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君
,他就像條脫了韁的野狗,在落腳的小城肆意撒歡,狠狠地曬了幾天太陽。但自由的狂歡之后,涌來的便是深深的不安。那不安如同持續(xù)滾落的雪球,越滾越大,最后夾雜著負罪感的龐然大物,幾乎要把他整個人壓垮。 他還是要面對自己一直試圖忽略的問題:他走之后,丫頭該怎么辦。 重獲自由后的心思遠并不如逃亡那一刻清明,君不封以為自己可以全情探查真相,可實際他只是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原地亂竄,頻頻念著被他留在谷里的小姑娘。從逃出留芳谷的那一刻起,他就原諒了解縈對他犯下的一切過錯。載著他的船還沒靠岸,他已經(jīng)難過地蜷起身體,想她是不是在哭。 這幾乎要成了他每日必做的噩夢,每一次從噩夢中醒來,難過又加深一層。 惴惴不安地過了幾日,江湖上似乎也沒有哪里出了個女神醫(yī)的傳聞。君不封沒搜集到多少自己的情報,心卻徹底飛回了留芳谷,心頭的惶恐也越放越大。 比起被她憎恨終生,他更怕的是丫頭做傻事。 回去看看她吧,他告訴自己,只有確定她的近況是否安好,他才可以真正放下負擔,從容地離開。 留芳谷的入谷大陣早已不是幾年前他所熟悉的八卦陣,經(jīng)過解縈和解鈴居士的數(shù)次改良,如今的五行八卦大陣危機四伏,除非深諳通關(guān)之法,貿(mào)然前往只會死于非命,尸骨無存;走水路回留芳谷亦是艱難,卸貨和運貨走的是截然不同的兩條路,短時間內(nèi),他也無從獲悉貨船入谷的航線。 思前想后,君不封只能喬裝打扮,來到解縈常年義診的村莊暫住,待她出谷義診時,看看她的近況。 在本應(yīng)義診的日子,解縈沒有來。 一個月后,他聽谷里給村民送藥的弟子說,留芳谷竹林前段時間發(fā)生了一場大火,險險將整個留芳谷付諸一炬。君不封聞言差點昏死過去,竹林離他們的住處那樣近,而附近唯一的水路還是那布滿了食人魚的墮月湖,那里起火,小丫頭豈不是逃無可逃? 他顧不得暴露身份,發(fā)狂地緊攥住對方,問解縈可有受傷。隨后得知解縈碰巧在這天出谷,大火在燒到住所之前就已熄滅。 他追問解縈去了何處,那弟子狐疑地盯著他,終究沒給出他答案。 小弟子離開村莊后,君不封村莊躲進了不遠處的樹林。 留芳谷知曉他和解縈關(guān)系的人不在少數(shù),即便現(xiàn)在易了容,能猜出他真實身份的能人也大有人在。果不其然,那弟子走后不久,前來尋他的密探就上了門。 君不封旋即離開了終南山。 他一路隱瞞蹤跡,四處搜尋,在踏上襄陽地界時,正趕上全城的叫花子準備遷徙去洛陽“淘金”,他問他們緣由,原是洛陽出了件怪事,天降橫財,沿街乞討的乞兒們各個逆天改命,一夜暴富,洛陽城內(nèi)還有貌美的醫(yī)仙垂憐降世,廣施善緣。兩件事加在一起,都說這是難能的吉兆。 這乞兒大發(fā)橫財?shù)脑蚓环馐遣恢?,但那垂憐降世的醫(yī)仙,不是他的小姑娘又是誰? 君不封混跡在這群乞丐之中,順利混進了洛陽。 趕到洛陽的那一天,解縈正在外診病。在屠魔會為她開設(shè)的小醫(yī)館外,排隊看病的人站了整整七列,還都是些當?shù)氐那鄩涯昴凶印P」媚镆恢贝髦”〉拿婕?,一絲不茍地為他們診脈開藥。 她和他都心知肚明,前來看病的人,身上大多沒有病,只是為了看她。 病人里也不乏語出冒犯的登徒子,解縈全都有禮有節(jié)地回應(yīng)了他們,可即便態(tài)度再強硬,她也免不了被占了些許便宜,被他們抓著強行摸了摸手背。 暗處窺伺的君不封怒火中燒,待到解縈結(jié)束出診,他趁四下無人之際,將那幾個輕薄她的男人上上下下薅成了脫毛公雞。這件事被認為是解縈的傾慕者們互相宣戰(zhàn)的開端,潛在的追求者紛紛大打出手,明面上sao擾解縈的人反而因此變少。 君不封清理那些色中急鬼時,動作不算太干凈,舉動都被路過的乞丐兄弟們看在眼里,他們以為他這一路韜光養(yǎng)晦,為的是來洛陽大肆掠奪銀票,還特意號召了一幫兄弟圍毆他。洛陽畢竟算是屠魔會的大本營之一,與他相識的舊人眾多,君不封不想太暴露自己,只能任由他們欺辱毆打。 勉強突出重圍,君不封又拖著一身傷,悄悄去醫(yī)館外看解縈。他不敢太靠近她,但小丫頭醫(yī)者仁心,出診間隙留意到街邊有個受傷的叫花子,特意讓仇楓過來給他送藥。 她從不忍見叫花子受苦。 暗中觀察了解縈幾日,解縈的狀態(tài)遠比君不封想象的樂觀。她和仇楓儼然成了一對親密無間的小兒女,仿佛他和她過往的糾葛僅是水面上偶然泛起的波紋,波紋之后,風平浪靜,無事發(fā)生。 君不封也說不清自己是悵惘還是欣慰,但解縈有了新生活,他心內(nèi)的積郁終于可以稍加排遣,也可以放開手腳,全身心調(diào)查“真假君不封”之謎。 他一路尋去了金夜城,又探尋了昆侖山下的幾處村莊,還頻繁在雍州和隴州之間穿梭,尋找冒牌貨的蹤跡,偶爾得了空回洛陽,解縈卻已離開此地,據(jù)說是去各處游山玩水。 他的心又變得空落落的了。小丫頭的音信未定,他也就像艘漂泊無依,無從拋錨的孤舟,沒了固定的歸處。而她去游山玩水,他又擔心這一路道阻且長,小姑娘會不會遇到危險。幾年前他們都頻繁遇到土匪劫道,如今的世道也沒比之前好到哪兒去,解縈孤身一人,又生的那樣貌美,總會有人惦記她,丫頭勢單力孤,萬一被人欺負了怎么辦?就是土匪不來找她,那盯上了他性命的那些人呢?畢竟在這小半年里,江湖上人盡皆知,這墨手醫(yī)仙,是他這個大惡人唯一的義妹。 君不封失魂落魄地在中原尋了一段時日,得了她在長安的消息時,他恰巧尋到秦州。君不封一路快馬加鞭,趕在七夕那天抵達長安。 他曾兩度在七夕前后領(lǐng)著解縈在長安游玩,小姑娘喜歡這里??蓙黹L安后,他聽到的卻是些不太好的傳聞,都說這暮云度近期來了個國色天姿的小天仙,每日縱情聲馬,與里面的諸多倌人糾纏不清。 在解縈幼時,君不封曾玩笑說,如果丫頭愿意,她在家里一直做姑娘也無妨,有需求了,他會親自護送她去勾欄院玩兔子??涩F(xiàn)在她年紀小小,已混成了青樓熟客……這又哪是一個小姑娘該做的事? 丫頭雖然在自己面前行事出格了幾回,但在他心里,她一直是個聽話懂事,善良天真的好姑娘,青樓這種藏污納垢的地方,君不封早在頻繁臥底時就知悉了里面的血腥真相,乍看上去是軟玉溫香的銷金窟,可實際與地獄毫無區(qū)別。一個涉世不深的小女孩怎么能去這種地方?他也怕里面的人帶壞了她。 有道是“一娼,二丐,三戲子”,君不封自己也清楚,比起娼妓,他這個乞丐的社會地位反而還不如他們??稍谒睦?,解縈是名門之后,前途一片光明,本就不該和他們這些下九流沾染上絲毫關(guān)系。 他在暮云度外枯守了一夜,強忍著怒火等解縈現(xiàn)身。 他也不怕暴露自己了,暴露就暴露吧,火氣上來了,搞不好他會當街大罵她一頓,她這樣胡作非為,讓他怎么能安心離開,就算她要把他再捉回去,他也不怕!捉就捉!他倒是要親自把她領(lǐng)回留芳谷,讓她面壁思過,反省自己怎么能來這種地方廝混! 苦等解縈現(xiàn)身的同時,君不封怨氣沖天地看著路過的青年男女。 看著看著,他的怨氣與怒火都漸漸平息了。 和解縈一樣,他也很喜歡長安,兄妹倆夜游長安不僅是她的快樂回憶,也同樣是他的。要是小姑娘不會那么快長大就好了,君不封傷感地想,沒那么快成人,也就不至于太快接受這世界的骯臟與齷齪,更不至于懷春,將一腔熱情都錯誤地投注到他身上。 他還是想做的她的大哥,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看著她茁壯生長。就算是被關(guān)在密室里,那時的日子也有盼頭,因為不管怎么過,都是充滿希望,一片坦途。 可現(xiàn)在她長大了,不得不去面對生活的溝溝壑壑,他突然開始疑惑了,甚至第一次懷疑自己的離開是對是錯,是不是守護在她身邊,她就不會走這段彎路? 接連蹲點多日未果,小姑娘又一次在他的視野中失了聯(lián)。君不封沒能找到解縈的蹤跡,卻也不肯向勾欄院里的兔子們打探消息。解縈自始至終沒在煙花場所出現(xiàn),這就證明那消息是別有用心的傳聞,而他若真問了,反而可能會知道自己不愿獲悉的真相。 心里堅持解縈絕不是胡作非為的性子,他又在心底擔心解縈是不是去了比勾欄院還要黑暗陰森的地方玩耍,莫大的恐慌籠罩了他,解縈失聯(lián)的這段時間,他的心思完全被她占據(jù),丁點為自己著想的念頭都騰不出來,只是像只無頭蒼蠅一樣嗡嗡亂轉(zhuǎn),哪里有點蛛絲馬跡,他就一頭撞上去,生怕她有什么危險。 塔城那邊的瘟疫,他隱約聽到過幾次,沒多想。后面他聽塔城瘟疫嚴重,留芳谷流落在外的醫(yī)仙們都紛紛趕往支援,再想解縈數(shù)月沒有動靜,君不封慌了。 他是從瘟疫的人間煉獄中爬出來的,可他的meimei死在了那場浩劫里。 疾病卷土重來,小丫頭醫(yī)者仁心,又怎會不身先士卒? 他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meimei了,現(xiàn)在會不會失去另一個? 解縈對他來說,又何嘗只是meimei這么簡單。相依為命多年,她早已是自己身上無從割舍的一塊rou,她既是他的幼妹,又是他的小小女兒。 君不封數(shù)日未睡,日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塔城。塔城已經(jīng)入了冬,氣溫寒冷。君不封知道自己這一路風塵仆仆,樣子很不好看,要去見小姑娘,總要把自己收拾得齊整些。他在湖邊顫顫巍巍地洗了個澡,又勉強剃了剃胡子,稍微整裝一二,他潛進了疫區(qū),找到了前來支援的留芳谷一行。 君不封逡巡了三四圈,始終沒能看到解縈的身影,隨著這些人逐漸向疫區(qū)移動,他的心也越來越沉,在病患的帳篷叢中,君不封看到了一個熟人。仇楓那小子正紅著眼死守著一個帳篷,臉上滿是擔憂。君不封心里有了數(shù),知道解縈在里面。按捺住現(xiàn)身的欲望,君不封四下尋了些草藥,待到夜里混進帳篷,他向前走了幾步,又退回來點了仇楓的睡xue,這才放心走到解縈身邊。 才看清她的臉,他一路強撐著的氣力頃刻間泄得無影無蹤。 解縈瘦了很多,臉色是不健康的緋紅,她的氣息微弱,皸裂的嘴唇里發(fā)著斷斷續(xù)續(xù)的喑啞聲響,似是在喚什么人的名字。 像是突然墮入了冰窟,解縈費力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落在一個人的懷里。 是大哥在抱著她哭。 她的眼里立刻蓄了淚,笑容也是恍恍惚惚的,看著很傻。 只喚了他一聲大哥,兩人的情緒就都繃不住了。 君不封應(yīng)了她的呼喚,握住了她灼熱的手,復(fù)又抱緊她。解縈接受了他帶著冰雪氣息的擁抱,癡癡地望著他。她抬手想要描摹他的眉眼,讓他不要哭,卻怎么也使不上氣力,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顫抖的雙手,絕望而釋然地低吟道:“大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記憶里的小女孩也曾這樣問過他,而面前的少女,眼淚成了斷線的珍珠,她說:“大哥,我找了你這么久,你怎么才來看我?” 君不封胡亂擦著兩人的眼淚,哽咽地安慰道:“沒事的丫頭,你會沒事的,大哥來了,大哥來救你了,別怕。別害怕……” 解縈輕輕地嗯了一聲,又像過往那樣纏住他的臂膀,柔聲道:“不怕……大哥在我身邊,我就不怕。”她的字里行間都是對他全身心的依賴,君不封四下顫抖,發(fā)出了一聲哀鳴。 君不封偶然入夢,解縈要很努力地盯著他看,才能確保下一瞬他不會消失??伤龑嵲谔哿?,只能時斷時續(xù)地看大哥忙碌。大哥很快給她端來一碗藥,那藥又苦又腥又紅,她喝不下,但大哥讓她喝,說良藥苦口,她聽話。 昏昏沉沉中,解縈喝下了君不封的三碗血。 坊間傳言,痊愈者的血rou是治療瘟疫的良方。開國之初瘟疫肆虐,僥幸存活之人免不了被病人們肢解烹食,直到女皇下令嚴禁以人體血rou為藥引,這殘忍的獻祭才停止了傳播。但君不封知道,這不是謠傳,在他所經(jīng)歷的人間地獄里,有人就是這樣救了孩子的命。 他不怕解縈把病傳給他,都說得過了這種病,之后就不會再得。就是再得也沒關(guān)系,他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小姑娘就這么孤零零地撒手人寰! 連著放了三大碗血,君不封頭暈?zāi)垦?,無從站立,但解縈的呼吸似乎沒那么急促了,許是他的血管了用。他替她擦拭額頭的細汗,又為她擦手,只見小姑娘嫩藕般的手腕上竟長了大塊的膿瘡,他心下一凜,連忙解開她的衣襟,血紅的筋脈畢現(xiàn),直抵心臟,她的手腕也有兩股紅線直指掌心。 解縈竟中了奈何莊的“金魚花火”。 人們都說塔城這瘟疫來得猛烈而蹊蹺,想來背后是有奈何莊在搞鬼,若小丫頭生病算是“天災(zāi)”,這“金魚花火”,明顯就是“人禍”了。 “金魚花火”從毒發(fā)到身亡不超過三個時辰,屆時中毒者會全身潰爛,筋脈爆裂而亡,如果不是他貿(mào)然闖進她的帳篷,就算她從瘟疫中痊愈,這天夜里,他還是會和她天人永別。 君不封竭力控制著悲戚的情緒,逼著自己不要崩潰。他定下心來,找到了解縈隨身攜帶的銀針,輕輕挑破了她身上的毒瘡。 和奈何莊打交道多年,君不封恰好知道“金魚花火”這種毒的解法?!敖痿~花火”雖無藥可解,但只要在一定時間內(nèi)挑破中毒者身上的所有毒瘡,吸出毒血便可解毒。只是吸出毒血的人,不出一個時辰就會斃命。 這是項與時間賽跑的游戲,君不封沒有絲毫猶豫,立刻俯下身為解縈吸毒血,開始他還會把毒血吐在一旁的銅盆里,后面擔心浪費時間,干脆一口一口喝下她的血。 毒血燒灼著他的咽喉,君不封周身血脈沸騰,頭也愈發(fā)暈了。連著點了身上的幾處xue道,他勉強保持著頭腦清明,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挑破吸凈了她身上的所有毒血。 解縈一直是昏昏沉沉的,甚至不清楚大哥翻來覆去究竟在做什么,但身上劇毒既除,她的身體也變得輕松不少,雖然仍是迷迷糊糊的,終于可以睜開眼看清他了。 君不封的身體也愈發(fā)沉了,抬眼向外一看,天也要亮了。 “大哥……”解縈又在身后輕聲喚他。 他想回應(yīng)她,可喉頭涌上的卻是一股腥甜。為她吸毒血的時候沒覺得,現(xiàn)在他清晰的意識到,他快要死了。 來的時候擔心小姑娘的安危,最后送上的卻是他的命。這一切實非他所想。死亡總是來得這么猝不及防,他甚至來不及向她好好道個別。他有很多話想對她說,要教育她別去勾欄院玩耍,要囑咐她別輕易混跡江湖,可他最想的,是求她別生他的氣。 他要食言了,他沒辦法在安定之后,向她報平安了。 在洛陽的那幾天,雖然避免不了登徒子的sao擾,但看她為病人問診,陽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有一股別樣的神性。那一瞬,他的心里充滿了自豪。 她自始至終都是他的驕傲。 解縈的聲音愈發(fā)縹緲了,還是昏昏沉沉地求他不要走。 他還是要走啊,他不能死在她面前。 罷了,權(quán)當這一夜是場夢。 他終究將那辜負貫徹到了底。 不必當他來過。 夢醒了,病就好了;夢醒了,太陽就升起來了。 于是他走出去,頭也不回地走出去,直到走得夠遠,才用一枚石子解了仇楓的睡xue。仇楓恰巧看到君不封一閃而過的衣角,他心里一緊,又實在擔心解縈的安危,跌跌撞撞沖進帳篷,銅盆里的鮮血將他嚇了個夠嗆。 再看解縈,解縈還在睡著,呼吸勻稱,臉色紅潤。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她退了燒。 朱蒙囑咐他千萬不要離解縈太近,以免感染瘟疫,但仇楓這時也顧不得了,他強壓住那背影帶來的不安,跪守在她身旁。 第十一章 尋君(五) 解縈從昏睡中醒來時,血氣上涌,周身血味彌漫。一旁的仇楓睡得正香,她盯著仇楓失神許久,輕輕推了他一下,仇楓稍微偏了偏身子,發(fā)出一聲悶哼。她這才確認面前的人確實是仇楓,而不是自己心想念念的幻影。 失魂落魄地直起身子,解縈很快注意到手腕上的古怪傷口,她從還未完全結(jié)痂的創(chuàng)口擠出一滴血,只嗅了嗅氣味,便明白自己身上發(fā)生了何事,臉上黯淡的笑容愈發(fā)凄涼。 前來塔城馳援時,解縈對“瘟疫”并沒有什么很明確的概念,可看著人如草芥般一茬接一茬地死去,即便她活得再與世隔絕,那末日一般的絕望也很快侵占了她的身心。從素不相識的老人,到自由一起長大的同門,任憑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鮮活的生命依次消失。 不知不覺間,解縈也在等一柄隨時可能會下落的垂天之劍。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喋血地獄里,無人可以幸免。確認自己生病的那一刻,她竟感到一股難言的安心。 待到自己渾身僵硬地躺在床上,解縈隱約想起,大哥的親meimei也是在瘟疫中病逝的。行醫(yī)問診了好些年,死亡從未如此迫切擁擠地涌到她面前,如今她病情危重,頃刻間便會斃命,她到底擠上了那沒有回頭路可走的獨木小橋。 沒有人不怕死,解縈此次出谷的目的非但沒達到,還要客死他鄉(xiāng),可謂一敗涂地,賠了夫人又折兵。但比死更難過的,是在這等待死亡的艱難時刻里,大哥不在自己身邊。 不止是瘟疫,在一團看不清意圖的迷霧背后,同樣有人想要她的命。 這段時間,屠魔會一直護送朝廷和民間籌集的賑災(zāi)物資,聲勢浩大。塔城瘟疫一事早已傳遍天下,君不封擅長打探情報,消息靈通,應(yīng)該有注意到留芳谷上上下下紛紛馳援塔城。如果他對她有那么一點關(guān)心,他總會來找她的。 可到頭來,她只在夢里見到了他。 那真是個好夢,夢里的她仍是那個被他捧在掌心的孩子,他會抱著她哭泣,眼淚落到她臉上,熱熱的有些痛。 她本來還在恨他,怨他,可他一出現(xiàn),那些情緒也都消弭于無形。 今次活下來,是僥幸,但解縈想,她還不如一死了之。 在等死的暈眩中,起碼她還有一份期待,大哥會來的,大哥總會來的。 他不會讓她孤零零地赴死,他會陪著她的。 但她的僥幸存活只是又諷刺地證明了那個事實:她之于他,只是個無關(guān)痛癢的外人,她的死活,無足輕重。 念及兩人過往的種種糾纏,解縈拄著手,泣不成聲。 仇楓被哭聲驚醒,看她哭得肝腸寸斷,他的眼睛也紅。礙于彼此的身份,他只敢小心攥住她的手。 解縈不由一顫。 到頭來,只有這個一直沒放在心上的小道長陪她在地獄里煎熬。 解縈哭得愈發(fā)撕心裂肺。 仇楓見狀,也不想再按捺自己的洶涌情意,他將解縈一把攬入懷中,也不用多說什么,一切盡在不言中。 解縈的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持續(xù)往下流,她哽咽道:“小楓,我夢到大哥來看我了?!彼孔镜乇葎澲?,“我夢到了,夢到他抱著我哭,夢到他給我喂藥……可為什么我挺過來了,大哥卻不見了?!?/br> 解縈越說越喘不上氣,她薅著自己的頭發(fā),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哀嚎,嚎到最后,她甚至在干嘔,可吐出來的也只有血,鮮紅的血。 在外巡視的朱蒙聞聲趕來,生怕解縈出了什么事,而擁著解縈的仇楓只是凝著淚眼,悲哀地沖著她搖搖頭。朱蒙識趣地離開帳篷,仇楓借此堅定地擁住解縈,一點一點分開她緊攥的手,輕聲道:“夜里我一直守在你身邊,沒人來過……沒事的小縈,你只是做噩夢了,現(xiàn)在夢醒了,你有我,你還有我?!?/br> 你還有我。 解縈又是一顫,卻不與仇楓深情的目光對視。 仇楓絕望地緊閉雙眼,破罐破摔地親她。解縈第一次被人索吻,這種冒犯讓她心驚,心跳得也越來越快,她頭暈?zāi)垦?,但很快在少年毫無章法的吻中找回了自己的步調(diào)。擦了擦眼淚,解縈勉強擠出了一抹笑:“我注意到了地上的銅盆,我不止染了病,還有人給我伺機下毒,是群龍教的‘打上花火’。這‘打上花火’雖不如奈何莊的‘金魚花火’毒性猛烈,但發(fā)作更快,死相更凄慘……小楓,謝謝及時發(fā)現(xiàn),救了我的命?!?/br> 仇楓知道這一夜發(fā)生的一切真相,但他寧肯讓解縈錯認,也不愿再讓她和君不封那惡人沾染上一星半點的關(guān)系。 他不敢想象有朝一日解縈會哭得這樣傷心,也不敢想象那個總是有著淺淡微笑的臉上,會有如此絕望的神情。 他和解縈都是孤兒,將心比心,他比很多人更能理解她的敏感脆弱,甚至連見識她的古怪脾氣都是殊榮。她在外人面前謹小慎微慣了,能在他面前露出幾分私下的性格,已屬他幸運。何況她也并不總是古怪,對他,她總是溫柔以待。 在仇楓心里,解縈始終是那個在男人肩上沖他微笑,沖他做鬼臉的活潑小meimei。君不封鑄下大錯,卻因此改變了解縈的一生,她是為了找君不封的下落而來的,但君不封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傷了她的心。總在頻繁抓著自己心口的那只巨手又一次狠狠擒住了他。 遲早有一天,他會為了她,親手殺了君不封。 君不封竟忍心讓她傷心至此? 吻到最后,兩人漸漸滾成一團,仇楓血氣上頭,行為和理智都徹底亂了套。解縈的衣襟的本就扣得不牢靠,幾番牽扯間,凈如蓮花的女體在他面前緩緩綻開,她的身體泛著詭異的紅,有著耀眼的白。 仇楓說不清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在女孩的半推半就下與她赤誠相見,在那一團潔白而虛弱的柔軟上翻騰魚躍。而她死死擁著她,尖利的指甲狠狠陷進他的背,他很疼,卻還是無法從這狂躁的夢中蘇醒。 他始終在留意她的淚,她一直在哭。后面他幾乎是在求,他快要給她下跪了,求她不要哭。隨后他繼續(xù)向下吻,他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應(yīng)該做些什么,但她的身體似乎有某一處正在安靜等著他,仿佛只要搭上了那個扣,什么君不封,什么打上花火,都會立刻被他們拋到腦后,往后余生也不復(fù)記憶。 仇楓感覺自己隱約找到了一條通路,解縈卻推開他,狠狠地給了他一巴掌。這一巴掌將他從狂亂的迷醉中徹底拯救出來,也看清了兩人身上的狼藉。仇楓被自己的冒進嚇得連連退后幾步,他不敢相信自己差點就對解縈做了禽獸不如的蠢事——即便他對這蠢事有的僅是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 再看解縈,她的大半胸脯露在外面,發(fā)絲凌亂,她的眼里沒有絲毫欲望,有的只是無盡的憎惡。 仇楓覺得自己活像個丟人現(xiàn)眼的小丑,他難過地給了解縈嗑了三個謝罪的響頭,便屁滾尿流地滾出了帳篷。 解縈緊盯著帳篷的入口,不緊不慢地理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待到把身體重新圍到密不透風,她重新躺回床上。 要說這趟出遠門,雖然險些喪命,但解縈也不是一無所獲。 君不封不要她,不愛她,但多的是人要她,多的是人愛她。 遇到的青年才俊里,數(shù)仇楓愛她最甚。 多年以來,仇楓一直對她悉心愛護,從不肯傷她半分。出谷后混跡在一起的日子里,仇楓更可以算是她闖蕩江湖的強大依靠。 她承認自己早就被這種潤物細無聲的陪伴弄得心軟了,有時看他英俊,她會想到春宮圖的場景,夜里意亂情迷,她也做過與他云雨的春夢。 她不是沒想過要和仇楓好,在尋找君不封的路上,解縈灰心喪氣地想,如果十年也找不到君不封的蹤跡,如果那時的仇楓還心儀自己,也許,她可以試著接受他的愛。 但剛才那難以自控的親近顯然告訴了她一個殘忍的事實——她自始至終沒打算接受除君不封以外的其他任何男人。 仇楓的吻落到她臉上,僅是難耐的不適,而吻落到身上,那幾乎是要吐了。 才出谷的時候,解縈就想著要報復(fù)君不封。他不是天天想著要自己嫁人生子嗎?他不是寧肯絕食都不愿意接受她嗎?那她還就偏偏作踐自己了,勾欄院要去,少俠們要嫖,以后她還要去找那天底下最壞最臟的乞丐睡覺,讓他氣不打一處來。君不封憑什么自以為是地決定她的前途命運?她就是要用這糟踐告訴他,他最珍視的東西,她不稀罕。 但解縈高估了自己的忍受能力,仇楓僅是稍微親親她,她就惡心得無以復(fù)加。 她不厭惡仇楓,這作嘔與他沒有關(guān)系。 他是潔身自好的善良道士,和他那個假惺惺的師父截然不同。 可君不封的陰影還籠罩在她身上。 她恨他。 是他把自己變得滿心滿眼全是他,是他害的她再也接受不了別人,只能接受他。 他口口聲聲說著不要她的愛,實際卻把她關(guān)入了鳥籠,自己拍拍屁股離開。 到頭來,只有她這只無關(guān)緊要的小笨鳥被他留下的條條框框撞得頭破血流。 她也想愛仇楓,她知道仇楓的好,可君不封就像一座討人厭的巨峰橫亙在她心頭,她越不過去了。 曾幾何時,解縈一心只想護君不封周全,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不再想救他,她只想在找到他之后親手殺了他,她要殺了他! 也許只有他死了,她才能從那個束縛里徹底走出來,迎接屬于自己的生活。 塔城的瘟疫以意想不到的迅速走向了收尾。 解縈從“打上花火”中得了啟發(fā),三夜未合眼,研制出了一種??宋烈叩臏?。數(shù)千家庭因她的湯藥避免家破人亡,流離失所,解縈也因此有了“一人救一城”的美譽。“墨手醫(yī)仙”的名號,江湖人盡皆知。 喧囂過后,塔城重回往日和平,揚名天下的小醫(yī)仙告別了她的留芳谷親友,騎著自己的棗紅色小馬,一點一點回到了中原。 這一路,仇楓一直遠遠地跟在解縈身后,因為此前在帳篷里的齟齬,仇楓短期內(nèi)實在沒臉見解縈,只得遠遠地眺望,保證她的安危。 趕回洛陽那天正是正月初五,喻文瀾和林聲竹兩人都在舵內(nèi)。四人一起吃了頓餃子,喻文瀾夸贊了解縈在塔城瘟疫做出的卓越貢獻,隨后話鋒一轉(zhuǎn),挪到了她的終身大事上。 喻文瀾和林聲竹都有撮合她和仇楓的意圖,但林聲竹的撮合更多在于照顧孤女,而喻文瀾的撮合,解縈清楚,這是在拉攏她背后所代表的江湖勢力。 解縈以沒有找到君不封的下落為由,斷然拒絕了兩人的建議,無論喻文瀾如何擺長輩的面子,她都堅決不許,氣得喻文瀾當場拂袖而去,林聲竹騎虎難下,也只得悻悻地去追喻文瀾,替解縈向他賠不是。 仇楓在席間始終一言不發(fā)。 解縈自打病好,人始終是怏怏的,就算這一路取得了極大的功名,她也沒再笑過。也就只有提到君不封相關(guān)的事時,她的情緒才有明顯的波動。 仇楓想讓她高興,也想找個合適的時機,給她鄭重其事地道歉。于是小心翼翼地提問,要不要去長安看元宵花燈。 解縈爽快地應(yīng)了。 這次來長安,解縈還是住在自己住慣了的客棧,住慣了的房間,解縈住的客棧與房間都是大手筆,仇楓在外行走江湖,盤纏有限,實在沒有在解縈面前擺譜的能力,又見解縈也沒有和他同住一個客棧的意圖,他只好選了個就近的便宜客棧打尖。 離開了長安,解縈自然就把長安發(fā)生的一切拋在了腦后,回到長安,她與燕云一起胡作非為的記憶也再度復(fù)蘇。 燕云日前已經(jīng)離開了長安,前去雷州玩耍。 解縈有心去暮云度找自己的幾個相好,又嫌如牛皮糖一般待在自己身邊的仇楓礙眼。仇楓這一路一直有話想對她說。她越是看他,就越心煩意亂。 倒不是她不愿意接受對方,相反,她對仇楓的忐忑有些過于感同身受了。 都是帶著不安地討好,以為對方總會對自己青眼相待,他們尚對自己心儀的人懷揣著某種不該有的期待。 她以前從沒有發(fā)現(xiàn)兩個人竟然會這么像——也許之前她也從來沒有正眼瞧過他??稍绞强矗驮绞歉杏X像。 在一個得不到的人面前,他們有著相同的卑微。而那卑微竟是如此礙眼,讓她不由得怒火中燒。 他們在燈會上行走,仇楓還在猶豫要不要牽她的手,解縈粗粗逡巡了花燈一圈,想到自己童年時看到的花燈,心頭恨意更甚。她轉(zhuǎn)過頭,半是蠱惑半是威脅地問道:“你想讓我原諒你嗎?” 仇楓被他一語戳中心事,自是求之不得,他臉紅著點點頭,卻被解縈推搡進了一旁的小巷,小巷屯著厚厚的雪,很是寒冷。解縈胡亂地解著仇楓的衣衫,摸出了他隨身佩戴的長劍,反手一握,挑開了他的褻褲,將劍柄往他體內(nèi)送。 衣衫被零零碎碎剝在地上,四處是徹骨的寒,身后是遲鈍的疼,巷外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小巷卻寒冷逼仄,惡臭難耐。他不敢發(fā)出聲響,生怕人們看到幾近赤裸的他和一個天仙般的少女在做這種丑事,只能任由比他矮一頭的女孩死死捂住他的嘴,像狂風驟雨一樣沖撞他,一下,又一下。 劍柄拓開了他的身體,而他在哭。 后面解縈松開他,他力不能支的地跪在地上,凄慘地撿著被風吹遠的衣衫,囫圇往身上套,解縈離他近一點,他就害怕地發(fā)起抖。解縈再一兇他,他還是發(fā)抖,但到底猶猶豫豫地湊上前,由著她對他又打又掐。 解縈一直在無聲地冷笑,仇楓是前途無量的青年俠士,不出意外,他應(yīng)該會是無為宮的下下任掌教。清心寡欲的道士開了苞,還是像個兔子一樣被自己用了,爽快,真是爽快!兔子也許都沒有他凄慘!貓眼少年的第一夜起碼在金樓的大床上,而深深喜歡自己的仇楓,只能被迫跪在雪地里,聽著她的吩咐,一邊哭,一邊恬不知恥地撐開身體。 仇楓是不是這輩子都沒有遭受過這樣的侮辱? 解縈的心不是沒有疼,可比起疼,她心頭涌上的更多是一種歡欣的雀躍。 辜負別人心意的感覺,原來是這樣。 將別人坦誠的,熱乎乎的一顆心,毫不留情地甩到地上,她竟然會這么高興。 這世上有人和她一樣慘。 看著他凄慘的模樣,她毫無感情地告訴自己,看,這就是卑微的下場。 她不要這樣,她永遠也不會變成這樣。 仇楓的處境和她一樣,但她會比曾經(jīng)的君不封更仁慈。 用他的白袍拭去了劍柄上的血跡,解縈抬起男孩泫然欲泣的臉,惡毒地贊賞道:“表現(xiàn)不錯,以后多試幾次,試著試著,我總有一天會原諒你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