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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印傳奇(綠改亂加續(xù))】(25)

    作者:魔雙月壁

    2022/05/11

    第二十五章

    后腦勺的頭發(fā)大概過了兩個月才長了出來。我走在初秋的連綿雨天里,老感

    覺腦袋涼颼颼的,像是給人撬了條縫。1998年的秋風(fēng)裹挾著雨水肆無忌憚地往里

    灌,直到今天我都能在記憶中嗅到一股土腥味。

    那個下午我坐在涼亭里看母親給花花草草打藥。她讓我洗把臉換身衣服快回

    學(xué)校去。我佯裝沒聽見。陽光散漫,在院子里灑出梧桐的斑駁陰影。母親背著藥

    桶,小臂輕舉,噴頭所到之處不時揚(yáng)起五色水霧。我這才發(fā)現(xiàn)即便毒液也會發(fā)生

    光的散射,真是不可思議。終于母親回過頭來,沉著臉說,「又不聽話不是?」

    我發(fā)現(xiàn)母親對我的態(tài)度好像變了,變得對我更加溫柔了,不過這反而讓我一

    陣惶恐,趕忙起身。正猶豫著說點(diǎn)什么,奶奶走了進(jìn)來。幾天不見,她還是老樣

    子——城市生活并沒有使她老人家發(fā)生諸如面色紅潤之類的生理變化。一進(jìn)門她

    就嘆了口氣,像戲臺上的所有嘆息一樣,夸張而悲愴。然后她叫了聲林林,就遞

    過來一個大包裝袋。印象中很沉,我險(xiǎn)些沒拿住。里面是些在九十年代還能稱之

    為營養(yǎng)品的東西,麥乳精啦、油茶啦、豆奶粉啦,此外還有幾塊散裝甜點(diǎn),甚至

    有兩罐健力寶。她笑著說,「看你老姨,臨走非要讓給家里捎點(diǎn)東西,咋說都不

    行。」說這話時,她身子對著我,臉卻朝向母親。

    母親停下來,問奶奶啥時候回來的。后者搓搓手,說,「也是剛到,秀琴開

    車給送回來的。主要是你爸不爭氣,不然真不該麻煩人家。」她扭頭看著我,頓

    了頓,」

    你秀琴老姨還得上班,專門請假多不好?!?/br>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能點(diǎn)頭傻笑。母親則哦了聲,往院子西側(cè)走兩步又停下

    來,「媽,營養(yǎng)品還是拿回去,你跟爸留著慢慢吃。別讓林林給糟蹋了?!?/br>
    「啥話說的?!鼓棠趟剖怯行┥鷼?,嘴巴大張,笑容卻在張嘴的一瞬間蔓延

    開來,「那院還有,這是專門給林林拾掇的。」母親就不再說話,隨著吱嘎吱嘎

    響,粉紅罩衣的帶子在腰間來回晃動。奶奶在旁邊看了好一會兒,問母親用的啥

    藥,又說這小毛桃都幾年了還是這逑樣。母親一一作答,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

    「你快洗洗去,一會兒媽整完了也得到學(xué)校一趟?!购靡魂?,母親的聲音裹

    在絢爛的水霧里飄散而來。真是苦了母親了,這粗活哪是她應(yīng)該干的,只是那時

    候我還小,也幫不上什么忙,心中除了愧疚還是愧疚。

    「看看你,看看你?!鼓棠烫^來,扯住我的衣領(lǐng),「咋整的,在地里打滾

    了?還是跟誰打架了?」我嗯了聲,也不知自己是打滾了還是打架了。

    放下包裝袋,我起身走向洗澡間。盯著鏡子瞧了半晌,衣服上確實(shí)有泥土,

    我就擰開了熱水洗了洗。

    接下來是個久違的大周末。下午一放學(xué)我們就賴在cao場上殺了個昏天暗地。

    回家時還真有點(diǎn)天昏地暗,我騎得飛快,結(jié)果在胡同口被奶奶揪了下來。她說,

    「老天爺,這大晚上的你不能悠著點(diǎn)!摔倒了可咋辦。」完了奶奶囑咐我過會兒

    到她院里一趟,「有好吃的」。扎下自行車我就竄了過去。誰知奶奶只是摸出來

    兩石榴,讓我明天中午上她這兒吃飯。

    「別忘給你媽說?!挂苍S是奶奶太老,明亮的燈光下屋里顯得光滑而冷清,

    「中秋節(jié)沒趕上趟,那咱也得補(bǔ)上。不能和平不在咱就不過吧?!?/br>
    其實(shí)這些事也不過是給我增加點(diǎn)飯桌上的話頭。我故作冷淡地說了出來,結(jié)

    果母親更是冷淡——她甚至沒有任何表示。一時喝粥的聲音過于響亮,像是什么

    妖怪在吸人血??墒浅寺耦^喝粥,我又能做點(diǎn)什么呢。有時多夾幾次菜,我都

    會覺得自己動作不夠自然。突然,母親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她說,「你飲牛呢。」

    我和母親發(fā)生關(guān)系,她并沒有放在心上,在她眼里,那可能確實(shí)只是一個意

    外,至少我的表現(xiàn),始終是沒有母親坦然的。這可能也與時代有關(guān),九十年代的

    農(nóng)村,與性掛鉤的氛圍總是沉悶的,更別提那時候的女性了,她們內(nèi)斂將名聲面

    子看得很重。誠如陳老師所說,性這東西真的就是那么回事,可以做但是不可以

    張揚(yáng)。

    我抬起頭說,「啊?」

    母親給我掇兩筷子回鍋rou,幽幽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媽虐待你。」我想

    笑笑,又覺得這時候笑會顯得很傻逼,只好又埋下了頭。母親敲敲桌子,說,

    「嘿,抬起頭?!褂谑俏揖吞鹆祟^。她柔聲問我啥時候拆線。

    我說快了,過兩天。她怪我真是膽大,帶著傷也敢打球。我終于笑了笑。

    「笑個屁,」母親板起臉,聲音卻酥脆得如同盤子里的油餅,「好利索了趕緊洗

    個頭,吃個飯都臭烘烘的?!?/br>
    周日一大早母親就出門買菜了,盡管奶奶說今年她來辦。午飯最忙活的恐怕

    還是母親,奶奶在一旁苦笑道,「年齡不饒人啊,還是你媽手腳快?!顾娜澣?/br>
    一湯,母親說先吃著,呆會兒再做個紅果湯。經(jīng)奶奶特許,爺爺?shù)靡缘沽藘芍丫啤?/br>
    他激動得直掉哈喇子,反復(fù)指著我的腦袋含混不清地說,「林林可不能喝啊?!?/br>
    奶奶連說了幾次「知道」,他老人家才閉上了嘴。其實(shí)我是想喝一口的,至今我

    還記得,隔壁誰說過的話,說男子漢不會喝酒哪行。

    母親笑笑,也沒說什么。我和爺爺則是埋頭苦干——這幾乎是我倆在飯桌上

    的經(jīng)典形象。而在我記憶中,奶奶永遠(yuǎn)是第一噴手。很快,她開始講述自己一周

    多的城市生活。她說她表姨別看有錢,過得也不好,年齡還沒她大,整天坐在輪

    椅上,啥都要人伺候。她說咱是苦了點(diǎn),至少還能下地勞動,她表姨就是懶才得

    了糖尿病。后來像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她樂得直拍大腿,「你秀琴老姨還真是厲

    害,把那啥文遠(yuǎn)管得叫一個狠。說往東,啊,他就不敢往西。見過怕老婆的,還

    真沒見過這么怕老婆的。」最后,她總結(jié)道,「城里生活真不是人過的,那么些

    人擠到一個樓里面,干點(diǎn)啥能方便咯?」

    奶奶這么說,我倒是一愣,因?yàn)樯洗卧陔娫捓锼紱]忘說道城里怎么怎么好,

    秀琴在文化局工作多么多么氣派。她甚至教導(dǎo)我要長點(diǎn)出息,「向你老姨學(xué)習(xí),

    將來做個大官」。母親去廚房煲湯時,她老人家嘆口氣,終于原形畢露,「當(dāng)年

    你爸要是呆在城里不回來,也不會有現(xiàn)在這茬了。」這么說著她老臉一皺,果然——

    眼淚就滾了下來。

    這頓飯吃到了兩點(diǎn)多。打奶奶院歸來時,太陽昏黃,陰風(fēng)陣陣,老天爺像被

    糊了一口濃痰??諝饫镉珠_始季節(jié)性地彌漫一種辛辣的濕氣。我一屁股坐到?jīng)鐾?/br>
    里,正琢磨著上哪兒找點(diǎn)樂子,陸宏峰便出現(xiàn)在視野中。這棵蔫豆芽一股腦提來

    了八斤月餅。雖然知道不應(yīng)該,我還是一陣驚訝。因?yàn)橐瘫黹g根本不興這套,何

    況中秋節(jié)早他媽過去了。我故作老成地問他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

    然。送他到門口時,我問,「你一個人來的?」他先是點(diǎn)頭,后是搖頭,最后揉

    揉眼說他媽在誰誰誰家看人打牌。我立馬打了個飽嗝,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吃撐了。

    我問他,「你媽咋不來?」他吸溜吸溜鼻子,擰擰腳,再茫然地看我一眼,

    就算回答過了。

    收秋時,陳老師也來了。記得是個難得的朗夜,滿天星斗清晰得不像話。進(jìn)

    了村一路上都是玉米棒子,我一通七拐八繞,總算活著抵達(dá)了家門口。然而橫在

    面前的

    是另一堆玉米棒子,以及一百瓦的燈泡下埋頭化玉米的人們。其中就有陳老

    師。她說,「林林你總算下晚自習(xí)回來啦。」

    然后大姑也插了一句,「去吃點(diǎn)宵夜,然后出來干活?!?/br>
    可能是燈光過于明亮,周遭的一切顯得有點(diǎn)虛。頭頂?shù)娘w蛾撲將出巨大的陰

    影,勞作的人們扯著些家長里短。這幾乎像所有和影視作品里所描述的那樣,

    平淡而不真實(shí)。發(fā)愣間母親已起身向廚房走去。她說,「把車推進(jìn)來,一會兒上

    架子礙事兒。」

    一碟鹵豬rou,外加一個涼拌黃瓜。母親盛小米粥來,在我身邊站了好一會兒。

    搞不懂為什么,我甚至沒勇氣抬頭看她一眼。良久,母親輕咳兩聲,捶捶我的肩

    膀,「少吃點(diǎn)rou,大晚上的不好消化。」

    終究還是要說點(diǎn)什么,我悶頭吃飯,話管不住嘴說了一句,「這陳老師咋回

    事啊?」印象中陳老師以前沒有像這樣過,我就擔(dān)心她是不是賣了什么關(guān)子。

    「她下課的早,非要來幫會忙,我就沒攔著?!拐f這話兩人才稍顯都有點(diǎn)尷

    尬,然后母親就踱了出去,我能聽到院子里的細(xì)碎腳步聲。當(dāng)我扭頭望出去時,

    母親竟然站在廚房門口——她掀起竹門簾,柔聲說,「吃完洗洗睡,玉米沒多少

    了,你頭還沒好清,歇歇吧?!?/br>
    搞不懂陳老師為啥要來我家?guī)兔?,于是我?dāng)然還是出來了。母親埋頭剝著玉

    米,偶爾會湊近我問些學(xué)習(xí)上的事。我一一回應(yīng),卻像是在回答老師提問。倒是

    陳老師,她不問我的學(xué)習(xí),而是東問西問些無厘頭的事情。到最后不知道咋地她

    還扯到了邴婕,問我小小年齡,是不是對人家有意思。

    這都是哪跟哪啊,也不知道是哪個呆逼陷害我,這話居然都傳到了陳老師那

    里。我是偷看過邴婕上廁所,至于對她有沒有意思,我只能說確實(shí)有那種青春期

    的好感,就是那種蠢蠢欲動的心思,這叫不叫喜歡我也說不上來,畢竟那時還沒

    談過戀愛。

    我連忙否認(rèn),還不時偷瞟母親一眼,她垂著頭只是聽著沒有說話,翻飛的雙

    手宛若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至今我記得她閃亮的黑發(fā)和身邊不斷堆積起來、仿

    佛下一秒就要把人吞沒的玉米苞海洋。那種金燦燦的光輝恍若從地下滲出來的一

    般,總能讓我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