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7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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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落下來的斷頭刃,不止奪去了他老師的性命,也將他,又殺死了一次。 第63章 永遇樂(二) 張敬人頭落地之時, 云京城中大雪彌漫。 正元帝翌日醒來,讓吳貴妃扶著在窗邊站立了片刻,碧瓦之上積雪未化, 滿目霜白。 正元帝立時吐了一口血。 “官家!”吳貴妃慌慌張張的,立即令梁神福叫人去太醫(yī)局, 又與宮娥將正元帝扶回榻上躺著。 “叫鄭堅來……” 正元帝胸口起伏。 梁神福立時躬身應(yīng),“官家,奴婢這便令人去請!” 太醫(yī)局的醫(yī)正最先趕到慶賀殿中, 跪在龍榻旁給正元帝搭脈,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鄭堅便是在此時被梁神福領(lǐng)進(jìn)來的。 “臣鄭堅, 拜見官家。” 鄭堅在簾外躬身作揖。 “張敬私受良田千傾的奏疏是你上的,”正元帝躺在榻上, 一雙眼睛半睜著, 根本沒有看簾后的人,“鄭卿,你可有想過你的這道奏疏, 會置張敬于死地?” 鄭堅心內(nèi)一緊,今日這般局面,確實出乎他的意料, 他上這道奏疏時, 從沒想過憑此便能使張敬獲死罪。 “臣……惶恐?!?/br> 鄭堅嘴唇微抖。 “你是該惶恐?!?/br> 正元帝在簾內(nèi)冷笑一聲,隨即又猛咳一陣, “孟云獻(xiàn)對他情義未絕,他的學(xué)生賀童歷來看重他這位老師, 昨日在刑臺底下為他哭的那些年輕后生, 他們?nèi)缃?,?yīng)該都想吃你的rou, 喝你的血,將你咬碎了?!?/br> “官家!” 鄭堅渾身一顫,屈膝下跪。 正元帝不理會他,只一抬手,吳貴妃與醫(yī)正立即都從簾內(nèi)出來,走到殿外去。 殿中只有梁神福還在正元帝身側(cè),服侍他用了一顆緩解頭疾的丹藥。 “張敬是一心求死,你的奏疏正好給了他機(jī)會,他頂撞朕,誅朕的心,都是為了一個‘死’字,你以為你在算計他,卻不知道你早已經(jīng)是他的棋子,現(xiàn)如今外面都在傳,張敬是含冤而死,那場雪就是最好的證明?!?/br> 正元帝嗓音里透著一種疲憊的渾濁,“他臨死的那番話必定有人記在心里,他是想用自己的命,讓那些信他的人,也信他那個投敵叛國的學(xué)生。” “官家,徐鶴雪攜三萬靖安軍投敵叛國鐵證如山,當(dāng)年蔣御史在雍州處死徐鶴雪,我大齊臣民無不叫好,如今僅憑張敬死前的三言兩語,又無實證,實在不足為信!” 鄭堅伏趴下去,叩頭,“臣以為,代州糧草案亦有疑點!” 殿內(nèi)忽然靜謐。 鄭堅滿頭是汗,心中憂懼,只覺時刻漫長難捱。 梁神福小心地擦拭干凈帝王的胡須,退到一旁,正元帝此時方才掀了掀眼皮,看向在簾外跪著的鄭堅,他陰郁的神情終于緩和了些,添了一分滿意,“那就再審錢唯寅,你與審刑院去審?!?/br> 帝王語氣平淡,卻有種難言的威懾,鄭堅后背盡是冷汗,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胡須顫動:“臣……領(lǐng)旨。” 積雪未融,今日冷得不像是三月底的春日。 鄭堅出了慶和殿,渾身近乎脫力,在外求見正元帝卻不得而入的殿中侍御史丁進(jìn)扶了他一把,與他兩個一起往階下去。 丁進(jìn)一手提著衣擺,“鄭大人這便慌了?” “官家要我與審刑院一塊兒審錢唯寅?!?/br> 鄭堅的臉色發(fā)白,“你說,這是什么意思?” 丁進(jìn)聞言,側(cè)過臉看他,“鄭大人何必多此一問,官家讓您審錢唯寅,您便去審,您難道會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兒么?” 鄭堅也算得是天子近臣,官家被張敬以性命算計,如今回過神來,自有雷霆之怒無處發(fā)泄,今日官家這一番話,便是要他鄭堅為此擔(dān)責(zé)。 張敬的死,昨日的雪,令整個云京流言四起,如今鄭堅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要此時被關(guān)押在牢的錢唯寅改證詞。 只要錢唯寅承認(rèn)代州糧草案實乃子虛烏有,他便能以此推翻張敬此前的奏疏。 “但愿他錢唯寅識相些?!?/br> 鄭堅嘆了口氣。 正元二十年三月底,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與審刑院對豐州犯官錢唯寅的刑訊長達(dá)十日,但令鄭堅等人始料未及的是,刑罰再重,錢唯寅竟也咬緊牙關(guān)死不松口。 “錢唯寅!本官是奉官家敕令來審你,你至今竟還不肯交代你為何要作偽證?”陰暗牢獄之中,鄭堅一拍桌案,怒視著那被綁在木架之上,渾身幾乎沒一塊好皮rou的中年犯官。 他故意提官家,便是想借官家向此人施壓。 “我要認(rèn)的罪,非是偽證之罪,而是倒賣官糧,貪墨官銀之罪……”錢唯寅的臉被亂發(fā)遮了半邊,他艱難地呼吸著,看見那長案后的鄭堅臉色越發(fā)鐵青,他倏爾笑起來,笑得血沫子嗆在嗓子眼兒里,他咳嗽一陣,吐出來,“張相公以身殉道,其心其德,光明之至!我為犯官,因一時私欲錯了十幾年,枉讀圣賢書,枉做父母官!但如今我不想再錯,更不想張相公死后因我而清名沾污!” “認(rèn)罪書上一字一句皆不作假!我錢唯寅認(rèn)此罪,不認(rèn)偽證之罪!此生此身無以相贖,唯有一死!” 錢唯寅嘶喊著,憋紅眼眶。 若,當(dāng)年他沒有被一念之差裹挾,若,他當(dāng)年能多想一想自己寒窗苦讀之時反復(fù)讀過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圣繼絕學(xué),為萬世開太平。 這曾是令他一讀,便會覺得渾身血熱的先賢之言,他想過自己將來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后來他在代州為官,觸及錢財,事關(guān)性命之時,他便將這些都忘了。 一步錯,步步錯。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錯,也終不懼死。 錢唯寅至死不肯改證詞,鄭堅與審刑院的這場刑訊終究草草收場,正元帝基于錢唯寅的認(rèn)罪書與其上交的證據(jù),問罪牽涉代州糧草案的十幾名官員。 十幾名犯官被處決,正元帝無法再回避這樁代州糧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詔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宮,安置饑餒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詔一下,官家已三日沒上朝了?!?/br> 裴知遠(yuǎn)扶著孟云獻(xiàn)走到政事堂的后堂中,張敬離世后,孟云獻(xiàn)生了場病,今日才勉強(qiáng)到宮中來議事。 “你看崇之多厲害,他想讓官家下詔罪己,官家縱是不愿,也不得不如此?!泵显偏I(xiàn)找了張折背椅才坐下,卻見旁邊的椅子上蜷縮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見是翰林學(xué)士賀童。 “賀學(xué)士,你怎么在這兒睡著了?”裴知遠(yuǎn)伸手拍了拍賀童的肩膀,“孟公在這兒呢,你快醒醒。” 賀童聽見“孟公”兩字,他睜開眼睛,一回頭果然看見孟云獻(xiàn)正坐在旁邊,他立即起身朝孟云獻(xiàn)作揖,但他如今這般模樣卻算不得體面,因為窩在椅子里睡覺,官服都有些皺皺巴巴。 孟云獻(xiàn)看他胡須雜亂,“你這胡子怎么不剃一剃?” “這幾日除了忙老師的喪事,我還在整理老師交給我的詩稿,便忘了這些事?!辟R童的嗓音有種熬過大夜的啞。 “你再是個年輕人,也不能這么熬,崇之也不想看見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云獻(xiàn)說。 聽孟云獻(xiàn)提起老師,賀童不免眼眶發(fā)澀,他喉嚨動一下,抬起頭看著孟云獻(xiàn),“孟相公……” “您可知,老師讓我整理的詩稿,是誰的?” 孟云獻(xiàn)一頓,“不是他自己的嗎?” 賀童搖頭,“不是?!?/br> “是徐鶴雪的?!?/br> 這個名字,曾被他寫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筆一劃地歸于糞土,賀童迷惘地望著孟云獻(xiàn),“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國,我的老師不會被流放,我的師母師兄亦不會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師他臨終前要我整理的詩稿,是徐鶴雪所有的詩文,都是老師親手默的。” “我想請問孟相公,老師所言……” 賀童想起那日的刑臺,想起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老師在斷頭臺前的那番話,他喉嚨艱澀,忽然啞聲。 “你應(yīng)當(dāng)了解你的老師,若無實證,他必不會下此斷言,”孟云獻(xiàn)接過話來,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著眼簾盯著看,“賀童,你老師的確是受他牽連才會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卻是你老師與我,先害了他?!?/br> 此話一出,賀童立時心頭一震。 “當(dāng)年崇之與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樹敵無數(shù),更為宗室所恨,我與崇之為武官提權(quán),在當(dāng)時便被吳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邊關(guān)的徐鶴雪受多方掣肘,如今雖尚不知當(dāng)年害他與三萬靖安軍受冤的人是誰,卻也很難說,其中沒有我與崇之的原因?!?/br> 孟云獻(xiàn)的哀慟幾乎要碾碎他的心肺,為張敬,也為當(dāng)年那個遠(yuǎn)赴邊關(guān),一去不回的少年將軍:“賀童,聽你老師的話,好好留存住徐鶴雪在這世間最后的一絲痕跡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張小娘子母親的病,這兩日,張小娘子又與同在一個巷子住的鄰里說起她,那婦人便上門來請倪素治病。 倪素一連幾日都去婦人家中看診,她將那團(tuán)光放在自己隨身的藤編小藥簍里,即便是白日里,她出門便會提上一盞燈,也不管旁人異樣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為何提燈?” 那婦人的兒媳送她離開家門,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聲。 “等人?!?/br> 倪素簡短地答了一聲,也不管那兒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琉璃燈盞,轉(zhuǎn)身往巷子口去。 藥簍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時不時地總要看一眼里面的光,它還沒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點很多的燈燭,也沒能令它變得更明亮一點。 徐鶴雪。 她想起他的這個名字。 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過一兩歲,她兒時其實也聽過這個名字,說書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兇神惡煞,投敵叛國。 倪素曾經(jīng)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僅止于此,但從孟云獻(xiàn)的那本雜記中,她讀到在所有罪惡加身之前,他的過去。 青崖州徐氏,世家大族,曾在舊朝世家林立之際,亦有過與君王共治天下之輝煌,即便后來百年之內(nèi),世族衰微,但徐氏家風(fēng)嚴(yán)苛,徐氏子弟無不文武兼修。 徐鶴雪的父親徐憲是大齊聲名極盛的書法大家,卻也在胡人鐵蹄踏足屏江之際,臨危受命,封天策將軍,死守前線近十年,使丹丘胡人借屏江深入北境的計劃拖延了近十年。 徐憲因傷病而亡,他死后,屏江被胡人攻破,而徐鶴雪年僅七歲,隨母親周氏與兄長徐清雨入京。 當(dāng)時先帝仍在,為徐清雨與文端公主指婚,徐鶴雪便隨母親住在公主府中。 徐清雨是文端公主的駙馬,亦是當(dāng)時的大理寺少卿。 徐鶴雪七歲拜張敬為老師,他十三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時年,胡人的兵馬已逼近青崖州,因母親臨終亦不忘父,徐鶴雪帶著母親的骨灰孤身一人回到青崖州將母親與父親合葬,并于混戰(zhàn)中安然回京。 十四歲,他進(jìn)士及第,聲名響徹大齊,正是春風(fēng)得意少年時,卻聞青崖州被胡人攻破。 兄長徐清雨生來多病,多年更囿于家國之憂,其時已病骨支離,聽聞故土陷落,不久便撒手人寰。 入仕在即,徐鶴雪卻在與嫂嫂一同料理完兄長的喪事之后,毅然遠(yuǎn)赴邊關(guān),投身苗天照將軍的護(hù)寧軍中。 十五歲,他在丹原領(lǐng)七百騎兵,深入胡人腹地后方,火燒胡人軍帳,以七百之?dāng)?shù),折損胡人后方兩千人,活捉了在后方督戰(zhàn)的親王之子——澤冗,為在前方作戰(zhàn)的苗天照撕開胡人精銳的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