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一，冬日初雪落下，猗桐宮磚地覆上點(diǎn)點(diǎn)白雪，一名老太監(jiān)領(lǐng)著一群侍衛(wèi)闖入、強(qiáng)行帶走汐娘，一名生面孔的太醫(yī)隨之而來，我躲在角落聽見太醫(yī)對老太監(jiān)說明皇十四子中了豆角之毒，那瞬，我知道汐娘再看不見春日和熙的太陽了。

    「你早就知道?！狗恐校{月冷著臉、透著怨懟，她不是問我是否知道，而是肯定我知道。

    「……。」我默認(rèn)，轉(zhuǎn)過頭去不想看她。

    她繞到我身前，指責(zé)道：「心虛了？」

    「該心虛的是奚貴妃?！?/br>
    「汐娘姑姑是冤枉的！」納月鮮少如此慌亂，她素來敬重汐娘，雖不如我清楚前因后果，依現(xiàn)有線索她也拼湊出了個(gè)大概。

    「蒙冤的人多了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多的是因不白之冤死無葬身之地的可憐人。

    「你受過的苦非要旁人也同受其害嗎？」

    「這是汐娘的選擇，我只是個(gè)小小宮女，我能做什么？」我能感覺心跳加速，納月的逼問令我不安，我只能不停找尋理由，「縱然我說出真相能改變什么？奚貴妃一樣能輕易脫罪、汐娘一樣死罪難逃，從一開始奚貴妃就沒打算給汐娘留活路，汐娘便是懂得這道理才決定將計(jì)就計(jì)。」

    「你可以早點(diǎn)告訴我們的，如果十四殿下知曉此事，他會阻止汐娘姑姑的?！?/br>
    「然后呢？等著奚貴妃滅汐娘的口、讓十四殿下繼續(xù)茍且偷生？」理智告訴我沒有做錯，但我的胸口還是沉痛。

    納月啞口無言望著我，兩行淚默默落下，聰慧的她怎會不了解汐娘在劫難逃、拼死一搏的意義，她只是過不去心中那道坎，她氣自己無計(jì)可施、怨自己救不了敬愛之人，對我發(fā)火是尋個(gè)宣洩情緒的出口，如果把罪歸咎到我身上她能好過些，那便怪我吧，我揹負(fù)的東西本就沉重，不差她的憤恨。

    汐娘從入獄到判刑短短兩日，期間巴夏王曾傳喚皇十四子、奚貴妃與汐娘對質(zhì)，巴夏王以汐娘毒害皇子為由將她判處斬刑，奚貴妃全身而退，一切似乎毫無改變，可汐娘的犧牲不會付之東流，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一定有些東西悄悄變化著。

    皇十四子在新太醫(yī)的調(diào)理下迅速恢復(fù)康健，這些天他誰都不理、總在窗邊發(fā)愣，不說話、也不進(jìn)食，他曉得汐娘不是真要害他，之所以失魂落魄是因他尚無法接受事實(shí)，失去汐娘、他的世界等同傾滅。

    他的痛我感同深受，立果何嘗不是另一個(gè)汐娘？當(dāng)我得知她為救我不顧生死，對她我有感動、有愧疚、也有怨恨，她的情分我謹(jǐn)記在心，但我也氣她自作主張，若她真有萬一，要我如何安度馀生？

    皇十四子正如當(dāng)初得知真相的我一般徬徨無助，慶幸那時(shí)還有隱隱陪伴著我，而他……一無所有，偌大的王宮竟找不出可交心的對象，皇十四子比我更加悲哀，瞧他灰心喪志的模樣我不禁想幫他，我已從谷底慢慢爬起，也希望他早日昂首前進(jìn)。

    我端著飯菜來到他房中，他坐在床沿一動不動，像是單純發(fā)傻、像是靜靜沉思，汐娘出事后，他一直很平靜、不哭不鬧，聽聞在巴夏王面前對質(zhì)時(shí)他亦心平氣和，旁人在他這年紀(jì)遇上這等大事誰不崩潰痛哭，可人安靜、越是可怕，我無法斷定他是痛心至極而神思倦怠、抑或強(qiáng)壓著情緒不敢外露，若是后者，那他的自制和心計(jì)可就不僅僅是令人佩服，而該是忌憚了。

    「十四殿下，您吃點(diǎn)東西吧?！顾麑ξ抑萌糌杪劊覍⑼斜P放下，走到他面前，道：「我不太會安慰人，您現(xiàn)在需要的也不是別人的安慰，無論您想做什么，沒有身體便是空談。」

    「沒胃口。」終于有了回應(yīng)，他雖不正眼瞧我，至少理會我了。

    「那就對自己狠點(diǎn)，硬吞也得吃?！?/br>
    他抬頭，眼中冷得讓人顫慄，幽幽反問：「我對自己還不夠狠嗎？我連最重要的人都捨棄了?！顾炔涣讼?，只能看著她一步步走向死亡，他恨那些將汐娘置身地獄之人，更恨自己的無能。

    「你是捨了她，至少得到巴夏王的關(guān)注、奚貴妃的收斂?！?/br>
    「全是鬼扯，那些東西我要來何用？」他漠然，不再看我。

    「讓它變得有用便是您回報(bào)汐娘的方法，十四殿下，您不能再逆來順受?！?/br>
    他閉上眼、沉靜良久，最后開口說道：「我想見她?！?/br>
    「汐娘關(guān)在牢中，您用皇子的身份應(yīng)當(dāng)進(jìn)得去，我去替您準(zhǔn)備?！?/br>
    我方轉(zhuǎn)身，皇十四子問了句：「你是否早知汐娘的計(jì)畫？」

    「您也想怪我？」我沒有否認(rèn)。

    「也？」

    「納月?！?/br>
    他微微點(diǎn)了次頭，很快理解我的意思，「你和我同去見汐娘，這是你欠她的。」

    我輕蔑一笑，道：「欠她的是您，不是我?！挂f欠，我欠的是立果的恩，汐娘本就與我無關(guān)。

    皇十四子起身、徐步來到我身前，他比我矮半個(gè)頭，仰視著我卻讓我感到一種居高臨下的風(fēng)范，他無言的注視是想向我施壓嗎？我一名奴婢值得他威脅嗎？還是我剛才的言語冒犯他了？

    「走吧。」他沒有再追究，逕自往門外走去，倒留我一人滿心狐疑。

    來到關(guān)押宮人的普通牢房，把守侍衛(wèi)不多，想來太監(jiān)、宮女低賤不值一提，更不會有人特意相救，侍衛(wèi)也懶得多加查驗(yàn)，皇十四子亮出身份輕易便入內(nèi)探監(jiān)，在納月的強(qiáng)烈要求下，皇十四子答應(yīng)讓她也來送送汐娘一程。

    牢中汐娘一身囚衣、狼狽不堪倒臥草堆上，沒了平時(shí)的莊重潔凈，周身佈滿血淋淋的傷痕，不知是被逼供或是有人存心教訓(xùn)？

    「殿下，您怎能來這種地方呢？快回去！」汐娘一見皇十四子，立即爬起，但仍看得出她行動吃力。

    「汐娘，對不起?！?/br>
    「您是皇子，不能跟奴婢道歉。」

    「你不是奴婢，我從來沒當(dāng)你是奴婢，母妃早逝，對我而言你就是我的母親?！够适淖拥氖衷竭^牢門隙縫，替汐娘擦去臉上臟污。

    「……殿下……?！瓜餆釡I盈眶，帶著滿臉淚花在皇十四子面前跪下，一連磕了三個(gè)頭，「來世奴婢再伺候殿下?！?/br>
    他們主僕情深，我在旁邊站著煞風(fēng)景，于是走遠(yuǎn)替他們放哨，他們似乎忘了汐娘在這齣戲中扮演的是背叛皇十四子的惡僕，若讓人看見他們難捨彼此，保不定讓人以為是他們主僕蓄意栽贓陷害奚貴妃，如此汐娘的犧牲可就白費(fèi)了。

    牢中陰冷，我思念起那些被關(guān)押天牢的族人們，冬日漫漫，他們是否能熬過飢寒交迫？事發(fā)至今已快一年，我還沒救出他們，甚至連立果也沒找到，汐娘的下場令我恐懼，不知何時(shí)族人會被推上斷頭臺？

    我回頭看見汐娘拉著納月的手，許是要她好好照顧皇十四子吧，納月氣我、皇十四子說我虧欠汐娘，我真的做錯了嗎？捫心自問，我的知情不報(bào)使汐娘失去最后求生的機(jī)會，奚貴妃確實(shí)不會放過汐娘，可假如我洩露此事，相信汐娘能多活一陣，然，最終的結(jié)果便不會如眼下的完美。

    完美？我說完美？死了人是完美嗎？

    我想將皇十四子推上巴夏王位是為了讓我的族人活得光明磊落、為了不再有人蒙受冤屈，我難道不是想救人嗎？那為何我對汐娘見死不救呢？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該怎么做才正確……，我只明白當(dāng)我看見汐娘被捕、納月哭泣、皇十四子心傷，我的胸口難受得無法呼吸。

    我曾說不想變得如巴夏王殘暴，可我……似乎越來越鐵石心腸、越來越不擇手段，會不會終有一日我變得比他更可怕？

    「汐娘姑姑想見你?！剐木w煩亂之際，納月忽然喚我，我才發(fā)現(xiàn)她已在咫尺之內(nèi)。

    「見我？」這可稀奇，她總不會也想與我悲情話別吧？

    我走向汐娘，皇十四子正好也迎面走來，看來他們好好道別了，燈光昏暗，我仍注意到他眼中有些濕潤，于是與他錯身時(shí)提醒了他一句別讓外人看出他的傷感，他沒有回答，瞧了我一眼、又回望汐娘一眼，默默離開。

    我和汐娘隔著一道牢門，她在我面前從不和藹，臨死了她看我的態(tài)度依舊趾高氣昂。

    「汐娘姑姑。」我向她行禮。

    「我是半截身子在棺材里的人，你就別再演戲了，裝作奴婢、畢恭畢敬很累吧？」汐娘眼睛微瞇、凌厲刺人，她見我不回話，繼續(xù)說：「你和納月不同，進(jìn)宮別有目的，你到底是何來歷？」

    「你都快死了，知道又如何？」她說得對，我不必再偽裝乖順。

    「終于肯用真面目了?！?/br>
    「你找我來，想說什么？套我話？你不會傻到以為我會告訴你吧？」即便她行將就木，我依然一個(gè)字都不會說的。

    「十四殿下……拜託你了。」她向我低頭，沒了昔日的盛氣凌人，誠懇而真切，這反差害我一時(shí)無所適從。

    「這話不該對納月說嗎？」

    「我說了你和納月不同，納月能替我照顧好殿下起居，但能助他登上高位的是你?！?/br>
    我不可置信地?fù)u頭，笑問：「你不是總防范我，如今倒信任我了？」莫非納月跟她說了什么？她話中意思應(yīng)尚不知我青冥族的身份。

    「你心懷不軌，我防范你很正常?！?/br>
    「那還拜託我？」

    「因?yàn)槲覠o人可信，殿下也需要盟友，你不是最佳人選，但我別無選擇?！瓜矬w力不支，彎身坐在地上，「那天納月故意引我離開殿下房中，我心有疑慮返回，見到你潛入其中悉心照料、調(diào)查他患病原因，我便曉得你能幫殿下?！乖瓉硭恢痹诎堤幱^察，納月辦事也太不牢靠了。

    話說到這份上，我也無須扯謊了，「雖說理由不同，但你我目標(biāo)一致。」

    「你答應(yīng)了？」

    「不為你，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足矣。」

    話題終了，離去前我還有一句深藏心中的疑問：「為何你能奮不顧身、即便犧牲自己也要保護(hù)他？」

    「你此刻的籌謀難道不也是奮不顧身？」是呀，身處險(xiǎn)境，只能奮不顧身才能求得一線生機(jī)，我真是多此一問。

    「你放心，我必助他前往該去的地方。」

    佇足不前無異于坐以待斃，皇十四子想存活，唯一的辦法正是往上爬，爬得比所有皇子都高、直至無人之巔。

    汐娘釋然一笑，輕聲道了句謝，我受不起她的謝，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為了族人，幫助皇十四子不過是必經(jīng)之路。

    他……僅是我手中的一把刀，替我斬盡途中荊棘，僅此而已……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