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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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素喉嚨發(fā)緊,卻迎上他的目光,“只要不傷無辜性命,不惹無端之禍,我可以答應你。” 說罷,她在干草堆躺下來,背對著他,閉起眼睛。 可是她一點也睡不著。 且不說門外有一擺脫不掉的鬼魅, 她閉起眼便是母親的臉,是兄長的臉,倪素眼角濕潤,她又坐起身,從包袱中找出來一塊干糧,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她回頭,又看到了他的影子,毛茸茸的,似乎還有一只尾巴,像不知名的生靈,生動又可愛。 倪素抬頭,不期與他視線相觸。 她不知道自己眼角還掛著淚,只見他盯著自己,便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干糧。 倪素取出一塊,朝他遞去。 可他沒動,神情寡淡。 倪素收回那半塊餅,盯著燭焰片刻,又從包袱中翻出一支蠟燭,試探一般,遞給他:“你們鬼魅,是不是愛吃這個?” 第8章 臨江仙(二) 倪素從沒像如今這樣狼狽過,棲身破廟,蜷縮在干草堆中,枕著枯草安靜地煎熬長夜。 地上那支白燭孤零零的,倪素盯著看,不由回想起以往看過的志怪書籍里幾乎沒有鬼魅不食香燭,不取精氣。 但他卻并非如此。 一翻身,身下的干草又窸窣地響,倪素看見門外那個人不知何時已坐在了階上,背影孤清如竹,時濃時淡,好似隨時都要融入山霧里。 不知不覺,倪素好似淺眠了一陣,又好像只是迷迷糊糊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天才泛魚肚白,晨光鋪陳眼皮,她就警惕地睜起眼。 清晨薄霧微籠,有種濕潤氣,倪素踏出廟門四下一望,卻沒有看見昨夜孤坐階上的男人,時有清風拂過她面頰,倪素聽見馬兒吐息的聲音,她立即下去將馬匹卸下。 馬車中有錢mama為倪素收拾的行裝,其中有她的首飾衣裳,還有她常看的書,常用的墨,但眼下都不方便帶了。 倪宗不可能輕易放過她,倪素便也不打算再找車夫,倒不如輕裝簡行,暫將這些東西都藏起來。 她只帶了要緊的醫(yī)書與岑氏交給她的交子,以及一副金針。 雀縣也有跑馬的去處,倪素也曾跟著倪青嵐去過,只是那時她只在旁看倪青嵐與他那些一起讀書交游的朋友騎馬,自己并沒有真正騎過。 她記得兄長腳踩馬鐙翻身上馬一氣呵成,但眼下自己有樣學樣,馬兒卻并不配合,尾巴晃來晃去,馬蹄也焦躁地踩來踩去。 倪素踩著馬鐙上下不得,折騰得鬢邊冒汗,林間簌簌而響,她只覺忽有清風相托,輕而易舉地便將她送到了馬背上。 朝陽的金光散漫,年輕而蒼白的男人立在一旁,察覺她的視線,他輕抬起那雙比昨夜要清亮許多的眸子,修長的指骨挽住韁繩,他的手輕撫過馬兒的鬃毛,“馬是有靈性的動物,你要駕馭它,就要親近它?!?/br> 倪素不言,只見他輕輕撫摸過馬,牽扯韁繩往前,這匹馬竟真的好像真的少了幾分焦躁,乖乖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知為何,倪素看他撫摸馬鬃,便覺察出一絲他的不同,仿佛這是他曾無數(shù)次重復過的動作。 他將馬牽到草葉豐茂之處,倪素見其迫不及待地低頭啃食野草便恍悟,昨夜到今晨,她沒有喂過它。 倪素握住他遞來的韁繩,“多謝?!?/br> 清晨附近村莊中總有零星的農(nóng)戶上山砍柴,倪素慢吞吞地騎著馬走在山道上,遇見一名老翁,她簡單問了幾句,便知自己果然走錯了路。 往橋鎮(zhèn)去的一路上倪素漸得騎馬要領,雖不敢跑太快,但也不至于太慢,她并沒有在橋鎮(zhèn)上多做停留,只買了一些干糧,便繼續(xù)趕路。 母親新喪壓在倪素心頭,兄長可能罹患離魂之癥的消息又壓得她幾乎要喘息不得,倪素恨不能日夜不休,快些趕去云京。 可夜里終歸是不好趕路的,倪素坐在溪邊吃又干又硬的餅時,被從山上打柴回來的農(nóng)婦撿回了家中。 “姑娘趕上好時候了,咱們對門兒的兒媳婦正生產(chǎn)呢,說不得晚上就要擺席?!鞭r(nóng)婦家里是沒有什么茶葉的,用葫蘆瓢舀了一碗水給她。 倪素道了謝,將自己身上的麻糖都給了農(nóng)婦家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在換牙期,收到麻糖,便朝倪素燦爛一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床。 “長生?長生啊……” 門里出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嫗,渾濁的眼不知在看著哪處,一遍遍地喊一個名字。 農(nóng)婦趕緊放下手里的活計,一邊輕哄著,一邊將那老嫗送回了房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出來。 “我那郎君去年修河堤被水沖走了,婆婆她受了刺激,常常不記得兒子已經(jīng)去了的事兒?!鞭r(nóng)婦笑了笑,主動提及家中的事。 見倪素一副不知該說些什么的模樣,農(nóng)婦一邊做著繡活,一邊道,“好在去年孟相公還在咱們這兒做官,朝廷發(fā)的撫恤金才沒被那些天殺的私吞了去,我也就不用改嫁換些聘禮錢給婆婆過活了。” 倪素是聽過那位孟相公的。 孟云獻行伍出身,后來卻做了文官,在文士治國的大齊占得一席之地,早年官至副相主理新政,但十四年前新政被廢,孟云獻也被罷相貶官到了小小文縣。 “蔣jiejie,孟相公今年便不在文縣了嗎?”倪素捧著碗,問道。 “前幾月剛走,聽說官家改了主意,將孟相公召回云京,這回好像是要正式拜相了?!笔Y娘子有時也會去文縣的酒樓茶肆里找些洗碗的活計,這些事,她也是從那些人多口雜的地方聽來的。 烈日炎炎,一片碧綠濃蔭之下卻清風徐徐,穿梭于枝葉縫隙的日光細碎,落在徐鶴雪的肩上。 “孟相公”三字落到耳畔,他睜開眼。 蟬聲太近,聒噪不停。 “張崇之,他是你的學生,你應當比我更了解他的為人,今日你就是讓他跪死在這里,只怕也難改其志!雛鳥生翼,欲逆洪流,縱為師長,焉能阻之?” 夏日黃昏,云京永安湖上,謝春亭中,十四歲的少年跪在階下,聞聲抬首,濤聲起伏,兩名寬袍文士怒目爭執(zhí),背影雋永。 樹下的雜聲喚回徐鶴雪的神思,他輕抬眼簾,看見方才還坐在桌旁的年輕姑娘匆匆擱下碗,跟著那蔣娘子跑去了對面那戶人家。 倪素沒等到吃席,全因那戶人家的兒媳難產(chǎn),聽見聚在對面門口的村鄰議論了幾聲,倪素便跟著蔣娘子一塊兒過去。 聽見房中的坐婆驚道“不好”,產(chǎn)婦的丈夫即刻慌了神,忙要去請大夫,卻被自己的母親攔?。骸皟喊?,哪能讓那些個大夫進去瞧你媳婦兒啊?” “可月娘……”男人被老母親攔著,他急得滿頭大汗,“可月娘她咋辦?我兒子咋辦?” “我去看看?!?/br> 倪素不打算再看他們這一家子的糾結戲碼,挽起衣袖只道了一聲,便凈手入了房中去。 大家面面相覷,怎么也想不起方才那個姑娘是誰家的。 “蔣娘子,那姑娘是誰?” 有人瞧見她是跟蔣娘子一塊兒來的,便湊到蔣娘子跟前兒問。 “這,”蔣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鬢角,路邊才撿來的姑娘,她哪里來得及問她家中的事,“她姓倪,是從咱這兒過路的?!?/br> 有個跟進去的婦人跑出來,“她好像是個藥婆!” 什么?藥婆? 眾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蔣娘子也是面露驚詫,道:“藥婆哪有這樣年輕的,她瞧著也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姑娘?!?/br> 那舉止看著也不像尋常農(nóng)戶家的孩子,倒像是個落魄了的閨秀,可哪家的閨秀會做這藥婆的勾當? 天漸黑,外頭的人等了許久,方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那產(chǎn)婦的丈夫腦中緊繃的弦一松,回頭緊盯著那道門。 坐婆推門出來,臂彎里小心護著一個嬰兒,她先瞧了那老嫗一眼,笑著走到男人的面前:“孫家大郎,是個女兒?!?/br> 此話一出,男人倒還好,小心地接過坐婆手中的嬰孩來瞧,那老嫗卻沉下臉,拐杖重重一杵,瞥著那道門:“生個女兒頂什么事!” 村鄰們不好說話,在旁裝沒聽到,老嫗聲音不小,里頭才從鬼門關挺過來的年輕媳婦兒聽見了,眼角浸出淚來,泛白的唇輕顫:“多謝姑娘救命之恩?!?/br> “你好好休息?!?/br> 屋中沒了干凈的水,倪素滿手是血,衣裳也沾了不少血跡,她看了榻上的婦人一眼,走出門去,聽見那老嫗仍在嘟囔嫌棄兒子懷里的女嬰,便道:“夫人不也是女子么?” 老嫗眼一橫,視線落到她身上,初時被她滿手的血嚇了一跳,隨即又審視起她來,眉眼生得倒是齊整,那身衣裳瞧著也是好料子,挽著三鬟髻,雖無飾物作襯,卻越發(fā)顯出這女子的干凈出塵。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蔣娘子哪不知這家的老嫗是什么脾性,見老嫗臉色越發(fā)不對,便忙扶著倪素穿過人堆。 “年紀輕輕做什么藥婆……” 那老嫗在后頭冷哼著,盯著倪素的背影,小聲嘟囔。 “母親誒,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孫女兒的命,快別說!”那男人抱著自己的女兒,無奈地嘆氣。 “姑娘快去凈手,再換身衣裳,他家的飯吃不成倒也罷,我給你做好飯吃!”蔣娘子將倪素帶回院中,又將她推進偏房里。 倪素不止一次幫農(nóng)婦生產(chǎn)過,她當然知道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婦生產(chǎn),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飲用飯。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凈雙手,才要解開衣帶,卻驟然停住,隨即四下一望,試探般:“你……在吧?” 蔣娘子的女兒正在院中玩石子,忽聽一陣風動,她抬起腦袋,看見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樹枝葉搖晃,樹蔭底下如縷輕煙飄出,落入燈籠所照的光里,消失不見。 房中的倪素沒聽見什么響動,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帶,卻聽“哐當”一聲,木凳倒地。 她嚇了一跳,隔著簡陋的屏風,她隱約看見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舉止有些怪,那雙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對勁。 倪素重新系好衣帶,扶燈走近,果然見他雙目空洞,神采盡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隨之而搖曳,但他眼睫未動,毫無反應。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里他尚能視物,但思及遇到賊寇那夜,他在車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難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會患雀盲之癥? 徐鶴雪不答,但倪素見他抬手之間,有風拂來,她手中的燈燭熄滅,房中昏暗許多,只有檐外燈籠的光順著窗欞鋪陳而來。 徐鶴雪隱在濃深的陰影里巋然不動,嗅到燭芯熄滅的煙味,便道,“點燃它?!?/br> 倪素不明所以,卻還是從自己的包袱中摸出來火折子,重新將燈燭點燃放到桌上,隨即她一抬頭,正對上他的雙眼。 春暉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驚詫地望著他片刻,隨即又去看那盞燈燭,再看向自己的雙手。 她終于明白, 原來只有她親手點燈,才能令他在夜里得以視物。 “你們鬼魅,都是如此嗎?” 倪素只覺怪誕。 “我生前這雙眼受過傷,非你點燈而夜不能視物?!毙禚Q雪平淡道。 他本是傷殘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則夜里若沒有招魂者親手點燈,他便不能視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吹熄了燈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