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黃色的日光在窗簾打開的同時點亮房間的每個角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月了，白天房間內(nèi)悶熱的空氣無處可去，吳元青一併把窗戶打開，溫?zé)岬娘L(fēng)灌了進(jìn)來，吹的窗簾隨意擺動。

    他打開衣柜換上白色t恤，再從為數(shù)不多的衣服里面挑了一件藏青色的襯衫外套，然后選了件很少穿的黑色褲子穿上。扣上鈕釦，幾個月前穿起來合身的褲子，現(xiàn)在褲頭剛好卡在腰際凸起的骨頭上，彷彿走幾步路就可以掉下去。因為其他褲子還沒洗，他只好無奈地拿出皮帶系上。

    「元青，鑰匙我放餐桌上喔，我要先出門了！」曹一郁在客廳喊道，匆匆忙忙的腳步聲顯示他上班快遲到了。

    吳元青走出房門，臉上還有些剛睡醒的疲倦感，面無表情地看著走來走去的曹一郁。

    或許是看他沒什么精神，曹一郁憂心地問：「你自己一個人可以吧？」

    吳元青緩緩點頭回答：「嗯，沒問題?！?/br>
    「如果有事就打給我，我一定馬上趕過去。還有回到家記得傳訊息說一聲?！?/br>
    他是mama嗎？吳元青心想。

    「我只是要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吃而已……」

    「我還是會擔(dān)心啊！」

    「也不是第一次了……」

    曹一郁沒多理會，低頭整理背包內(nèi)的物品，每拿到一樣?xùn)|西嘴里就念念有詞，似乎在確認(rèn)東西沒有漏掉。

    「那個……」吳元青的聲音像飄在空中的塵埃一樣輕。

    「干嘛？」

    「這陣子……謝謝你?！?/br>
    曹一郁像是聽見什么很嚴(yán)重的事，抬頭睜大眼睛問：「你剛剛說什么？」

    「沒有，我什么都沒說。你快去上班啦。」

    曹一郁知道再問下去一定會被罵，頂著賊賊的笑容，踏著輕快的步伐趕緊溜走，然后用夸張的音量喊著「我去上班囉?。　贡汴P(guān)上門，客廳回盪著他雀躍的聲音，讓吳元青有點后悔自己表達(dá)得太直接。

    拿起桌上的鑰匙，吳元青也接著出門了。離開大樓站在大門口，他朝左邊的便利商店望了一眼，愣了幾秒鐘后撇頭往右邊走去。他其實不知道前方會有什么，這條路他只走過另外那一頭，對這一邊的環(huán)境十分不熟悉，說不定會朝鳥不生蛋的地方前進(jìn)，但他不怎么在乎這件事，只要不是離太遠(yuǎn)，走的回來就好。

    來到第一個十字路口，他隨意左轉(zhuǎn)進(jìn)一條靜謐的巷子，理發(fā)廳、異國餐廳還有幾家專門做spa的店家，接著右手邊出現(xiàn)一間有著湖水綠木門的咖啡廳，他忍不住停下腳步。

    他并非在欣賞這家店，或是瀏覽放在外面的菜單。心思早已飄向遠(yuǎn)方。

    很久沒去polaris了，雖然還是可以吃到曹一郁煮的店內(nèi)食物，還有陳圣硯偶爾過來臺北，特地為他一個人沖的咖啡，但他似乎對那個地方產(chǎn)生了感情。瀰漫在空氣中的咖啡香、只要有人開門就會發(fā)出清脆聲響的鈴鐺、有些吵雜但角落讓人很有安全感，而那里同時也是和陳圣硯相遇的地方……

    它是不是也在等自己回去呢？吳元青腦中閃過這個問題。

    「歡迎光臨，里面有位置喔。」

    或許是站在門口太久，里頭的服務(wù)員出來招呼。吳元青回過神來，說了不好意思后就快步離開。

    他繼續(xù)往前走去，遠(yuǎn)方出現(xiàn)另一家便利商店，于是他打算去里面隨意晃晃。便利商店位在t字路口的右邊轉(zhuǎn)角，走到盡頭時突然豁然開朗，映入眼簾的是座被河流貫穿的公園。

    翠綠的草原平躺在兩側(cè)的河堤邊，沿著河堤的腳踏車道上還有位mama帶著一位小男孩在練習(xí)騎腳踏車，小小的身軀在兩輪腳踏車上搖搖晃晃，兩側(cè)的輔助輪盡責(zé)地發(fā)揮了它們的功用。

    從空曠的另一頭吹來的風(fēng)，拂上吳元青的臉龐，他稍微瞇起了眼睛，轉(zhuǎn)身走進(jìn)便利商店里，買了兩罐啤酒后緩緩地走向河堤公園。

    因為是上班時間，公園只有零星幾個人，多半都是像剛才母親帶著孩子的組合，還有貌似已經(jīng)退休正在散步的老人家。吳元青盤腿坐在草地上，喀地一聲打開了啤酒，直接灌了半瓶后才放下，嘆了一口氣。不是覺得煩悶，只是想讓胸口舒服一點。

    吳元青看了一眼手機(jī)確認(rèn)時間，接著又把另外半瓶酒喝掉。

    和陳圣硯坦白后不久，吳元青便鼓起勇氣把手機(jī)開機(jī)。滿滿的簡訊在第一時間瘋狂跳出，全部都是那個人傳過來的。他把一些沒有用的都刪掉，只剩下一些令他比較在意的內(nèi)容，然后像現(xiàn)在這樣不時打開來看。他不知道這么做是因為感情上的依戀，還是像他說服自己的說法，只是要反覆提醒自己更加堅持已經(jīng)決定好的態(tài)度。

    ――以前是我對不起你……

    搔著內(nèi)心深處。長長的一封簡訊里，吳元青反覆看著這句話。每當(dāng)看到這里，吳元青心里總是涌上一股奇妙的感覺，這些道歉似乎沒有讓他得到彌補(bǔ)或是慰藉，事實上還反而多了一點猶豫。只要任何事和父親扯上，吳元青內(nèi)心總是如同拔河般，在同情和狠心之間掙扎。然而，那氾濫的同情心總是在最后一刻壓倒性勝利。

    不可以再被動搖了。

    吳元青開了第二罐酒，三兩下就把它乾了，起身把兩個空瓶丟進(jìn)垃圾桶，走出公園。

    他來到附近的公車站搭了公車，因為不是常搭的那一站，因此還找了一下站牌。出了汗的肌膚被公車上的冷氣包覆，格外冰冷。

    搖搖晃晃十五分鐘，在通知站名的廣播還沒響起之前，吳元青按了下車鈴。這里已經(jīng)遠(yuǎn)離市中心，周圍景色有些荒涼。

    下車后吳元青在這不管轉(zhuǎn)到哪都長得很像的路上，本能地前往目的地。拐了幾個彎后，他在一間鐵皮屋蓋的工廠前停下腳步。往里頭窺探，敞開鐵捲門的工廠里沒有人，于是他繞到工廠后方的空地，站在隔著一條巷子的變電箱后方，目光停留在工廠的后門。

    過了一會，一群工人從后門三三兩兩走出來，隨意在水泥空地邊坐下。雖然工人們的年紀(jì)有老有少，但還是一起夾雜著臟話大聲聊天。其中一位中年大叔扯著嗓子，和每個人分享著菸，說是他兒子去國外出差回來買的外國菸，請大家抽抽看。

    這時，一位瘦瘦高高的男子獨自從后門冒出來，其他人并沒有招呼他也沒有因為他的出現(xiàn)而停止說話，說難聽一點就像是沒他這個人一樣。他在離其他人都很遠(yuǎn)的位置，背對著大家坐下。

    男子從褲子口袋拿出了皺巴巴的菸盒，在一旁吸著廉價菸，無視于其他人的歡樂。他細(xì)長的丹鳳眼底下看似毫無生氣，但也不難發(fā)現(xiàn)深處透露些許兇惡之氣。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吳元青，那名叫張程威的高瘦男子也只顧著低頭抽菸滑手機(jī)。吳元青吞了口口水，此刻他心跳稍快，呼吸平穩(wěn)，他仔細(xì)感受著自己身上直覺的反應(yīng)。

    前陣子，吳元青讓自己習(xí)慣每天出門去附近晃晃，不到幾天，他便發(fā)現(xiàn)父親又開始跟蹤了，但頻率沒有以往的多，而且似乎都在假日。找了人反跟蹤，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父親的住處和工作的地點。既然掌握了對方的資訊，吳元青雖然一度猶豫，但最后還是給自己先做好之后的準(zhǔn)備為理由，暗中觀察父親。

    吳元青已經(jīng)來過這里好多次，每次都在工廠的休息時間躲在一旁偷看。以往張程威都躲在角落，吳元青無法看到他正面。只有這一次，因為平常的位置被佔走了，張程威坐在比較明顯的地方，吳元青終于可以好好觀察他。

    由于眼前的父親和記憶中的印象實在差太多，吳元青直直盯著他，重新將眼前的畫面烙印在腦中。以前彷彿一手就可以把自己掐死的結(jié)實手臂，現(xiàn)在僅剩一層皮覆蓋在骨頭上，混雜著白發(fā)的亂發(fā)也沒有整理，隨興地在頭頂亂竄。面目枯黃，好像將死之人的模樣。

    這時，張程威把手機(jī)靠在耳邊，往地上捻熄了菸，似乎正準(zhǔn)備打電話。

    過了幾秒鐘，吳元青口袋的手機(jī)響了。他嚇了一跳，匆匆忙忙把手機(jī)拿出來，反射性按了拒接。

    他抬起頭，發(fā)現(xiàn)對方已經(jīng)在和電話里的人說話，并隨興地又點燃一支菸。

    吳元青冷靜后朝手機(jī)螢?zāi)灰豢?，剛才打過來的不是那支沒有儲存的號碼，而是曹一郁。

    當(dāng)吳元青在心里埋怨曹一郁時，工廠里的鈴聲大響，休息時間結(jié)束了，每個人又慵懶地走回工廠里。

    吳元青看著父親的背影，消失在不銹鋼門的后方。

    我是為了讓自己不害怕才來的。吳元青這么告訴自己，然后嚥下心里那股悄悄的失望。

    ◆

    路旁的汽機(jī)車呼嘯而過，彷彿想要讓人更加繃緊神經(jīng)般毫無間歇。即使走在這熱鬧城市里的公園，還是完全沒有放松的感覺。

    陳圣硯腳步輕快走在前頭，好像有什么好事情在前方等著他。但要前往同一個地方、走在后面的吳元青突然在一旁的長椅坐下，嘆口氣。

    「還好嗎？」陳圣硯轉(zhuǎn)頭問道。

    「我們可以等一下再過去嗎……？」

    「好，你準(zhǔn)備好我們再出發(fā)?！?/br>
    陳圣硯一屁股坐在旁邊，像是大叔般敞開雙臂放在椅背上，用屁股當(dāng)支撐點，雙腳抬起來晃啊晃的。

    「你不緊張嗎？」吳元青看他好像很輕松的樣子，忍不住問。

    「緊張死了！但如果我表現(xiàn)自然一點你也比較不緊張吧？」

    陳圣硯仰著頭，揚(yáng)起一邊嘴角，故意對著吳元青露出迷人的笑容。吳元青撇過頭假裝沒看到，心想這小子哪時候會這樣笑了？

    「謝謝你陪我來，不過害你也跟著緊張……」

    「不要道歉喔！」陳圣硯打斷他?！肝夷茏龅囊仓挥羞@種小事了。是說你確定等一下不用我同桌嗎？」

    「嗯，這還是得靠我自己解決的，只是我希望結(jié)束后可以馬上見到你。」

    「不管多久我都會在旁邊等你的，別擔(dān)心?！?/br>
    「我其實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你會覺得我很無情嗎？」

    陳圣硯思忖一會，慎重回答：「我覺得捨棄一段有害的關(guān)係，可能是必要的。有時候無情只是讓自己好過一些?！?/br>
    「這樣不會很自私嗎？」

    陳圣硯笑了笑：「我自己是不覺得啦，你覺得怎么做比較好，就下定決心往前吧?！?/br>
    「嗯……好吧。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br>
    既然陳圣硯努力讓自己不緊張，自己也應(yīng)該鼓起勇氣往前走才是。這種讓人躊躇不前的事就是應(yīng)該早點解決，早死早超生。

    兩人抵達(dá)polaris，一打開店門，柜檯后的曹一郁立刻抬起頭

    「好久不見，很高興看到兩位再次光臨?！共芤挥艄室獯蛉さ卣泻羲麄?。

    這說法免不了換來陳圣硯的吐槽：「明明早上才剛在你家見過……」

    曹一郁笑了笑，朝里頭的座位瞄了一眼，隨即壓低聲音對吳元青說：「對方已經(jīng)來了，我把他帶到角落的位置，我有假裝沒認(rèn)出他?！?/br>
    「你怎么認(rèn)的出來？」吳元青皺眉。

    「首先，他不像會來我們店的客人。第二，他一進(jìn)來就在找人，他直接進(jìn)去繞了一圈才請我?guī)弧Ｔ賮砭褪恰銈冮L的很像呢，尤其是眼睛?！?/br>
    吳元青挑了一下眉，接著露出苦笑。

    「我這么說你會不高興嗎？」

    「還好，是真的很像?？梢詭臀覀儙涣藛幔俊?/br>
    「客人這邊請。」曹一郁臉上揚(yáng)起職業(yè)笑容。

    因為神經(jīng)緊繃，吳元青也懶得吐槽他了。兩人跟在曹一郁身后，走向位在角落的四人坐沙發(fā)區(qū)。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映入眼簾，吳元青很想趕緊往前結(jié)束一切，卻又覺得自己離那個位置非常遙遠(yuǎn)，路途中似乎有很多看不見的障礙，想要一一突破就必須花費很多精力才能往前一步。抬起的右腳突然改變心意，往后踏上一步，卻踩到了陳圣硯的腳。

    「還好嗎？」陳圣硯伸手?jǐn)v扶。

    「沒事。」

    陳圣硯抓住他的衣角，小聲說：「如果覺得害怕，我現(xiàn)在隨時可以帶你離開?！?/br>
    「沒關(guān)係，我還可以?！?/br>
    曹一郁在尚未抵達(dá)座位前，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靦腆地對著吳元青微笑，臨走前還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在給他打氣。

    陳圣硯也緊握吳元青的手說：「那我去吧臺那邊等你喔，不要害怕?！?/br>
    目送陳圣硯離開后，吳元青瞬間少了重要的支柱。他調(diào)整呼吸向前走。

    「抱歉，我遲到了?！箙窃嘣诘狼笗r點了頭，目光依舊垂落，他不敢直視對方的臉，于是只能盯著對方polo衫胸前一塊不明顯的污漬。

    看著菜單的張程威朝吳元青一瞥，微微搖著頭：「你想喝什么就點，今天我請客?！?/br>
    和在電話里不同，沙啞低沉的聲音像是穿破泡沫，一字一句清晰地傳到耳里。吳元青不自覺感到有點煩躁，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記憶也跑進(jìn)腦海中干擾。

    「不用，之前也說過我不會待太久。」他回絕，像是故意反抗般把放在眼前的菜單推到一旁。

    店員端了白開水過來，停留了一會，看他們還沒有要點餐就欠身離開。

    張程威闔上菜單，有些尷尬地說：「是嗎……那我直接說吧。擅自調(diào)查你的電話很抱歉，因為我無論如何都想找到你?！?/br>
    吳元青記憶中冷血的聲音浮現(xiàn)，和剛才聽見的哀求語氣像是不同人說出來的。

    張程威繼續(xù)說：「但你都沒有接，我真的很急，好不容易你接起來了，卻什么話都沒講就掛掉。所以我很怕你逃走，想要親自去找你講清楚……」

    吳元青打斷他：「一般人都會逃走的吧？我腦袋可是很正常的。而且從以前開始，你每次關(guān)完放出來就在查我新家地址和新號碼，你現(xiàn)在才想到要道歉嗎？你知道我和媽被你搞得要瘋了嗎？」

    「可是我這次不是為了錢才要找你，是為了別的事……唉，原本想在電話里先講清楚的。所以我才用了老方法，我也知道這樣會讓你更反感。但我希望可以得到你的原諒……」

    吳元青冷笑，感到非?；闹嚕骸改阏娴牟皇瞧胀ǖ淖运?，我寧可你拿完錢就消失在我眼前?！?/br>
    他看著父親，原以為會被對方冷漠的眼神給震懾住，但他看見的是充滿愧疚的雙眼。

    是假的、是假的。他告訴自己不能夠動搖，逼自己想起過去每次被這個人要錢時，總是被這個表情欺騙。

    低沉嗓音再次響起：「我在里面的時候，生了一場大病，所以才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已經(jīng)一隻腳踏進(jìn)棺材了，但在這種隨時可能死掉的時候卻沒有人在身邊，然后我想到了你……之前我把你對我的好不當(dāng)一回事，但你還是愿意不斷幫我，之后想起來才發(fā)現(xiàn)當(dāng)初自己多該死?！?/br>
    「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都是你自己造成的。」

    「我知道你恨我，但我想要彌補(bǔ)我以前的過錯，你……可以給我機(jī)會嗎？」

    「我已經(jīng)給過你很多機(jī)會了！」吳元青用拳頭敲了桌子?！附Y(jié)果呢？你偷了媽的錢逃走，之后還厚著臉皮回來找我，我也又給你機(jī)會，讓你吃我的用我的，你卻還是干了蠢事又被抓進(jìn)去！自從你上次離開后就沒有機(jī)會，那是最后一次了！」

    吳元青雙手顫抖，他深深吸氣以便調(diào)整自己的呼吸，突然覺得口乾舌燥。

    「我沒有盡到父親的責(zé)任，要不是你媽的話你可能早就活不下去……我知道之前真的做錯了，我無法忘記我有你這個兒子?！?/br>
    吳元青胸口緊縮，這是他最不想聽到的一句話。因為這讓他感到噁心，但他又發(fā)了瘋似的渴望聽到這句話。就像是用手掌緊握著美麗玫瑰的刺一般，很痛，但是心甘情愿。

    他眼眶濕濡，嘴唇因為憋著情緒而顫抖著。死命瞪著張程威，壓著聲音和慍怒說：「你明明一直都知道我要的只是這份家人的溫暖，但之前你從來不當(dāng)一回事。你以為我沒發(fā)現(xiàn)嗎？你利用這點從我這邊拿走你想要的東西，拿完之后就把我丟下，現(xiàn)在卻來和我說這些？你故意的嗎？」

    「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你都不會再相信我了……所以我才想要找到你，親自給你這個。」

    張程威把一個牛皮紙袋放在桌上，往前推給吳元青。

    「這是什么？」

    「你打開看看?！?/br>
    但吳元青沒照做，雙手抱胸往后靠在椅背上。張程威只好自己打開牛皮紙袋，拿出里面的紙張放在桌上。

    最上排斗大的字寫著認(rèn)領(lǐng)同意書。

    吳元青多年前心里筑起的那道墻開始有了裂痕。閃過腦中的，是身分證后面的那隔空白，而現(xiàn)在他的腦袋也如同那三十年的空白，什么都無法思考。

    「對不起，現(xiàn)在才拿出這個。當(dāng)初你媽不讓我認(rèn)領(lǐng)你，在那之后也都沒有機(jī)會……過去做的一切，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你媽。我在獄中一直抱著這個想法，決定出來以后要認(rèn)真找工作，等到穩(wěn)定后再把這個拿給你。所以我也好好找了一份工作，已經(jīng)做了幾個月了，你看?！?/br>
    張程威像是想得到稱讚的孩子般，給吳元青看自己滿是繭和傷口的雙手，是他做著鐵工廠粗重工作的勞動痕跡。然而在他認(rèn)真工作的那幾個月，也是吳元青最痛苦的日子。

    張程威繼續(xù)說服：「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我們可以像一般的父子那樣，偶爾見個面，你也不用給我錢了……我只是希望在人生快要走到盡頭時，能有一個人可以陪著我?！?/br>
    吳元青垂眼，淡淡地說：「你知道媽怎么走的嗎？」

    張程威沒有答話，吳元青繼續(xù)說：「當(dāng)時我沒能趕去醫(yī)院看她最后一面，再下一次見到媽的時候她就一動也不動躺在那里，聽說她在到院前就已經(jīng)沒有呼吸心跳了……」吳元青閉上眼睛。「她在過世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她認(rèn)識的人?！?/br>
    過了半晌，他抿起嘴、睜開雙眼，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似地轉(zhuǎn)移話題：「小時候，有一次我發(fā)燒很嚴(yán)重，半夜突然醒過來，媽躺在我旁邊睡著了，連棉被都沒有蓋。那天你和平常一樣喝酒喝到半夜才回來，開關(guān)門和放東西的聲音很大，所以我繃緊神經(jīng)希望你不會進(jìn)來房間，但最后你還是搖搖晃晃走進(jìn)來了。當(dāng)你靠近我的時候我好緊張，以為你又要發(fā)酒瘋摔東西了，沒想到你卻拿了我頭上的毛巾，放到旁邊裝水的臉盆里，擰乾后又放回我的頭上后就離開了。隔天看見你倒在沙發(fā)上，醒來后就像沒這件事一樣。應(yīng)該是喝醉了吧……才無意識做這件事，因為那是你唯一一次對這樣對我。但從那之后……我就一直期待著，直到今天為止，我都還是一直期待著?！?/br>
    語畢，吳元青把同意書推回給張程威，笑著說：「這樣就夠了……我今后也會繼續(xù)記得剛才說的那件事。過去渴望著這層關(guān)係的我已經(jīng)不存在了……我現(xiàn)在擁有比這個更重要、更值得的東西，所以我已經(jīng)……不需要這個了。」

    張程威看著被推回來的請求，慌了手腳，激動地說：「元青，聽我說，我知道你和你媽當(dāng)時過得有多辛苦，還要照顧我這個廢物，但是我……我害怕一個人，我是因為有你我現(xiàn)在才能重新開始，為了見你我才努力做了這些……」

    「你的孤獨我可以理解，因為我也是這樣活過來的。爸，我不是想要懲罰你，或是想要報復(fù)，因為我從來沒辦法打從心底恨透你，但是這個不是我現(xiàn)在想要的，對不起。」

    吳元青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這時張程威連忙抓住他的手，苦苦哀求。

    「元青啊，算我拜託你！我不會再做壞事了，不會讓你丟臉的，求求你不要丟下我……對不起?。　箯埑掏f完，直接在座椅旁跪下來。吳元青愣在原地，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么辦。

    嘶吼般的道歉，聲聲打進(jìn)吳元青的心臟，他感到呼吸困難，雙眼無神盯著那個不停在地上磕頭的后腦勺。

    「我拜託你啊……元青！」張程威碰撞地板的響亮，同時也擊碎著吳元青的堅定。

    不該是這樣子的，他并不想傷害他。

    「不要這樣……對不起?！箙窃嘁贿呧ㄆ呎f。

    突然一陣溫暖覆蓋在身上，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陳圣硯早已在身邊環(huán)抱住自己。

    曹一郁則是上前把跪在地上的張程威拉起，但對方極力反抗，不愿起身，掙扎的手胡亂在空中揮舞，抓傷了曹一郁的下巴。前臺的青年工讀生見狀也一起來制止張程威，即使張程威瘦成皮包骨，但曹一郁和工讀生兩人卻無法制止他。張程威彷彿崩潰了，不斷吼叫著，額頭因為方才磕頭而產(chǎn)生大片紅腫。

    「阿圣，報警！」曹一郁喊道。

    陳圣硯拿出手機(jī)，正要按下110時，吳元青哭著說：「不要……不要報警，他才剛出來啊……」

    「現(xiàn)在不報警大家都很危險?。　龟愂コ幒暗?，不顧吳元青馬上打了電話報警。

    曹一郁整個人壓在張程威身上，工讀生則是制伏住雙腳，才好不容易暫時制伏了他。但張程威還是死命掙扎著，扭動著身軀，并持續(xù)用著扭曲的表情，拼命喊著「我拜託你?。　?/br>
    陳圣硯把吳元青帶到另一邊的座位，讓他遠(yuǎn)離張程威。但吳元青的視線離不開他，不停地哭著。

    吳元青彷彿聽不見父親的嘶吼聲，耳畔只傳來陳圣硯安撫的聲音，窗外藍(lán)紅交錯的閃光刺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