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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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知道?” 吳繼康的神思更混沌,“我說了,我沒想殺他,無論如何,我罪不至死,不至死……” “你若不死,我倪素此生必不罷休!” 倪素忘不了那日他在夤夜司門口惡劣的笑,她恨不能手中有柄刀,若這世道終不能還她兄長公道,她也要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讓他不能再笑,不能再用那種得意的目光來蔑視她兄長的生命。 吳繼康心中的煩躁令他不斷抓撓著自己的頸子,他厭惡極了她的眼神,如果沒有那些多管閑事的書生就好了。 “我的確無心殺人,不如你告訴我,我該如何補償?”吳繼康三兩步走出去,到她的面前,放低了姿態(tài),塌著腰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卻是陰冷而惡狠狠的,“要錢嗎?還是要什么?”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倪素恨不能當場撕破他的臉皮,她渾身顫抖更甚,卻見吳繼康忽然踉蹌后退幾步,緊接著,他的臉色變得異常奇怪。 銀白的瑩光猶如絲線一般纏裹在他的頸間,倪素順著那光源看去。 在日光底下,徐鶴雪的手蒼白沾血,筋骨流暢,他雙指一并,光如細絲一般浸入?yún)抢^康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撕裂著吳繼康掩藏在衣袍底下的鞭傷。 吳繼康驚恐萬分,他看不見身上到底纏裹著什么,卻能感覺到那些細絲般的東西撕開了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痂,劃開他的皮rou,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滾慘叫。 “倪素,你放心,我不會用術(shù)法殺人?!?/br> 徐鶴雪清冷的雙眼凝視著地上滾了一身塵土的吳繼康,他沒有回頭看春凳上的姑娘,只是平靜地與她說:“只是他害你受的這十六杖,該還。” 倪素想說話,想對他說,不要這樣,不要再讓自己的身形變得更淡了,否則今日又該下雪了。 可是她不能。 她怕這里所有的人發(fā)現(xiàn)他的存在。 怕他無法自處。 倪素眼睜睜地看著他手指用力,銀絲刺入?yún)抢^康的血rou,如同掌控著一只牽絲傀儡一般,他令吳繼康發(fā)了瘋似的往地上撞,撞得額頭上都是血,吳府的小廝與鼓院的皂隸慌忙上前去按他,幾乎險些按不住。 吳繼康嘶聲力竭:“有鬼!有鬼??!” 徐鶴雪幾乎已經(jīng)習慣自己身上的痛,他手指微屈,瑩塵化絲,冷眼旁觀吳繼康的丑態(tài)。 “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心灰意冷,你想要的公道,有人與你一樣想要。” 徐鶴雪的身形已經(jīng)變得如霧一般淡了,他看向那些趴在春凳上受刑的年輕人,對她說: “官場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還是熱的?!?/br> 第39章 定風波(二) 譚判院不知吳繼康因何忽然瘋癲, 只以為他是發(fā)了癔癥,又逢一場怪雪突降,堂審只得潦草收場, 擇日再審。 但三十六名書生與倪青嵐親妹在登聞鼓院受刑伸冤一事卻在整個云京城中鬧得沸沸揚揚。 當日在鼓院大門外圍觀的百姓不在少數(shù),無數(shù)人見過那場雪, 而重陽鳴冤之聲已達不可收拾之勢。 參加過冬試的舉子或貢生也有不少參與到這場針對國舅吳繼康的聲討中來。 “你在等官家?” 秋雨連綿,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冷不丁地開口。 “咱們這些做臣子的, 可不只有等的份兒么?”政事堂內(nèi)此時也沒幾個官員,孟云獻端著茶碗, 一邊賞雨, 一邊說道。 即便是深受官家看重的御史中丞蔣先明, 在慶和殿外跪了幾回, 官家不照樣說不見,便不見么? 張敬摸著膝蓋,“我聽賀童說, 倪青嵐的策論寫得極好,本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的確,” 孟云獻點頭, 隨即對他笑了笑, “你心里還是明白的,不管諫院與翰林院之間到底是在為什么而爭, 你的學生賀童,到底是個直腸子的清正之人, 他是真的惋惜倪青嵐這個人。” “我的學生, 我自己知道?!?/br> 張敬平靜地道。 兩人正不咸不淡地說著話,外頭便有宦官冒雨前來, 孟云獻定睛一看,竟是常侍奉在官家身邊的入內(nèi)內(nèi)侍省都都知梁神福親自過來了。 “孟相公,張相公?!?/br> 梁神福作揖,“官家有旨,請孟相公去慶和殿?!?/br> 孟云獻與張敬相視一眼,隨即起身,“梁內(nèi)侍先請,我隨后就到?!?/br> 直到梁神福離開,張敬坐在椅子上也沒有動,只道:“等了多少日就等著官家召見,你還不快去?” 孟云獻聞聲回頭,卻說:“你這胡子有點太亂了,等我見過官家,咱們一塊兒去東街剃面?” 張敬充耳不聞,抿了一口茶。 孟云獻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令人取來長翅帽戴好,又整理過儀容,這才出了政事堂。 下雨天總是要晦暗些的,整個禁宮被雨水沖刷著,顏色如水墨一般泛著冷,孟云獻撐傘走在雨霧之間,撩起衣擺往白玉階上去。 遠遠的,他看見了渾身濕透的御史中丞蔣先明。 “孟相公。” 蔣先明一見孟云獻走上來,便立即上前。 “為了冬試案,蔣御史辛苦了,聽說這幾日你每日都來求見官家,今日官家可要見你?”孟云獻將雨傘交給了一旁年輕的宦官。 “下官正是在等孟相公一同進殿?!?/br> 蔣先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壓低些聲音,“冬試案如今已傳遍云京街巷,重陽鳴冤之聲至今不絕,想必孟相公應該也已有所耳聞,下官懇請孟相公,盼您能在官家面前,為此案說一句公道話?!?/br> “官家不是許你我一同進殿么?蔣御史想說什么,盡可以說?!?/br> “話雖如此,” 蔣先明訕訕的,“但下官看,官家如今怕是不愛聽下官說話?!?/br> 正是因為他說得太多了,官家心生厭煩,再加上諫院與翰林院整日吵個不停,官家就更不愿聽他們這些說得太多的人再說些什么,否則,官家今日也不會召見孟相公。 孟相公一直忙于新政,從未參與此事,官家是想聽不說話的人說話。 正說著話,梁神福從殿內(nèi)出來了,“官家請二位大人進殿?!?/br> 慶和殿內(nèi)的熏香里藏著一分苦澀的藥味,金漆銅燈散枝如樹,其上點綴著數(shù)盞燈燭,照得殿中一片明亮。 “官家?!?/br> 孟云獻與蔣先明俯身作揖。 “梁神福。” 孟云獻與蔣先明皆低首,只聽見正元帝沙啞的嗓音。 梁神福立即命人搬來一張椅子,放到孟云獻的身后,而蔣先明稍稍側(cè)臉,看了一眼自己身后,空空如也。 他的腰身立即壓得更低。 如此差別,任誰都看得出來正元帝此時對蔣先明是正在氣頭上,孟云獻不動聲色,泰然落座,道:“謝官家?!?/br> “孟卿,今日讓你來,不為新政,”正元帝只著一身圓領(lǐng)紅袍,倚靠在軟枕上,正握著一卷書,“朕想知道,你如何看諫院與翰林院爭執(zhí)不下的這樁案子。” 隔著一層紗幔,帝王的身形不夠真切,只聽這般語氣,也并不能揣度出正元帝此時的心緒。 正元帝開門見山,孟云獻雙手撐在膝上,恭謹?shù)卮?,“臣以為,此案上涉及科舉下涉及民情,且避無可避?!?/br> 正元帝在簾內(nèi)不言。 “重陽當日突降怪雪,時候雖短,但想必官家在宮中定然也瞧見了,而今市井之間流言四起,稱此案冤情深重,九月飛雪乃是倪青嵐冤魂不散?!?/br> 孟云獻接著道:“臣以為冤魂之說雖荒誕,但此案牽涉科舉之公正,鬧到如今這個地步,若處理不當,只怕真要寒了那些寒門士子的心。” 讀書人的筆,便是他們握在手中的刀,而那三十六名書生年輕氣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謹記《橫渠四句》的年紀。 “看來孟卿與翰林院是一個意思?!?/br> 正元帝如此平淡的一句話,令蔣先明心中一驚,他抬頭望了一眼孟云獻,見其從椅子上起身,對著簾后的官家作揖。 “官家,臣并非是與翰林院一個意思,而是如今民情之大,若再放任諫院與翰林院如此爭執(zhí)下去只怕也很難有一個結(jié)果?!?/br> “官家意欲泰山封禪,正該是上下歡悅之時?!?/br> 孟云獻一提及“泰山封禪”,在簾后的正元帝抬眼,終于將目光挪向外面,慶和殿中一時寂靜,蔣先明不敢擦汗,而孟云獻則垂首不語。 蔣先明如何不知泰山封禪在正元帝心中的重要性,而這短短一瞬,他也想明白了,孟云獻之所以在此時提及這件事,意在暗示正元帝應該重視民情。 自古以來,封禪泰山的帝王并不多,正元帝有此心而生民無此意,那么又如何能有舉國若狂之盛景? 而孟云獻這番話也將自己從翰林院與諫院的立場中摘了出來,完完全全是一副為正元帝封禪事宜著想的姿態(tài)。 “孟卿有理?!?/br> 蔣先明正沉思著,忽聽簾內(nèi)傳來正元帝的聲音,顯然,語氣已帶了些溫度。 “臣還有一事要稟報官家?!?/br> 孟云獻說道。 “何事?” “臣奉官家之令重推新政,加祿這一項蒙官家準允,取了修建凌華道宮的款項來加恩百官,以至于凌華道宮停工,臣深感官家恩德,更知官家此次推行新政之決心,但臣清查國庫,卻發(fā)現(xiàn),這筆銀子,本可以不動用凌華道宮的款項?!?/br> 孟云獻說著,便從袖中取出一道奏疏來,抬眼看向簾內(nèi)守在正元帝身側(cè)的梁神福。 蔣先明正在心內(nèi)感嘆孟云獻這番漂亮話兒說得真好,那廂梁神福已掀簾出來從孟云獻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銀子如何用了這么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臉色有些變了,他抬眼,厲聲:“怎么與此前呈報的數(shù)目不一樣?” “疏浚河道所用款項真正落到實處的,不過幾萬之數(shù),這些,臣都已派人親自去澤州探查清楚,請官家再往后看?!?/br> 孟云獻垂著眼簾,面上的神情不顯。 正元帝越看臉色越發(fā)陰沉,他重重地將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來,卻覺一陣眩暈。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華道宮,竟是為這幫貪腐之輩做了嫁衣!朕還給他們加祿?他們的日子,過得不比朕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