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冒牌貨

    “父親，今天早上起床后，我覺得身體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在房間里休息。”她恭敬地回答。

    “哼?！崩习吞孛竭叺暮?，挑破她的小謊言，“我還沒老到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的程度?！彼麆偛欧置骺匆娝颐ε苓M(jìn)門廊的背影。

    “又去船塢了？”睨著笑問道。

    被輕易識破，她見招拆招，換上了一副小女兒撒嬌的姿態(tài)，“父親……”

    “我聽說最近船塢在研究四桅桿的大型帆船，真想看看造那樣一艘船是什么景象。所以我偷偷溜出去，當(dāng)我站在那船的龍骨前，它就像一條匍匐在地的巨龍，每一個弧度和細(xì)節(jié)都那么完美，真漂亮……”她說得入了迷。

    老巴特帶著自豪地哈哈大笑，真有意思，還是第一次有人說他的船“漂亮”，人們大都稱贊“宏偉”、“壯觀”、“恢宏”、“堅固”。不過從他的笑聲里也能看出他對這個失而復(fù)得的女兒的珍愛，以及一些對知音的欣賞。

    當(dāng)初他見到瘦骨嶙峋的小姑娘時，叱咤海上多年的“老鯊魚巴特”差點眼淚要掉下來。事后又得知她這些年的遭遇，更是心疼不已。

    將人迎接回來之后，恨不得將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送到她跟前?？伤炔粣劬c羅綢緞，也不喜歡珠寶首飾，就對他的船感興趣。要是想坐坐船去海上看看風(fēng)景就算了，可她居然想上船cao作？她說她想開船。

    雖然這讓他感到欣慰，他的其他兒女沒有一個對船感興趣，只有小夏洛特對她老爹依傍著發(fā)家的老伙計情有獨鐘?？赡挠心敲春唵危恳凰疑檀猩习賯€工作崗位，要指揮配合每個部位的人，對船的每個地方都熟悉得仿佛自己的身體。

    一艘船就像是一臺運行精密儀器，再加上復(fù)雜兇險的大海，就連他年輕時有好幾次也差點葬身大海，成為魚腹大餐。再加上……她是個女人，女人怎么能開船？從來沒聽說過。

    不過他對這個唯一留在他身邊的，受盡辛苦的小女兒十分寵溺，她喜歡船，那就隨她吧。

    這些年里家里所有關(guān)于船只和航海的圖書都被她如饑似渴地閱讀，不僅如此，她還請教負(fù)責(zé)船隊管理的領(lǐng)事、在巴特家船上工作20多年的老水手、經(jīng)驗豐富的領(lǐng)航員……幾乎有關(guān)船的事和人她都熟得很，雖然她才19歲，但已經(jīng)算是個航海專家了。

    直到這個專家開始準(zhǔn)備到船上大展拳腳，老巴特才意識到問題的嚴(yán)重性。要是再不管管她，沒準(zhǔn)哪天真就跟著船跑出去了。這可不行。

    他想起已過世的妻子，當(dāng)初他每次出海時的擔(dān)驚受怕，不能讓這丫頭闖出什么禍來，那他死后就沒臉去見她了。

    “威利明天要過來，”巴特話鋒一轉(zhuǎn)，“他這次去班羅，出海前特意過來看你。等他回來，你們就完婚，可拖不得了?！?/br>
    她牽起一個溫和醉人的笑，打趣地說：“我也很想念他。希望他這次過來記得給我?guī)ФY物，如果沒有，那就讓父親把他丟到海里去。”

    “好，好?！崩习吞匦α耍娝崞鹎槔蓵r親昵嬌羞的模樣，連連說了兩個好。這才對嘛，女孩兒要有個女孩兒的樣子。

    結(jié)婚吧，快點結(jié)婚吧。

    結(jié)了婚，就不會成天想著出海了，那時她就會像只溫順的貓兒待在家里，生幾個孩子，安穩(wěn)順?biāo)斓剡^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跟她的母親一樣。

    走之前，老巴特瞥見她那華麗寬敞的梳妝臺上，沒有琳瑯的飾品和珠寶首飾盒子，有的只是摞得厚厚的幾迭航海圖，桌上還有沒完成的圖紙。似乎能看到她在深夜伏案制圖的身影。

    那慈愛又精明的眼珠不禁黯了黯，劃過一絲惋惜。

    要是個男孩兒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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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夜。

    那座匯集了無數(shù)奇珍異寶的不輸國王城堡的建筑陷入了睡眠。

    穿過紛亂的帷幕思緒，混沌里迷失了時間與空間。

    有時置身于臟亂的集市和臟污發(fā)臭的甲板上，被偷的香腸店店主大步朝她追來，她被按在墻角毒打。

    有時在妓院里為姑娘們跑腿買些香膏和肥皂，她們會塞給她一些帶著低劣香味的銅板或紙鈔，耳邊縈繞著肥丑的嫖客哼哧哼哧的聲音，像發(fā)情的公種豬。她見過幾次那種場面，絕對是她這輩子的陰影之一。

    她收集了一些木板和草繩，將它們緊緊捆纏在一起，用撿來的破木頭勺子當(dāng)槳，趴在“船”上，向海的方向滑去，然后被一個浪頭打回岸上，咸澀的海水混著沙子在她的口腔里，就像嘴里吃進(jìn)了一個小小的海。

    游魚一樣地穿梭在繁忙的碼頭，幫那些粗魯邋遢的水手或者行腳商買些腌rou、白蘭地、干嚼的煙草，有些會大方地給兩個銅子兒的小費，有些就會克扣，對于后者她會往他們的東西里摻沙子或者吐口水。

    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做關(guān)于過去的夢了。

    那個被叫“野種”、“艾比”的孩子在一個又一個城鎮(zhèn)顛沛流離，最終落腳在那個鎮(zhèn)子上。那些伴隨著她長大的記憶，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人，風(fēng)一吹就快倒的破漏棚屋，腐臭和芬芳交織的集市、善良又丑惡的小鎮(zhèn)上的人……

    還有那個懸崖，那幾棵橄欖樹，那個改變她命運的夜晚……

    “我想，去海邊等他……求你，幫幫我……”

    那個虛弱蒼白的女孩兒霸占她的床，毫不羞愧地向她提出要求。

    她以為艾比是什么心善的笨蛋好人嗎？！她把她從海灘上撿回來，是因為看到了她身上穿的布料一看就很有錢，脖子上掛了好大個寶石項鏈。將她千辛萬苦背回來，是為了拿她換錢。還專門花錢請了鎮(zhèn)上的醫(yī)生來看過，說是已經(jīng)害了癆病，救不活了。

    后面知道了她是某個大船上的商人的小情婦（呵，她居然還天真地說他是她的愛人），至于落水的經(jīng)過她倒沒有多說。但小小年紀(jì)涉世已深的艾比早就看透了，無非是商人玩膩了，隨便找個理由扔下海了。也難怪她這幅打扮。

    真是晦氣！撿了個短命窮鬼回來。雖然心里這么想著，但她還是容忍她擠占她的小屋子，浪費她的錢和食物。她這病懨懨的樣子，沒有艾比這樣聰明機靈，出去恐怕癆病沒要了她的命，先被餓死了。反正她也活不長了，就先讓她待幾天。

    少女清醒的時候，會坐在床上，透過小窗子向遠(yuǎn)處的林子看，林子那邊是?！日f。

    有天晚上，她忽然精神好起來，仿佛干涸枯萎的花朵煥發(fā)生機，見多識廣的艾比知道她快死了，她以前見過有老乞丐臨死前就是那種神情。她向她提出了那個要求。

    看在她馬上就要死了的份兒上，她不禁感嘆自己的善心，希望她艾比死之前也有人能滿足她最后的愿望。她從鎖頭銹跡斑斑的箱子里拿出了一迭白布。這本來是她給自己準(zhǔn)備的，現(xiàn)在倒也算派上用場。

    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她將一個快死的人背到了那座懸崖邊。

    她靠坐在橄欖樹腳下，癡癡地看著海面。海風(fēng)吹拂著她的衣裙，她的頭上是艾比編的歪歪扭扭的辮子，戴著讓艾比回家時給她采的花編的花環(huán)（這個麻煩的女人）。

    望著漆黑無邊的大海，用看情人一樣的眼神。

    “謝謝……”

    然后她就死了。

    艾比用白布把她包裹起來，用那把偷來的小鐵鏟將她埋在了兩棵橄欖樹的中間。

    在埋土的時候，她看了看她胸前那條璀璨奪目的蝴蝶寶石項鏈。還是沒有取下來。也許幾日的相處讓她對她產(chǎn)生了同情，也許是她愚蠢的執(zhí)著讓她感到可憐。她放跑了一個發(fā)財?shù)臋C會。

    泥土將她掩埋，她的生命在一個普通的夜晚消逝在荒涼寂靜的海邊懸崖。

    那條項鏈也被埋葬，直到幾天后的一個夜晚。

    ……

    當(dāng)個冒牌貨對艾比來說不是什么難事，巴特對她極盡寵溺，也毫不懷疑，幾乎是有求必應(yīng)。

    但親情和珠寶不是她最想要的，

    老巴特的疼愛讓她有微微的觸動，但這并沒有改變她貪圖他大船的本心，興許她生來就是不知感恩的人，她只知道抓住一切機會去得到自己想要的。

    擁有巴特家族的船，成為執(zhí)掌船隊的領(lǐng)袖，那可比當(dāng)巴特的“親親寶貝女兒”要有誘惑力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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