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 第9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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咖啡廳里,遲野先到,給凌美娟要了喜歡的冰美式。他曾是一個深諳母親喜好的好兒子,這一點誰也不能否認(rèn)。 凌美娟按時到達(dá),比起昨日似乎精神一點。 很多話想說,但不知從何說起,她看著遲野,于無人處展露一點內(nèi)疚:“這些年,你好嗎?” 遲野沒要咖啡,擔(dān)心影響睡眠。他點了杯熱水,手捧著,很坦誠的告訴凌美娟:“不好,我一天也沒有好過?!?/br> 他從未對夏允風(fēng)說過自己“不好”,給到對方的一直都是“挺好”“很好”和“沒事” 。 下決定來瓊州的時候,遲野就打算和凌美娟見一面,有些話要當(dāng)面說,無論凌美娟是何種態(tài)度,他想要求一份解脫。 “那天的事,我忘不了?!边t野半斂著眼睛,熱氣氤氳騰升,讓他眼中似含了一層薄薄的霧,“我總是做夢,夢到你死了,把小風(fēng)也一起帶走。” 凌美娟的身體一點點僵硬,她看著自己的手,回憶起那天。這雙手曾牽過遲野,也曾為他洗衣做飯,可狠起來,還曾打過他兩個巴掌。 她喊過遲野“寶貝”,叫他“兒子”,對他說過“mama愛你”,和遲建國結(jié)婚那天,她還抱著遲野,立誓會做一個好mama,給遲野一個完整的家。 就是這樣的一顆心,也曾說過惡毒的話:“你爸死了,這里沒有人要你,你的家不在這里。” 遲野說他忘不了,這么多年,忘不了的又何止是他一個人。 凌美娟一邊痛恨,一邊愧疚,幾乎將自己折成兩半,矛盾又猙獰的度過每一天。她晃神的時候,路過熟悉街道的時候,看到和遲野身形相似的孩子的時候,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就會冒出來,提醒她,有些傷害是不可磨滅的。 后悔嗎?后悔過,如果重來一次,凌美娟或許會選擇一種溫和的方法。但世上沒有后悔藥,她給遲野留下了深重的創(chuàng)傷,親生兒子也為此遠(yuǎn)離她,遲建國的離開不是這個家散掉的起點,是她的偏執(zhí)和瘋狂造就了眼前的一切。 “我來只是想確認(rèn)一點。”遲野喝一口水,熱水淌過喉管,給心臟一點熱度,他抬起濃霧彌漫的眼睛,“如果,如果我和小風(fēng)在一起,你不會對他做什么事的,對吧?” 凌美娟的心沉落谷底,她想,她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樣子,又將遲野逼成了什么樣子。 她流下一行淚,回答道:“不會?!?/br> 遲野仿佛松了一口氣,眼里的霧散了一些。他緩慢的垂下眼睛,目光很輕地飄在反光的杯沿上:“我曾經(jīng)想過等我們長大了,慢慢把事情告訴你,那樣或許更容易接受一點。很抱歉,事與愿違。我真心把你當(dāng)做母親,你對我的好我始終記得,但是十年了,大家都累了,也夠了。阿姨,我不欠你什么了?!?/br> 他何曾欠過凌美娟什么呢。那年遲野可以因為凌美娟一句“你們都是我的兒子”接受夏允風(fēng),后來就可以接受凌美娟的以死相逼放棄夏允風(fēng)。 十七歲,遲野永遠(yuǎn)的失去父親,離開自己最珍視的家,放棄他的小孩兒。他一無所有,能還的全還給了凌美娟。 凌美娟顫抖道:“是我欠你?!?/br> 遲野不需要這個,他來只是為了求一個答案,求一個解脫,別的都不重要。 該走了,遲野站起來。 擦身而過時凌美娟伸出手,輕輕抓住了遲野的袖口,她閉著眼睛,沉痛地問了句:“那兩巴掌,痛不痛?” 遲野沉默幾秒,笑了聲:“還......挺疼的?!?/br> 他走了,舊夢或許難忘,但從這里出去,也該釋懷了。 凌美娟沒有離開,很巧的是,夏允風(fēng)和她約在了同一個地方。 一個小時后,夏允風(fēng)從門口走來,凌美娟提前叫好了他愛喝的飲料,等夏允風(fēng)坐下,她笑了笑,想和兒子親近一些,夏允風(fēng)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有主動找過她了。 夏允風(fēng)面容寡淡,凌美娟想到前夫鐘愛的山水畫,覺得兒子也沒有色彩。 她是見過夏允風(fēng)鮮活的樣子的,那是在十年前,她的小兒子明明也快樂過,柔軟過。 夏允風(fēng)沒有碰那杯喝的,窗外的車漸漸多了起來,年快過完了,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開始返鄉(xiāng)。 “你應(yīng)該看的出來,我哥變了很多?!毕脑曙L(fēng)冷冷淡淡,對著凌美娟始終無法產(chǎn)生感情。 凌美娟攪動杯中的咖啡,她放了很多很多糖,點頭道:“是的?!?/br> 她養(yǎng)大的孩子,從前什么樣,現(xiàn)在又是什么樣,凌美娟比誰都清楚。 遲野的反差太大了,那樣明朗驕傲的少年,竟也被歲月磨平棱角,被重重心事壓抑成不茍言笑的模樣。 “這就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么?!毕脑曙L(fēng)說。 “不是?!绷杳谰曛讣庥行╊澏?,“我從沒想過讓你們變成這樣,我只是希望一切都能回到正常的......” “什么是正常?”夏允風(fēng)打斷她,“我和遲野在一起就是不正常,就是錯誤的嗎?” 凌美娟閉上眼睛:“可你們都是男孩子?!?/br> “男孩子又怎么樣?!毕脑曙L(fēng)扯動嘴角,似嘲似諷般露出一抹笑容,“你和夏虞山,遲叔叔和段筱歌,你們是遵循倫常,結(jié)果呢?你們在一起快樂嗎?” 凌美娟明白,任何一段感情都有可能出問題,無論男女,但一段關(guān)系里,沒有什么比讓對方感到幸福與快樂更重要。 她是旁觀者,看得清也辨得清,夏允風(fēng)最快樂的日子是和遲野一起度過的,和她這個mama沒有一點關(guān)系。 夏允風(fēng)輕吐一口氣,來這里并非是要勸說凌美娟接受,對方接不接受都沒有關(guān)系,他不需要親媽的祝福與諒解,他從不覺得自己做錯。 “我來是要告訴你,我的人生怎么走,和誰走,我自己說了算。我不會允許你插手,也不會再讓你傷害遲野,他的噩夢該結(jié)束了?!?/br> 凌美娟捂住臉,淚如雨下。兩個孩子來找她,說的都是為了對方的話。她有兩個那么好的孩子,本該幸福的家,被她親手毀掉了。 半晌,凌美娟放下手,臉上淚痕斑駁,她看起來一下子老了十歲。 那年的新年愿望竟一個也沒能實現(xiàn),說著平安的人走于意外,祈愿健康的人終日精神恍惚,遲野說要快樂,卻被重重心事束縛住手腳,夏允風(fēng)希望長久,只得到長久的寂寞。 凌美娟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他們之間,總該要有一個人是得償所愿的。 風(fēng)漸漸息了。 “別怪你哥,”凌美娟說,“當(dāng)年是我以死相逼,他才肯走的。” 夏允風(fēng)回家時已近黃昏,他轉(zhuǎn)下坡子,看見遲野順著長長的巷道慢悠悠的踱步。左側(cè)是滿墻青藤,右側(cè)是花開滿園,他的身影拉的很長很長,黃昏的光影攏著他,橙紅色的,像是在身上點了一把明艷的火。 遲野走到那頭,轉(zhuǎn)過來,發(fā)現(xiàn)夏允風(fēng)。 “你去哪了,電話也不接?!彼裆倌陼r那樣,煩躁的皺著眉頭,語氣不善的責(zé)怪。 他走來,一如十七歲那般,用最熱烈的光火點燃夏允風(fēng)灰暗陰霾的人生。 “怎么又不說話了?!边t野走到跟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嗎?” 夏允風(fēng)看著他,輕輕地問:“等了多久?” 遲野沒好氣的說:“整整一下午!” 夏允風(fēng)笑了聲,主動挽起遲野的胳膊,他摸到遲野的手,牽著,眼里有溫度。 遲野還記得這人說過什么屁話,趕緊撇清關(guān)系:“是你拉我手的啊,不許說我對你動手動腳?!?/br> 夏允風(fēng)瞅著挺高興:“昂~” “你昂什么昂,去哪兒玩了啊,這么高興。” 夏允風(fēng)不告訴他,喊了聲:“哥?!?/br> 又會喊哥了,遲野沒好氣的回他:“干嘛。” 夏允風(fēng)說:“沒事兒,就是想叫你一聲。” 第78章 訂了初八回去的機票,春節(jié)過完了,回去就要上班。 走前遲野約方銳出來見了一面,當(dāng)年離開,他一聲不響,刪除了所有朋友的聯(lián)系方式,把方銳氣的不輕。 號碼還是找夏允風(fēng)要的,這些年倆人始終有聯(lián)系,但也心照不宣的避開遲野不談。 約在過去常吃的一家小飯館,方銳姍姍來遲,見到遲野,先二話不說把他按在凳子上爆錘了一頓。 “你他媽……渣男!”方銳一把火憋了十年,痛罵道,“十幾年兄弟你說拉黑就拉黑,瓊州是你家,你說不回就不回,這么多年屁都不放一個,我他媽還以為你死在國外了!” 遲野沒還嘴,也沒還手,任方銳數(shù)落,到最后打累了,方銳眼圈也紅了。 他拍拍方銳的肩,賠罪道:“是我不對。” 方銳抹了把臉,氣道:“知道你不對不請我吃點好的,就來這兒?你真摳門兒!” 遲野冤枉,完全是想勾起方銳哥倆好的美好回憶,下手時也許能輕一點。 “那我們換個地兒?” “算了,就這樣吧?!?/br> 點了菜,上了酒,小破店里三個男的,圍爐夜話似的聊過去聊現(xiàn)在。 酒過三巡,大家都有點喝高,方銳對夏允風(fēng)說:“下回,把天麒也叫上,那孩子前段時間還跟我念叨你呢?!?/br> 莊天麒高考后也出了國,鍍了層金回來幫家里公司做事。這次沒喊他是因為對方趕著春節(jié)假期出去玩兒了,沒在瓊州。 夏允風(fēng)酒量不行,喝多了人發(fā)軟,趴在桌上胡亂點頭。 方銳笑話他,笑著笑著想起遲野剛走時夏允風(fēng)是個什么狀態(tài),替他不平起來,沖遲野說:“你這孫子,以后還走嗎?” 遲野一只手?jǐn)R在夏允風(fēng)后背上,慢慢撫著他,點個頭:“走?!?/br> 方銳都想扔筷子了,遲野又補了一句:“回去提個申請,爭取調(diào)回國內(nèi)?!?/br> 這還差不多。 方銳算是看著他倆從好到分再到現(xiàn)在也不知好了沒有,知道這條路很難,倆人分開十年再碰上的概率太小了。 他端起酒杯:“兄弟,以后都是好日子了?!?/br> 遲野跟他碰杯:“謝了兄弟?!?/br> 時間不早了,門口分別,方銳打上車走了。 夏允風(fēng)懶洋洋的掛在遲野身上,喝的臉蛋紅撲撲的,念叨著:“不要打車,走、走回去?!?/br> 吃飯的地方靠近附中,離九號巷有段距離,遲野說:“這走回去得到明天了吧。” 夏允風(fēng)不依不饒:“走!你帶我走!” 遲野夾著他:“好好好,我們走一段。” 喝多的人腳步不穩(wěn),夏允風(fēng)踉踉蹌蹌的,走了一會兒后把遲野推開,要自己走。 遲野怕他摔著:“拉著手,摔了我不扶你。” 夏允風(fēng)不聽他的,一步跳上馬路牙子,展開手,歪歪扭扭的沿著走。 遲野抓著他一片衣角,盯緊了。 路過三中門口,當(dāng)年倆人在這里吵了一架,差點出了車禍。夏允風(fēng)想起來,腳步緩慢停下,他站在路牙上差不多能和遲野平視,忽然咬緊牙關(guān),切齒道:“我還是想打斷你的腿?!?/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