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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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已過, 翰林院與諫院的斗爭愈發(fā)激烈,“倪青嵐”這個名字屢被提及,這些大齊的文官們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駁斥對方。 諫院認為, 國舅吳繼康是過失致倪青嵐死亡,倪青嵐最終是因患離魂之癥, 自己吃不下飯才生生餓死,故而,吳繼康罪不至死。 翰林院則認為, 吳繼康收買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嵐, 使其身患離魂之癥, 最終致使其死亡, 理應死罪。 兩方爭執(zhí)不下, 然而正元帝卻依舊稱病不朝,諫院與翰林院遞到慶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正元帝如此態(tài)度,更令諫院的氣焰高漲。 “這幾日倪青嵐的事鬧得越發(fā)大了, 市井里頭都傳遍了,我也去茶樓里頭聽過,那說書先生講的是繪聲繪色, 連吳繼康是如何起了心思, 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嵐的事兒都講得清清楚楚,不少書生當街怒罵國舅爺吳繼康, 那罵的,可真難聽……” 裴知遠一邊剝花生, 一邊說道。 “我聽說, 光寧府昨兒都有不少學生去問倪青嵐的案子要如何結,尤其是那些進了書院的寒門子弟, 一個個義憤填膺的,快鬧翻天了?!?/br> 有個官員接話道。 “你也說了是寒門子弟,天下讀書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幾個聽了他的事兒還不寒心的?官家若不處置吳繼康,他們只怕是不愿罷休的?!?/br> 另一名官員嘆了聲。 那些沒個家世背景的年輕人,誰又不擔心自己會成為下一個倪青嵐呢?只要權貴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為代價。 此事在讀書人中間鬧得如此地步,實在是因為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氣方剛,正是氣盛的年輕人的心。 “咱們啊,還是好好議定新政的事項,別去摻和他們諫院和翰林院的事兒……”趁著翰林學士賀童還沒來,有人低聲說道。 話音才落,眾人見張相公與孟相公進來,便起身作揖。 “都抓緊議事。” 孟云獻像是沒聽到他們說了些什么似的,背著手進門便示意他們不必多禮,隨即坐到位子上便與張敬說起了正事。 官家雖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議論的新政事項依舊是要上折子到官家案頭的,官員們也不敢再閑聊,忙做起手邊的事。 天才擦黑,孟云獻從宮中回到家里,聽內知說有客來訪,他也懶得換衣裳,直接去了書房。 “倪青嵐的事在云京城里鬧得這樣厲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內知出去,孟云獻才問坐在身邊的人。 “是倪青嵐的meimei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讓周挺將那書童賈巖的證詞也趁此機會散布出去,如此一來,茶樓里頭說書的就更有的說了?!?/br> 若非是韓清有意為之,外頭也不會知道那么多吳繼康犯案的細節(jié)。 “這個姑娘……” 孟云獻怔了一瞬,端著茶碗?yún)s沒喝,“竟是個硬骨頭。” 他語氣里頗添一分贊賞。 “難道,她想上登聞院?” 孟云獻意識到。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處花銀子將此事鬧大?咱家心里想著,這登聞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韓清談及此女,眉目間也添了些復雜的情緒。 “登聞院的刑罰,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煙上浮,孟云獻抿了一口茶,“不過她這么做,的確更好方便你我行事?!?/br>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禪,想來官家心中便更為在意這些事,倪青嵐的事被鬧到登聞院,官家便不能坐視不理,他一定要給出一個決斷才行?!?/br> 可如何決斷?滿云京城的人都盯著這樁案子,那些寒門出身的讀書人更由倪青嵐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時仍舊鐵了心包庇吳繼康,只怕事情并不好收場。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云獻不由一嘆:“韓清,我覺得她有些像當初的你?!?/br> “當年咱家若能上登聞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br> 韓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時韓清不過十一二歲,是個在宮中無權無勢的宦官,而他這樣的宮奴,是沒有資格上登聞院的。 幸而求到孟云獻面前,他才保住親姐的性命。 孟云獻沉吟片刻,一手撐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聞院告了御狀,官家一定會召見我。” —— 九月九是重陽。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燭,她看見昨日蔡春絮送來的茱萸,朱紅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來簪入發(fā)髻。 “好不好看?” 她轉身,問立在檐廊里的人。 徐鶴雪看著她,她一身縞素好似清霜,挽著三鬟髻,卻并無其它飾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發(fā)間,極白與極紅,那樣亮眼。 “嗯?!?/br> 他頷首。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氣色有些不好,臉也更清瘦了,她從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帶一邊將茱萸纏上去,一邊說:“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這個?!?/br>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聞院。 “倪素……” 徐鶴雪垂眸,看著她的手指勾著他霜白的衣帶,他喉結微動。 “你聽我說,” 倪素打斷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幫我,不要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你的存在?!?/br> 纏好了茱萸,倪素的視線從殷紅的茱萸果移到他潔白嚴整的衣襟,再往上,看著他的臉。 徐鶴雪抿唇,手指在袖間蜷縮。 “我受了刑,你會不會照顧我?”倪素的語氣很輕松,“若你不照顧我的話,我就慘了。” “我會?!?/br> 他說。 “嗯?!?/br> 倪素的眼睛彎了一下,“那我先謝謝你。” 登聞鼓在皇城門外,倪素從南槐街走過去,晨間的霧氣已經(jīng)散了許多,日光越發(fā)明亮起來。 街上來往的行人眾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里,看見皇城門外的兵士個個身穿甲胄,神情肅穆。 登聞鼓側,守著一些雜役。 沒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聞鼓前,仰望它。 日光燦燦,刺人眼睛,看鼓們互相推搡著,盯著這個忽然走近的姑娘,開始竊竊私語。 “她要做什么?” “難道要敲鼓?這鼓都多少年沒人敢敲了……” “她就不怕受刑?” 看鼓們正說著話,便見那年輕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們看著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砰”的一聲響。 鼓面震顫。 好多行人被這鼓聲一震,很快便聚攏到了登聞鼓前,鼓聲一聲比一聲沉悶,一聲比一聲急促。 “快,快去稟告監(jiān)鼓大人!” 一名看鼓推著身邊的人。 監(jiān)鼓是宮中的內侍,消息隨著鼓聲送入宮中,又被監(jiān)鼓送到登聞鼓院,這么一遭下來耽擱了不少時間,可那鼓聲卻從未停止。 倪素滿額是汗,手腕已經(jīng)酸痛得厲害,可她仍牢牢地握住鼓槌,直到宣德門南街的登聞鼓院大門敞開。 “何人在此敲鼓?” 監(jiān)鼓扯著嗓子喊。 倪素鬢發(fā)汗?jié)?,回轉身去,她雙膝一屈,跪下去高舉鼓槌,朗聲道:“民女倪素,為兄長倪青嵐伸冤!” 倪青嵐這三字幾乎是立時激得人群里好一陣波瀾。 “就是那個被吳衙內害死的舉子?” “我也聽說了,好像是被那吳衙內折磨得患了離魂之癥,水米不進,生生的給人餓死了……” “真是作孽!” 監(jiān)鼓用手巾擦了擦額上的汗,叫了看鼓們來,道:“判院大人已經(jīng)到了,你們快將她帶到鼓院里去!” “是!” 看鼓們忙應聲。 自有了告御狀必先受刑的規(guī)矩后,登聞鼓院已許久無人問津,登聞鼓院的判院還兼著諫院里的職事,在宮里頭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聽著登聞鼓還覺得自己是聽錯了,直到監(jiān)鼓遣人來尋,他才趕忙到鼓院里來。 坐到大堂上,譚判院見著大門外聚集了那么多的百姓還有些不習慣,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審視起跪在堂下的年輕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民女倪素,狀告當朝太師吳岱之子吳繼康殺害吾兄。” 倪素俯身磕頭。 譚判院顯然沒料到自己攤上的是倪青嵐這樁事,他面上神情微變,又將這女子打量一番,沉聲道:“你可知入登聞鼓院告御狀,要先受刑?” “民女知道,若能為兄長伸冤,民女愿受刑罰!” 譚判院瞇了瞇眼睛,他只當這女子無知,尚不知登聞鼓院刑罰的厲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對鼓院的皂隸抬了抬下頜:“來啊。” 皂隸們很快抬來一張蒙塵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頭擦了一把灰,另兩人便將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側臉頰抵在冰冷的凳面上,聽見堂上的譚判院肅聲道:“倪素,本官再問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狀?” “民女要告?!?/br> 倪素說道。 “好。” 譚判院點頭,對手持笞杖的皂隸道:“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