是如何作為奴隸與豬狗無異被隨意轉賣??纯茨膩肀任液冒俦肚П兜睦删龝⒛悖 ?/br> 南樂渾身一顫,雙目含淚,卻是一言不發(fā)。 劉微目送著馬車駛去。聽著下屬對于一早種種情況的回稟,腦中卻有更多無法對人言的思量。 林駿死時,本是最好的推林晏入仕的時機,若林駿死亡是正常死亡,他大可以留下遺表,由黨朋推舉,一同將林晏推上高位繼承家族的政治資源。 但林駿死的太突然了,也太年輕。 林晏那時過于年少,沒有任何資望,無法入仕。 但現(xiàn)在林晏年紀已長…… 林晏過往的表現(xiàn),往好了說是風流放曠,無處世意,怡然自得。不像是能堪任大位的樣子,但到底是有些才名在身。 今日一見,他見林晏似乎與傳言之中另有不同,實在是有幾分意動。 劉微按下心中諸多思量,細細又問了一遍,從中找出了些讓他驚奇的東西。 “當真?你們親眼見到林晏將那女子從山洞中抱出來?” “屬下親眼所見?!?/br> “能讓林晏鐘情,一定生的是花容月貌吧?不知是何等絕世的美人?!?/br> 下屬遲疑道:“不曾見到面容,只覺得似乎……有些臟。瞧著,瞧著倒是跟流民沒什么兩樣。不過這女人一路都在哭,好似還在罵林公子呢。瞧那樣子,不像是恩愛的夫妻,倒像是被強搶的民女。” 劉微摸了摸下巴,“林家二郎還需要強搶民女?你怕不知道多少士族貴女為他神魂顛倒,又有多少花魁空位以待,分文不取只盼與他春風一度啊。” 忽然遠遠的來了一匹快馬。 劉微認出那馬上的人是柳垣身邊的親衛(wèi),有幾分奇怪,又有幾分不妙的預感。 是為了林晏嗎? 不該啊,消息應該不會這么快的傳進柳垣耳朵里,就算傳進柳垣的耳朵里,以他的性子大概也就是一笑了之罷了。 正思量間,那人已到近前,下馬便拜,“長史。主公召你速速前去,有大事相商?!?/br> 劉微詢問道:“何事這般著急?” 那人神色肅然,眼底透著一股驚慌,“北靖揮師南下,已攻破襄州,安州王瑜那小人望風而投,此時北靖兵鋒已直逼渝州!” 眾人聞聽此言,一時皆是變了臉色。 劉微大驚失色,拽住這人,“什么,什么?這什么時候的事情?怎么會如此?沈吞云是瘋了嗎!” “不是沈吞云,”那人只道:“聽說北靖太子與昭王相爭,此時那太子才是新主。此次領軍的主帥是衛(wèi)博陵?!?/br> 劉微喃喃著這個名字,手腳冰涼,“衛(wèi)博陵?”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多年來幾乎再沒有聽見過的這個名字,會在此時出現(xiàn)在這里。 衛(wèi)氏一向出將才,這衛(wèi)博陵早上二十年,可也是為前朝立下過赫赫戰(zhàn)功的一員年輕猛將。 他不會以為過了二十年,這一位的刀就不利了。 況且北方一向出強兵,而其中北靖常年與關外的諸多異族直面對峙,西北之人大多體態(tài)魁梧強健遠勝南人,是最適宜從軍。 更別提北靖手握北方最好的草場,能夠自養(yǎng)軍馬,帳下騎兵打異族一向有來有回。這樣的軍隊一旦入關,在中原幾乎就是如履平地。 衛(wèi)家軍的軍容與能力,他年少時曾得以一見,至今仍難以忘記,偶爾也會有些遺憾。 當初若朝局中那些大人物未生猜疑之心,放手讓衛(wèi)光卿指揮大軍,而非在衛(wèi)光卿大勝之時,臨陣換帥另派權貴督軍,分散衛(wèi)光卿手中的兵力與權力。 一策的得失,直接葬送大好的勝局。 若非那個決定,或許今日衛(wèi)光卿已克復中原,他們這些北來的士族也能早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而非被困在南方,不敢過江,處處受到南方士族的掣肘。 衛(wèi)光卿當年被坑的那般慘,衛(wèi)博陵便是圣人,也該對南朝滿腹怨氣,此來絕非善輩。 · 車馬入新京,一群小孩子在長街上打鬧,隨行在馬車旁的蘇唯驅馬上前叱責。 小孩子一窩蜂的跑開,一邊往人群中跑一邊笑著指著他罵道:“傖荒野人來了!” “荒傖來了!荒傖來了!” “荒傖!荒傖!” 林晏掀了簾子,對駕車之人道:“去西街?!?/br> 城內人煙熙攘,長街兩側皆是林立的商鋪酒館,一片歌舞升平之相。 南樂雖只是從馬車簾的一角匆匆一瞥,卻已經(jīng)心生震撼。 她生在北地,從未見過這樣的繁華與這樣熱鬧的擁擠人潮。 車輪滾滾,天色已暗。 昏黃的夕陽之中西街卻仍舊很是熱鬧。 紅得如血一樣的光芒涂抹在一個個蓬頭垢面的人身上,男女老少,此時并無區(qū)別,一樣如同牲畜一般委頓在地。 林晏揪著南樂的后領,將人拎下了車。 南樂盯著人群中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懷中甚至還抱著尚在哺乳的孩子,她頭上插著草標,懷中的孩子一樣插著草標,雙目麻木而空洞。 南樂長睫輕顫,緊緊咬著唇瓣。 林晏瞧著她的神色,硬起心腸,試圖以此情景嚇住她。 “看見了嗎?這便是尋常南渡北人的境況。他們大多甚至不是被jian人所擄,而是自愿賣身,只為有一口飯吃?!?/br> 南樂聞聽此言,心下哀傷憤怒之中更添幾分悲涼。只覺得此情此景,怕是番僧口中的地獄也不過如此了。 多年來她跟隨爺爺常在北方輾轉,見過多少百姓流離失所,村莊十室九空,城破人空一片廢墟。 對于南朝只在百姓的想象與口口相傳之中。 金平城空,她相識的許多鄉(xiāng)鄰都拋下了自己的田地,相約南下,只盼著南方帝室能夠給他們一方?jīng)]有戰(zhàn)火的樂土容身,一個嶄新的未來。 可他們哪能知道,費勁千辛萬苦,拋家舍業(yè),終于來到南方。 迎接他們的并不是什么嶄新的未來,也并非想象中的樂土,有的只是窮困潦倒到需要賣身賣子才能換一口飯食。 大人物們彼此攻伐,奪走小民土地,最終連他們唯一有的自由都同樣奪去。 他們生來卑賤,在鄉(xiāng)土尚且算良民,在天子腳下只能做奴隸。 南樂, “若不是命運捉弄,誰又肯拋棄故土南渡?林晏,你以為我這一路都是心甘情愿的嗎?還是你以為他們都是心甘情愿的?” 林晏知道自己理虧,其實作為南渡的北方士族,見到這樣北人被擄賣為奴甚至是自愿賣身的場景。他不見得就好受。 荒傖之名,辱罵的是北人,他生在舊都,祖輩世代居于關中,又何嘗不是北人? 正如南樂所言,若不是命運捉弄,他的父祖又怎會拋下祖宅南渡。 他的祖父與兄長主政之時,朝局之中尚存北伐之聲,他剛到南方,在鄉(xiāng)野也常常能夠聽見北伐,攻復中原,匡扶天下,救萬民于水火之語。 但時間漸長,北伐之聲就越小,自志向于光復帝室的靈帝與他的兄長逝亡,太后與南朝士族主政,‘寇不來,我亦不往’的聲音就徹底取代了北伐的聲音,對于北來僑民的政策也愈發(fā)苛刻,從上到下都偏安于一隅。 林晏想起祖父與兄長,自他們亡故之后近年來的政局,一時心頭百般苦澀,甚至在南樂的目光下產(chǎn)生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羞愧。 仿佛此時不是南樂被捆綁了雙手立于此等待別人的買賣,而是他林晏在此承受著眾人目光的責問。 他按下心頭思緒,面沉如水,“好。你非要我將你丟在這里是不是?” 南樂不為所動,“你丟吧。都是做奴仆,我情愿做旁人的奴仆,也不想看見你這張臉。我看見你就惡心!” 林晏滿腔的怒火,卻又無從發(fā)泄,只能極力隱忍,此景落在南樂的眼中,竟也讓她有了一絲快意。 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富人走過來打量了一番南樂,試圖伸手去摸她的胸口,林晏一把擰住他的手腕。 中年人疼得想要破口大罵,但見到林晏的穿著氣度,又硬生生忍下,掛上笑容,“公子,你這女奴生的俏生生的,是個尖子貨,怎么賣?” 林晏甩開他的手,怒聲叱道:“不賣。滾!” 中年人忍無可忍,“不賣就不賣,怎么罵人??!再說了,不賣你拉到西街干什么?” 他還要糾纏,蘇唯提刀上前,他身后還跟著幾個同樣高大魁梧的武夫。 中年男人見這一群人不似善茬,只得訕訕離去。 南樂,“林公子準備把我賣成個什么樣的好價錢?” 林晏漆黑的雙眸定定看了南樂,薄唇抿成一線,片刻后方才擠出三個字,“你休想?!?/br> 早在三日前,林夫人就已經(jīng)回了林府。 林晏一入城,侯府便得了消息,是以當馬車駛到侯府外時,已經(jīng)有老少仆從數(shù)人恭迎在門外,只等著林晏一下車便下跪磕頭。 蘇唯掀開車簾,林晏抱著南樂下了馬車。 南樂神色萬分不情愿,不知道林晏這又是犯了什么病。 眾人見到他抱著女人下車皆是一驚,馬上又低下頭去行禮。 林晏放下南樂,攔住了領頭的嬤嬤,“趙姨,你安排一下,快讓人將我院中的西廂房收拾出來?!?/br> 這位趙嬤嬤本是陸家的家生子,跟著陸夫人一起長大,在陸夫人出嫁的時候又作為陪嫁一同到了林家,至今已有數(shù)十年,地位不同于一般的仆從。 趙嬤嬤見到南樂倒也不見的有多驚訝。 倒是一眾下人見到南樂都十分驚訝,忍不住悄悄抬頭,各色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將人一遍遍從頭打量到腳。 南樂不習慣被人這樣瞧,況且她還被綁著手,這么狼狽。 她低下頭,緊緊抿著唇角。 林晏見趙嬤嬤這般反應,便知道林夫人一定一回府就將南樂的事情與陸夫人說過了,他心頭微沉。 果然,下一句便聽趙嬤嬤笑道:“少爺,你總算回來了。夫人一直念著您呢。這姑娘便是那位南姑娘不是?您將人放心交給我吧。夫人一早就安排好了?!?/br> 林晏素知自己母親的性子,聽見此話不見得真就放心,反倒心更是一沉。 “什么安排?” 趙嬤嬤壓低聲音,“這不知根底的姑娘一來就跟您住一起,多不好聽。夫人為這位安排了一個合適的去處。” 林晏沒問那是什么去處,只咬死,“我要她住進西廂房。你去告訴母親,她若不愿意,我現(xiàn)在便帶著她走?!?/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