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想抱著小胖崽一起去鎮(zhèn)場，又擔心沒了老婆的盡常真人控制不住脾氣，會嚇到小胖崽，思前想后，還是單刀赴會了。

    踏入外院的瞬間，慕梨感覺從后腦勺到整個后背一陣刺麻，雖然她感覺不到這院子里的靈力波動有多強烈，但身體的本能在提醒她這里很危險。

    她想立即退回內(nèi)院躲起來，站在不遠處的那個高大男人卻已經(jīng)聽見了動靜，默默轉(zhuǎn)身，目若刀鋒看向她。

    “拜見盡常師尊?！蹦嚼姹h首，對他行禮。

    盡常真人開門見山：“你對我妻子說了什么？”

    第73章 晉江獨家

    事已至此,認錯認慫的態(tài)度，反而會讓盡常真人確定她從中作梗。

    慕梨走出花園的路上，已經(jīng)理清了思路,此刻,她只要保持鎮(zhèn)定，忘記眼前這個男人是凌云峰最兇的堂主,淡定地把他當成一個心理健康出現(xiàn)問題的咨詢者，找回身為醫(yī)生的心理定位,她才能奪回掌控權(quán)。

    慕梨保持冷靜,面帶微笑，嘗試調(diào)動陸盡澤的好奇心：“此前，洛閣主確實借探望小天尊為名向我求助，此事與您有關(guān)，由于我對您并不了解,無法替她做出判斷，所以我曾向她提出,邀請您一同前來，嘗試解決洛閣主的痛苦，可洛閣主告訴我，您不可能配合，可您現(xiàn)在主動找來了?！?/br>
    陸盡澤并沒有上勾，他面色沉靜，但言辭已經(jīng)藏不住憤怒：“我妻子向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求助了？”

    慕梨沒有去接他話里的嘲諷，依舊穩(wěn)穩(wěn)拿捏住自己的談判框架,引導(dǎo)道：“您火急火燎地找到我,想必是把我當成了挽回妻子的最后一道阻礙,如此緊要的關(guān)頭,您問我的第一句話，不是好奇您妻子說了什么，而是問我對她說了什么。那么很顯然，您認為問題出在我身上。在我明確告知您是她主動向我求助，她正經(jīng)受痛苦的事實之后，您依舊把我當成靶子，以我的年齡來斷定這件事不合理，我有些好奇——”

    慕梨平靜注視著陸盡澤，鎮(zhèn)定開口：“在您問我這兩個問題之間的這段時間里，您是否有哪怕瞬息之間，擔憂過洛閣主可能真的正在經(jīng)受痛苦？”

    “你不像個十來歲的孩子?！?/br>
    陸盡澤負手挺胸，神色倨傲地垂眸注視著這個外宗派來的小女修，鏗鏘有力道：“心引修士，慣會玩弄人心，能在這九州留下姓名者，無不在元嬰之上。而你，小小年紀，尚未筑基，單憑口舌之利，馴服邱康、安撫小天尊，當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倘若把這身能耐用在正道，則蒼生有幸?！?/br>
    慕梨掌心開始冒汗了。

    怪不得這個男人能讓旁人在不知不覺中懷疑自己的判斷力。

    他其實并不完全是個嚴厲古板的人，他看得見對方身上的優(yōu)點，會準確坦誠地肯定對方的優(yōu)點，并開始畫餅。

    對方一旦接受他的贊賞，想保持他眼里的優(yōu)秀，就成就了雙方秘而不宣的協(xié)議——為了獲取他的肯定，下意識往他期待的方向走。

    他自己或許沒有意識到自己會下意識搶奪關(guān)系中的主導(dǎo)權(quán)，因為他確實是個很坦誠的人。

    極度自我的坦誠，導(dǎo)致他忽視對方的感受，而對方又對他的坦誠放松了警惕，久而久之，就容易被他自身堅固的原則框架帶著跑偏。

    “若是用在邪道，師尊打算如何處置我？”遇上慕梨這種專業(yè)選手，主導(dǎo)權(quán)他是搶不走的，就是有點玩命。

    慕梨不太惜命地微笑詢問：“盡常師尊如何界定正道邪道？

    就說眼下這件事該如何界定，如果站在您的角度，我憑口舌之利，讓閣主棄您而去，我就是走上邪道了，是嗎？

    但站在洛閣主的角度，我聽她訴苦后，與她交心探討一番，最終她鼓起勇氣，將自己的感受放在夫君之上，至于她回府后的幾天想了些什么才決定搬去風和觀，我就不得而知了，這件事對洛閣主而言，我協(xié)助她擺脫了痛苦，算是正道。

    所以您現(xiàn)在決定以您的感受為準，來界定我的正邪，還是以洛閣主的感受為準？”

    陸盡澤微斂起狹長鳳目，沉沉注視她，沒有回答。

    “或許是我多問了?！蹦嚼嬉曀廊鐨w地故意激怒他：“您既然成婚這么多年都沒考慮過洛閣主的感受，此時又怎會為了她，壓抑自己失去愛妻的痛苦，把我當成良醫(yī)呢？

    我沒有第一時間勸洛閣主繼續(xù)忍耐，而是讓瀕臨崩潰的她把對您的愛分出一點，回頭照看自己，導(dǎo)致您夫妻失和，那我自然是罪人，您沒有任何罪過。”

    陸盡澤沉默良久。

    最終，他主動投降，順著慕梨的引導(dǎo)詢問：“她對你說了什么？篝火會的事？”

    “不，洛閣主最先談起的，是關(guān)于孩子的事?！?/br>
    這段對話的開始，意味著陸盡澤至少從攻擊狀態(tài)軟化成了防守狀態(tài)。

    為了減輕他的敵意，慕梨邀請他去涼亭坐下來細談。

    他沒有拒絕，但這并不代表他察覺了自己的問題。

    僅僅是因為他認為解鈴還須系鈴人，所以才如此容忍慕梨的挑釁與沒大沒小的教訓(xùn)。

    但這就足夠了。

    慕梨篤定地與他相對而坐，開始了進一步交談。

    首先，她把洛晚凝對養(yǎng)育孩子這件事的感受，如實轉(zhuǎn)述。

    陸盡澤聽完后眉頭緊皺。

    “您覺得洛閣主所言哪里冤枉您了嗎？”慕梨鼓勵他表達感受。

    他皺著眉搖搖頭，啞聲道：“她還說了什么？”

    慕梨沉默片刻，平靜地看著他回答：“您如果是來配合洛閣主一起解決問題，我會把她提出的問題全都告訴您，但您如果只想從我這里探聽她的想法，而后回去用自己的舊方式琢磨出個所以然，那很抱歉，我不會繼續(xù)透露洛閣主說的話。”

    他冷聲質(zhì)問：“我們夫妻之間的問題，非得由你摻和進來才能解決？”

    慕梨反正已經(jīng)嚇麻了：“不然呢？您花了幾十年時間似乎越解決越嚴重，現(xiàn)如今洛閣主是我的病人，而您有能力協(xié)助我的病人恢復(fù)健康。您愿意配合幫忙，我很樂意讓您加入，如果您想頂替我自己開藥方，那您請便，我?guī)筒簧厦??！?/br>
    陸盡澤閉上眼，胳膊肘支在石桌上，手指反復(fù)摸索眉骨，似是下了很大決心，終于沉聲開口：“從一開始我就說了，決定權(quán)在她，一旦孩子生下來，完全交給我照看，我也求之不得?！?/br>
    他抬頭睜開眼，深邃的鳳目看向慕梨，平靜地開口：“你跟她說，孩子會成為我的累贅？你有沒有想過，我若是急于飛升，為何要離開錄勛堂，來擔任殺業(yè)最重的衛(wèi)峰堂堂主？”

    慕梨皺了下眉，其實她不懂各堂修行方式具體有什么區(qū)別。

    為了深入理解這個男人的心理，她虛心求解：“您似乎對堂內(nèi)任何事物都恨不得親力親為?！?/br>
    陸盡澤點點頭：“解決衛(wèi)峰堂的事務(wù)，未必會積攢功德，我親力親為，是因為我本就該當心系蒼生，我生來就被如此教導(dǎo)，何來被孩子拖累一說？”

    慕梨費解：“那您為什么不管教孩子呢？”

    陸盡澤苦笑一聲：“你仔細想想我妻子是怎么跟你說的，她說過孩子生下來后，我不管不顧了嗎？”

    慕梨仔細回憶一遍，回答：“洛閣主是自愿承擔養(yǎng)育孩子的責任?！?/br>
    “這話說得不夠準確?！标懕M澤垂眸回應(yīng)：“是她不允許我管教阿決——約莫從孩子五六歲開始，她徹底不讓我管束孩子了。我還記得她第一次跟我發(fā)脾氣，就是她從孩子床底下找到一箱小話本，說是因為我，孩子才不敢光明正大地玩耍?！?/br>
    慕梨坦白道：“這件事洛閣主沒有細說?！?/br>
    陸盡澤點點頭：“那現(xiàn)在可以了么？告訴我她還說了什么?！?/br>
    慕梨敏銳地意識到掌控權(quán)又開始往他身上偏移了，趕忙恢復(fù)氣勢繼續(xù)戰(zhàn)斗：“您有沒有想過您教導(dǎo)孩子的方式確實有不妥之處，所以洛閣主才選擇自己承擔起養(yǎng)育孩子的所有重擔？”

    “那你覺得我該如何是好？跟她爭搶教導(dǎo)孩子的權(quán)力嗎？凝兒那時候簡直像是驚弓之鳥，阿決晚膳少夾兩筷子菜，她都要怪我清嗓子聲音太大，嚇到了孩子?！?/br>
    陸盡澤平靜地繼續(xù)說：“成婚之后，凝兒無心修行，從她決心誕下孩子那日起，我已做好準備，陪她天長日久流連人間，是以選擇了殺業(yè)最重的衛(wèi)峰堂，執(zhí)劍守望蒼生。若凝兒最終未得正果，我也會隨她同入輪回，這一生，我將與她相守千年，難不成還會怕被孩子拖累十來年？”

    慕梨：“……”

    他媽的。

    他說得好有道理。

    遇見高手了。

    不過問題似乎確實比她想得復(fù)雜。

    所以盡常真人不太管教陸決，最初原因是洛閣主嫌棄他不會教導(dǎo)孩子。

    慕梨詢問：“在孩子六歲之前，您具體是如何教導(dǎo)孩子的呢？”

    陸盡澤眉頭擰得更深了，像是在回憶什么痛苦的事情：“我父親如何教導(dǎo)我，我便如何教導(dǎo)孩子，無非是教導(dǎo)他心系蒼生，時時督促他勤于修煉，不被雜念牽制，一刻未曾懈怠?！?/br>
    “……”慕梨問：“您是說六歲之前，就時時督促他修煉？那么，您認為哪些念頭算是雜念呢？”

    “小孩子雜念多?！标懕M澤斷言：“偷懶享樂，貪圖口腹之欲?！?/br>
    慕梨心里一咯噔，簡直不敢想象陸決幼崽期過的是什么日子。

    她還頭一次聽人把小孩子嘴饞說成貪圖口腹之欲。

    這要是換成她家祁嘯，那身奶膘全都是原罪??！

    慕梨保持平心靜氣，問他：“您三五歲的時候，就從來不偷懶嘴饞嗎？”

    陸盡澤嚴肅回答：“自然也曾貪玩，但家尊及時將我引入了正道?！?/br>
    慕梨繼續(xù)追問：“令尊具體是如何糾正您偷懶的這些……邪念？”

    陸盡澤沉默了很久。

    久到慕梨以為他拒絕回答。

    他突然嗓音極低地開口：“一日后晌，我與一起打坐修行的堂兄溜去后山打獵，被家尊撞見了?！?/br>
    慕梨溫聲詢問：“令尊打罵您了？”

    陸盡澤緩緩搖頭，頓了片刻，垂眸平靜地回答：“家尊只遠遠看了我一眼，便一言不發(fā)帶著一群賓客離開了，等傍晚賓客散了，他才跟我說話。”

    “他對您說了什么？”

    “他讓我下次逃出門玩耍若是再見到他，不用上前跟他行禮?！标懕M澤低著頭，低聲回憶道：“以及警告我——將來喪生于末流妖魔之手，務(wù)必以靈力先震碎炎海陸氏的道袍，以免玷污先祖的威名，成為陸氏的恥辱?！?/br>
    慕梨皺起眉，凝視他許久，都不見他抬頭與她對視，像是擔心藏匿著的舊傷被自己的眼神出賣。

    慕梨低聲問：“您覺得這樣的教導(dǎo)是正確的嗎？”

    陸盡澤抬眼看向她，堅定地回答：“若不是家尊教導(dǎo)有方，也不會有如今的我?！?/br>
    慕梨：“你打心眼里感激令尊如此教導(dǎo)嗎？”

    陸盡澤：“當然。”

    慕梨：“令尊現(xiàn)居何處？”

    陸盡澤：“依舊居于炎海。”

    慕梨：“假設(shè)他老人家需要人照看，您有打算將他接來凌云峰與您同住嗎？”

    陸盡澤猝不及防皺了下眉，立即回答：“你多慮了，家尊乃青炎宗宗主，并非尋常老人?！?/br>
    “我是說假設(shè)。”慕梨追問：“您想將他接來凌云峰，時時在旁侍奉老人家嗎？”

    陸盡澤沒怎么猶豫，但嗓音很低：“我會的?！?/br>
    慕梨進一步追問：“設(shè)想這件事的時候，您是擔憂他老人家的身體，還是苦惱于必須擔起這份責任？”

    “你想……”陸盡澤忽然挺直腰桿，有些激動的樣子：“你究竟想問什么？”

    “我想知道您是不是真的對令尊充滿感激，是不是發(fā)自內(nèi)心認同他把宗族名聲置于您的感受與尊嚴之上?！?/br>
    慕梨圖窮匕見，目光凜凜注視陸盡澤——

    “如果事實并非如此，連您自己都不想再承受兒時的痛苦，那么您如今將他老人家灌輸給您‘絕對正確的原則禮法’，強行施加于妻兒之身，您認為，您的妻兒想遠離您，還需要我來蠱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