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3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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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御史,請您信他?!?/br>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聲落來。 蔣先明與徐鶴雪幾乎同時(shí)回頭,只見提著琉璃燈盞,頭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從陰影里走出,在昏黃的燈影底下,她撐著一柄傘,雨如碎珠,散落傘檐。 “你……” 徐鶴雪朝她搖頭,他希望她轉(zhuǎn)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陰影里,不要過來,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利落,幾乎很快便來到他的身邊,扶住他的手臂,做他這一身支離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誰?” 蔣先明審視著這同樣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蔣御史何必執(zhí)著于我們的名姓,您是云京人人皆知的青天,當(dāng)年與胡人開戰(zhàn)時(shí),您置生死與度外,主動(dòng)請纓遠(yuǎn)赴邊關(guān)任雍州知州的事誰人不曉?” 倪素朝他低首,“我們有冤,此冤的癥結(jié)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們信您,故而才將杜琮的賬冊交給您,若非因?yàn)榍宀榘子耨R踏飛燕一事,您今夜也不會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牽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個(gè)徹底,蔣御史既與我們目的一致,又為何不能與我們同坐一條船?” “姑娘所說的冤,到底是怎樣的冤?”蔣先明盯著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頭,“令我身邊這個(gè)人渾身是傷,令他雖有師友而不能見,雖有年華而不得享,雖有舊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嗎?” 衣襟處濕透的紅沾染了帷帽的輕紗,徐鶴雪望著她,被她握住的手指節(jié)蜷縮一下,他聽見雨聲沙沙的,而他這身衣冠之下,盡是他生前在雍州刑臺之上所受的刑罰,一副殘損的軀體,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蔣先明看向徐鶴雪,他再一次認(rèn)真審視這個(gè)年輕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實(shí)在看不出什么。 無端的,他的視線下落,又看見那人手背上的一點(diǎn)紅痣。 蔣先明總覺得有一分熟悉,卻又不知這分熟悉到底從何而來。 徐鶴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細(xì)微的啞,“自元宵夜到如今,蔣御史你一直未將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賬之上的人,也并不具名?” 此話立時(shí)戳中蔣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滯,心中不禁一凜,此人洞若觀火,不知不覺已令他無法再反駁,再不能說那本暗賬不在自己身上。 蔣先明看著面前這對相扶的男女,兩盞琉璃燈同照,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雖不具名,但我這些日子其實(shí)已將他們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職都有了,只是,光有他們這些人還不行,他們與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吳岱,剩下的是一個(gè)影兒都沒有?!?/br> 他說著,嘆了口氣,“就是因?yàn)槲蚁朐偻喜椋圆烹[而不發(fā),并未上奏官家?!?/br> “若是方便,請蔣御史將那暗賬借我一觀?!?/br> 徐鶴雪話音落,見蔣先明神情猶豫,他的劍刃便下移,落在蔣先明的衣扣處,“當(dāng)然,你也可以不借?!?/br> “……” 蔣先明板著臉從衣襟里掏出來那本賬冊。 “我在瓦子里的確見過胡栗,他在房中見人,我在外頭瞧,不防他忽然沖出來,身上竟有傷,他跑進(jìn)人堆里來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發(fā)現(xiàn)我在跟著他,這本暗賬是他匆匆交給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滅口抹賬,以防萬一?!?/br> 蔣先明終究將自己此前藏著的事和盤托出,他看著在那女子傘下翻看賬冊的年輕男人,他衣袖血紅,翻頁之間,蒼白的腕骨上似有什么傷藏在衣袖邊沿的縫隙里,他也沒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邊女子說的話,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蔣先明一定為你雪洗平反?!?/br> 徐鶴雪聞言,翻頁的動(dòng)作一頓,他沒有抬眼,嗓音平靜:“多謝?!?/br> 遇襲的空巷距離蔣府已經(jīng)不遠(yuǎn),蔣先明給徐鶴雪看過賬本之后,便見著家中的老內(nèi)知帶人出來尋他,匆匆將賬本塞回懷里,蔣先明便被老內(nèi)知扶了回去。 倪素?cái)v扶著徐鶴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艱難,干脆雙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傷口被她收攏的雙臂壓得更痛,徐鶴雪步履一滯,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張白皙的面龐沾著雨露,他喉間微動(dòng),“倪素,你不要……” 不要這樣抱著我。 倪素正欲說話,卻覺他的身形驟然轉(zhuǎn)淡,化如白霧,她的視線低下去,看見那淡薄如縷的霧氣輕輕地依附于她的衣袖。 此間,只剩她一個(gè)人。 兩盞琉璃燈在她手中輕輕碰撞,里面的燭火搖晃,拉長她一個(gè)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瑩光在旁,那么微弱的一團(tuán),好像隨時(shí)都要流散在雨地里。 倪素沉默地提燈往前走,那道瑩白的光始終與她的影子并肩。 春雨淋漓,今夜無月,南槐街的醫(yī)館□□內(nèi)燃燈數(shù)盞,暖黃的光影被收攏在四方的檐瓦之間,倪素?zé)肆~水,推開房門進(jìn)去,這間居室里幾乎點(diǎn)滿白燭,火光搖曳,她走到屏風(fēng)后,將水盆放在床邊的木凳上。 她擰帕子的聲音驚動(dòng)了床上的人,他纖長的眼睫顫動(dòng),茫然睜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識地要抽出,她一下緊緊地握住他的指節(jié),引得他那雙剔透的眼睛朝她看來。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溫?zé)岬呐磷硬潦弥腹?jié)的血污。 “沒有?!?/br> 徐鶴雪的嗓音透著虛弱的喑啞,他的身形淡如霧,“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說好,你在巷口等我?!?/br> “嗯,我是答應(yīng)過你。” 倪素點(diǎn)頭,她在燈下看他的手,修長又漂亮,筋骨也有種薄竹般的柔韌美,“可是,我在那里看見你的背影,你一個(gè)人,我當(dāng)時(shí)就想,我應(yīng)該走到你身邊去?!?/br> “我忘了要聽你的話,對不起啊徐子凌?!?/br> 她是這樣真誠地道歉。 徐鶴雪能感覺得到她手中溫?zé)岬呐磷影∷氖种福菢雍茌p柔的擦拭,幾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顫,他不自禁地望著她,“為什么?” 為什么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為什么要與蔣先明說那些話? 雍州的刑臺早已斷送了他的從前,他在云京的生活,老師的教誨,兄嫂的愛護(hù),諸般恣意張揚(yáng)的嬉游,握過的筆,寫過的詩文策論俱化為塵,這個(gè)陽世中人,只記得他面目可憎,記得他有家無國。 他應(yīng)該一個(gè)人。 可是她卻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與他湊成一個(gè)“我們”。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邊,無論是這世上的人,還是你這個(gè)幽都來的鬼魅,我想,我們都一樣不愛孤獨(dú),”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傷口,那么血紅的一片,皮rou似乎被生生剮去了,她的眼眶微熱,“徐子凌,你的傷,我看著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沒有辦法讓你不那么疼……” “有的?!?/br> 徐鶴雪輕聲道。 “什么?” 倪素一下抬頭。 徐鶴雪卻抿起顏色單薄的唇,驚覺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說難以啟齒的話,片刻,他喚:“倪素?!?/br> “嗯?” 倪素將帕子放回水盆里擰了擰,又來俯身擦他的臉。 徐鶴雪正欲張口說話,卻被她這忽然的舉動(dòng)打斷,他幾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著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眶有點(diǎn)紅紅的。 “你要說什么?” 倪素等不到他開口,便問出聲。 但她手中的動(dòng)作卻還沒停。 徐鶴雪像個(gè)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龐,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還摩挲了一下。 輕微的癢意,卻往人心里鉆。 徐鶴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卻一點(diǎn)也不用力。 “你這里有血痂?!?/br> 倪素輕易掙開他的手,小聲說,“我要給你擦干凈啊?!?/br> 她胸腔里的那顆心其實(shí)一點(diǎn)也不平靜。 只是看著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臉,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鶴雪有一瞬覺得自己被她擦拭過,便真的可以變得很干凈,可以像是一個(gè)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團(tuán)血霧。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么?我,想給你?!?/br> 無論是什么,他都想給她。 答謝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謝她今夜站在他的身邊,為他不平。 第56章 水龍吟(一) “你忽然這樣問我, 我一時(shí)也想不起什么。” 倪素細(xì)心擦拭過他的臉,將帕子扔到盆里,“等我想好再告訴你?!?/br> 她知道他絕不會愿意在她的面前脫下這身滿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會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傷口,便什么也不說, 又去取來干凈的柳葉水。 倪素來了又走,那道房門合上,徐鶴雪一手撐在床沿勉強(qiáng)起身, 結(jié)了鮮紅血痂的傷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蒼白的指節(jié)勾開衣帶, 緩慢地脫下外袍與中衣, 素紗屏風(fēng)半遮半掩他一副蒼白清癯的身體, 其實(shí)與死前沒什么兩樣, 因?yàn)樵谶呹P(guān)五年的關(guān)系,他持過長戟,握過刀劍, 馴過烈馬的軀體筋骨流暢而肌理分明,并不似尋常少年那般單薄。 只是他身上的剮傷太多了,殷紅的血液流淌下來, 他從盆中擰來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瑩塵飛浮,滿室明亮的燭光里, 他越發(fā)看清自己這副身軀,即便痛得劇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傷口不再流血, 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系好衣扣, 做好這些,他才躺在床上,將被子拉過,蓋在身上。 兩盞琉璃燈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燈罩,暖黃的火光,他臉頰抵在軟枕上,盯著那兩盞燈。 這燈,是他們在去尋蔣先明的路上,倪素敲開一家制琉璃的鋪?zhàn)淤I來的。 她說,如此,往后他們都不必怕雨夜出門。 徐鶴雪閉起眼,他沒有睡眠,也不會做夢,但此刻聽見夜雨沙沙,他穿著干凈的衣衫,錦衾裹身,卻也覺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滿室明亮的燭火間,邁著極為艱難的步履,走到書案前去,潑水研磨,鋪展宣紙,伴雨落筆。 那本暗賬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蔣先明查得七七八八,盡都被蔣先明寫在賬冊之上,算作批注。 少傾,宣紙上添了十幾個(gè)人名。 徐鶴雪坐在案前,一手扶著案角,墨痕已干,他卻暫時(shí)未能從這些名字中,找出什么關(guān)聯(lián)。 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給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錢,就連杜琮,看似賬上銀錢往來不少,但夤夜司從他家中抄出的錢財(cái)卻并沒有這賬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鶴雪再抬眼掃過紙上的名字。 竟沒有一個(gè)在京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