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你們兩位?！?/br>
    萊卡的聲音出現(xiàn)在門口，瑪麗亞被松開了擁抱，她看著從門外流進來的光，以及被陰影覆蓋的萊卡，然后說：「早安？」

    「早安什么啦！」邁可森突然暴跳如雷：「你！」

    他指向萊卡：「你要在瑪麗亞前面發(fā)誓，說不管發(fā)生什么事，都會確保我和瑪麗亞的安全。不然你把我剖開來就沒意義了！」

    「好好好，我發(fā)誓，第一點，我會是個遵守承諾的人?！谷R卡無所謂的聳聳肩：「第二點，如果我是你的話，最好不要帶著把瑪麗亞一起逃走的主意，老兄?！?/br>
    瑪麗亞還是有點昏沉，她讓邁可森坐在自己旁邊，連手似乎被對方牽起了都覺得無所謂。

    「瑪麗亞遇刺的時候，你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嗎？」萊卡也坐了下來，就在他們對面的椅子上，神情悠間：「那天剛好是布施的日子，所有民眾都帶著空蕩的袋子，滿懷期望的來到修道院門口，他們用長滿厚繭的敲開門，打算將這里的食物搜刮而盡。」

    「我知道，他們都看到了不是嗎？」邁可森嘟噥著，低聲的說：「而且大部分的人都以為是我刺瑪麗亞的?！?/br>
    她愣了愣，然后說：「其他人知道你在這里了？」

    「沒有?！惯~可森立刻說：「我沒有公開在媒體露面過，外界的消息是說我離開首都去其他地方避難，但沒有人會認出我的?！?/br>
    「不過那把刀子被撿走了喔?！谷R卡微笑著說：「在一片混亂中，并不清楚是修女或者是其他民眾拿走的。」

    頓時，瑪麗亞覺得自己真的是糟糕透頂。她在遇襲當(dāng)下會拿著兇器過去，就是為了要證明是有人刻意用邁可森的東西來行刺的，但那時的自己已經(jīng)被無力感和悲憤沖昏頭，根本來不及說些什么就失去意識。

    「對，所以我想……」邁可森吞了口口水：「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要先假定外界知道我的存在?！?/br>
    「那你怎么辦？」瑪麗亞開口：「你要待在底下嗎？還是……」

    「這個嗎，」萊卡慢悠悠的插嘴：「由于我和首長之子站到了同一陣線，所以他待在這里是絕對安全的?！?/br>
    一想到邁可森和對方是因為交易而達成合作關(guān)係，這就讓瑪麗亞覺得很對不起眼前的這位首長繼承人。事情演變成這樣不是自己的錯，但她滿嘴苦澀，光是吐出一句話就好艱難。

    「不?！惯~可森說：「我和主教討論過了，我想我……我可能要挾持這座修道院?！?/br>
    瑪麗亞愣了許久，她擠出疑問：「什么？」

    「很有趣吧？」萊卡站起身，就像那天他們在地底下，瑪麗亞和邁可森緊緊依偎在一起，而那瘋狂的主教大人正滿臉興奮的解說歷史：「手無寸鐵的alpha要怎么才能扭轉(zhuǎn)局勢呢？他在這里孤立無援、與世隔絕、還有虎視眈眈準(zhǔn)備奪權(quán)的反首都派——對，就是奇萊雅?！?/br>
    「首長之子真是讓我大開眼界！」萊卡張開雙手：「這座修道院原本是為了囚禁他的，但他如果打倒了奇萊雅，就能夠反手將這里變成自己的堡壘！」

    ——能夠利用的東西就要盡量利用，弱小的人就是這樣戰(zhàn)斗的。

    瑪麗亞忍不住看向了對方，而邁可森沒有說什么，只像是有點不好意思的撇過頭。

    「對了，」像是要解開困窘的氣氛，邁可森急忙開口：「我還沒有問過……啊，這可能是因為我前幾天都一直在床上昏睡，瑪麗亞你不要再瞪我了……主教，你和奇萊雅女士到底是什么關(guān)係？」

    氣氛像是被人按下了暫停開關(guān)。

    原先瑪麗亞以為萊卡會像以往一樣直接告知答案，但這一次，對方抿住沒有血色的嘴唇，那張如星河的臉也因為眉頭而扭曲在一起。片刻后，萊卡將眼神移回來，然后說：

    「她救了我。」

    「救了你？」邁可森挑起眉毛。

    面對催促說下去的疑問句，萊卡像是有點退縮的將手插進外套口袋里，肩膀收攏，低聲的說：「對。」

    「是怎么回事？」瑪麗亞忍不住問。

    「我十七歲的時候?！谷R卡的聲調(diào)變得平板且單調(diào)，就像復(fù)述一件顯而易見的事實：「因為我吵著要吃新鮮的rou，所以我父親決定出外狩獵，我因為感冒沒有跟去。后來過了好幾天，我父親都沒有回來，而我差點死在這里。」

    萊卡的眼神黯淡下來：「然后奇萊雅和其他幾個omega來了，她們??我記得她們是從首都的某個貴族底下逃出來的奴隸，打算在這個蠻荒之地展開新生活。」

    「接著奇萊雅發(fā)現(xiàn)我，她把我救活，我和那群人就這樣相互扶持，一直到今天?！谷R卡抬起頭：「對了……她帶來的其中一個人，手臂被箭矢射中，傷口拖太久，不得已截肢了?！?/br>
    瑪麗亞想起了夏洛特修女的斷臂，每次在走廊上遇見對方，那空蕩的袖子便隨風(fēng)飄揚。一個不安的想法也至此竄進了腦海。

    「她們殺了你父親嗎？」瑪麗亞忍不住問：「是這樣嗎？」

    邁可森慢半拍的反應(yīng)過來：「咦？」

    「我不知道?！?/br>
    萊卡又恢復(fù)微笑：「我父親或許失足掉進山嶺，或者是不小心太靠近城鎮(zhèn)被射殺，也可能是被野獸給咬死了?！?/br>
    瑪麗亞覺得有許多話堵在胸口，她用僅剩的眼睛看著萊卡，對方也看向自己，那雙碧綠色的眼睛晶瑩剔透，像澄凈的水。

    「我除了這里以外，沒有別的歸屬之處了?！谷R卡喃喃自語，他站起身，緩慢的走向門口，然后說：「我只想要一個完美的人類，然后讓火箭升空，就是這樣——你們好好休息一下，然后就可以上去了……待著也行?！?/br>
    萊卡走之后，空間又沉默下來。邁可森頓了頓，說：「我和他講話的時候，覺得好像可以懂瑪麗亞你說的『炫耀』。」

    她抬起頭，輕聲的說：「嗯?！?/br>
    「主教他好像拿捏不準(zhǔn)和別人之間的距離?！惯~可森舉起手比畫，瑪麗亞看著對方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撇出一條線：「老是喜歡自己開話題，我明明剛抽完血整個人都快吐了，他還在那邊講什么瑪雅末日還是隕石之類的東西。」

    「我之前在這里住的時候也這樣覺得。」

    「等等，之前在這里住？」邁可森夸張的后退兩步，滿臉不敢置信：「你來這里住過？」

    「對?！宫旣悂喨滩蛔∥⑿Γ骸妇驮谖已劬Σ灰姷那耙惶臁！?/br>
    「我覺得很煩躁。不過至少這里很安全?！惯~可森說：「等到我們結(jié)束這件事后，我會把主教接到首都那住，他應(yīng)該會喜歡那里，這樣他或許可以變得不那么自閉。」

    「你人太心軟了，邁可森?！宫旣悂喺f：「alpha與生俱來的決斷力，你也要多學(xué)著點才行?！?/br>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br>
    「不要讓全國人民失望比較重要?！?/br>
    「瑪麗亞，你能先待在這里嗎？」片刻后，邁可森說：「你是奇萊雅用來對付我的籌碼，所以目前最好不要上去。大部分的人也以為你死了?！?/br>
    瑪麗亞看著對方，然后說：「嗯?！?/br>
    「你這么簡單就接受了？」

    「也許吧?！宫旣悂喅榱顺楸亲樱骸肝也艅偫斫庥性S多事情我無能為力，還有我其實對于害死阿曼達這件事很愧疚……這讓我覺得自己真是糟糕透了?！?/br>
    邁可森溫和地說：「我比較喜歡你現(xiàn)在的說話方式?！?/br>
    然后邁可森默默的離開了，瑪麗亞目睹他走出視線之外。她又在床上睡了一覺，再次醒來的時候的，瑪麗亞覺得全身終于恢復(fù)力氣了。

    她小心翼翼的踏到廊道上，赤著腳走路讓瑪麗亞打了個寒顫，狹長的走廊墻壁摸起來好冰冷，她看向大廳仍燈火通明的光，接著緩慢地走過去。

    在巨大管線的盡頭，萊卡背對著自己，坐在火箭平臺的邊側(cè)，雙腳併攏，還有一本書放在身側(cè)。

    「身體好點了嗎？」萊卡沒有抬起頭。

    「好多了。」瑪麗亞站到了旁邊，在思索一會后，她也坐到了萊卡身旁：「謝謝你救了我。」

    「不客氣。」萊卡露出微笑：「不過我聽到你和邁可森的談話，你的母親去世了？」

    瑪麗亞吞了口口水，一想到這件事情，她便覺得心臟好像要爆炸，血rou模糊一樣：「她是反首都派的，怎么死都不奇怪?！?/br>
    「說得也是。」萊卡抬起頭，瑪麗亞也跟著做了同樣的動作。

    她其實不清楚這里是地底的第幾層，但地面離這里似乎遙遠的像是另一個世界。她瞇起眼睛，鋼架假設(shè)在好高的地方，火箭看起來像山壁那樣高聳。要是從那上面往下看，可能會心臟麻痺。

    比這里更高的地方，會有什么樣的風(fēng)景？

    「地底不適合養(yǎng)育小孩吧？」瑪麗亞說。

    「我就是在地底長大的?！谷R卡呼出一口氣，但也沒有不高興的樣子：「我母親在某個房間內(nèi)生下我，她自己剪斷臍帶，拉出胎盤，然后撫育我長大。」

    萊卡看過來：「聽上去很恐怖對吧？」

    「我很怕這些事情，特別是自己也親眼目睹過。」瑪麗亞點點頭：「但就像你說的，這些是omega的……本性?！?/br>
    「對了，瑪麗亞。」萊卡像是想到了什么，在一陣翻找后，瑪麗亞看著對方從口袋中拿出一個反光的小物，在用左眼確認后，瑪麗亞發(fā)現(xiàn)那是一顆藍灰色的玻璃眼珠。

    「拿去吧?！谷R卡說，一邊伸出手，在瑪麗亞沒有抗拒的傾過身后，萊卡撥去了她的頭發(fā)，然后用手指撐開眼皮，將玻璃演出放進眼窩中，傳來異樣的觸感：「事情結(jié)束后，你還是要回歸社會的，雖然臉上的疤痕我沒辦法消掉，但至少這樣看起來就是有異色瞳一樣了。」

    瑪麗亞眨眨眼睛，左眼原先有些模糊的視力，在右眼有了替代品后，好像就舒適些了。

    「那……你打算在這里老死嗎，萊卡？」瑪麗亞忍不住問。

    「可能喔?！谷R卡說：「畢竟沒有什么要做的事情……你也可以留下來，來看火箭發(fā)射?！?/br>
    「但我差不多再二三十年就要死了?！宫旣悂喺f：「要是那時候沒有人在身邊陪伴你該怎么辦？」

    然后他們之間停止了許久。

    萊卡默默看過來，但不發(fā)一語讓瑪麗亞很緊張。

    「對啊。」然后萊卡輕聲的說，聲音的尾端消失在空氣中：「好問題呢，瑪麗亞……是個好問題。」

    「萊卡，謝謝你救了我。」她重復(fù)一次：「也謝謝眼球。」

    「那你再多說點什么吧?！箤Ψ介_口：「說什么都可以?！?/br>
    「這個嗎……我……真的是個很卑鄙的人?！宫旣悂嗇p聲的說，她看著自己的雙手，原先潔白的掌心，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傷痕還有繭：「我的室友喜愛著我，邁可森信任我，但他們不知道那都是我裝出來的，因為要這樣才可以活的下去。」

    「那真正的你是什么樣子呢？」萊卡說，眼睛沒有看向自己，可能是在直視著宇宙，或者是其他星云，某個無止盡的遠方。

    「就是一個很普通的omega?！宫旣悂喺f：「能和某個契合的人結(jié)婚，懷孕生下小孩，如此這樣過完一生。什么希望活的自由，那全部都是謊言……我想要回家，和母親和弟弟生活在一起。我知道如果我真的不被社會給束縛，我根本不知道該怎么活下去?！?/br>
    「話說，你有聽過老鼠烏托邦嗎？」

    瑪麗亞抬起頭，接著又搖了搖頭。

    她原本以為會看見萊卡閃閃發(fā)亮的眼神，但現(xiàn)在只有一片深沉的綠色。

    「那是我父親跟我講的，」萊卡在平臺躺了下去，發(fā)出落地的聲響?，旣悂唫?cè)身看著對方：「說在舊世代的時候，有個人做了一個很完美的環(huán)境，里面有用都用不完的食物和水，娛樂設(shè)施和寢室，甚至沒有外敵跟傳染病——對，這個烏托邦是給老鼠住的?！?/br>
    瑪麗亞在腦中想像畫面，不過光是想到有一群老鼠跑來跑去，她就打了個冷顫。

    萊卡說：「那個實驗者想看看這樣的烏托邦會發(fā)生什么樣的結(jié)局呢，人口暴增而發(fā)生戰(zhàn)爭？還是不會反而減少呢？總之變數(shù)有太多了，一切只有等實驗進行下去才有解答?！?/br>
    「那結(jié)果呢？」

    「烏托邦毀滅了，在進行一段時間后，所有的老鼠停止生育，沒有救世主出現(xiàn)，交配停止，殺戮停止，一切在祥和的氣氛中滅亡了?！谷R卡撐起身體，然后說：「就像我們一樣。」

    瑪麗亞有些震驚的眨了眨眼睛：「但繁衍不是生物的本能嗎？再怎么樣也不會……那里不是天堂嗎？」

    「后來……我知道了人類是很矛盾的?！谷R卡勾起嘴角說，他握緊拳頭：「有悲傷才能感到幸福，有缺損才能感到滿足，失去生存的威脅，就不會有生命的喜悅……

    于是就沒有人知道該怎么活下去了?！?/br>
    然后瑪麗亞覺得有那么一瞬間，她無法呼吸。像是這句話成為了實體，將利爪伸進自己胸口，一點一滴的剝開血rou，刺入心臟。

    用魔鬼般的輕聲細語，在胸口種下了不安的種子。

    「老鼠烏托邦又叫做二十五號宇宙。」萊卡補充：「我問過我父親為什么是二十五號，前面的實驗怎么了？」

    「都……毀滅了，對吧？」瑪麗亞用乾癟的聲音開口：「像你說的那樣，安穩(wěn)的滅亡了。」

    「對啊。」萊卡瞇起眼睛說。

    一切變得好寂靜，分不清白晝與黑夜，這里既遼闊又狹窄，令人不安卻又安心，明明到處都充滿了人生活過的痕跡，卻寂寞的像是隨時能絞殺一個人的生命力。就好像方才萊卡所言的「人都是矛盾的」。

    「我好想去太空。」萊卡喃喃：「真的好想?！?/br>
    「嗯?！宫旣悂啗]有多說什么，她只是待在對方旁邊，一語不發(fā)彷彿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切安靜的完美。

    她悄悄伸出手，就好像本能般的，她握住了萊卡的掌心，冰冷的溫度襲來，而她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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