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天色黑透了，紀琢才踏著夜色從外頭回來。大約是朝中事情繁多，紀琢素來平靜的臉上都帶出幾分郁色。

    踏進正院，院中燈火通明，上頭幾間房舍亮著燈，從窗戶紙上映出沈又容的身影。紀琢在院子里站了一會兒，臉上哪還有半分煩躁之意。

    他抬步進屋，里間榻邊丫鬟們圍著沈又容。沈又容身著一件水青色的褙子，臂彎中一條玉色金絲繪花的披帛，正笑意盈盈地朝這邊望過來。

    紀琢走進里間，丫鬟們行了禮退出去。沈又容下了榻，親自捧了盞甜白瓷的茶碗送到紀琢面前?，摪椎拇善鬟?，一抹嫣紅，凝在沈又容指尖。

    紀琢伸出手，卻沒有接那茶碗，而是直直攀上沈又容的手，不輕不重地揉捏起來。

    沈又容手心發(fā)癢，道：“你快接呀，一會兒要摔了?！?/br>
    紀琢接過她手上的茶碗放在小幾上，將人拉到自己身邊，反復(fù)看著她一雙手，道：“這是你今日染的？”

    沈又容點頭，道：“芝麻葉子包了一天呢，不僅指甲，手指頭都紅了?！?/br>
    紀琢抬眼，看著燈下的沈又容，道：“好看?！?/br>
    沈又容抿起嘴笑，問道：“用飯了沒有?！?/br>
    “在外頭用過了?！奔o琢這會兒哪還有用飯的心思，他拉著沈又容的手，道：“今日疲累，要早些洗漱休息才好。

    沈又容不疑有他，道：“去屏風后頭洗漱罷，留著有熱水呢。”

    她讓開身，叫紀琢去洗漱。紀琢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道：“你同我一起？”

    “你胡說些什么……”沈又容話沒說完，就被紀琢拽進去了。

    夜色漸深，沈又容散著頭發(fā)，穿了件玉色綢衫子，坐在妝臺前梳頭。紀琢懶散的倚著床頭，長發(fā)如緞子般散在身后，其慵懶閑適，幾堪入畫。

    他含笑看著沈又容，沈又容臉頰微紅，卻不看他。

    丫鬟們低著頭進來收拾滿地的狼藉，沈又容瞧見那地毯，問道：“不能要了？”

    丫鬟們答：“泡了水，即便是用，也得刷洗過再看?！?/br>
    里間鋪的是一張卞繡紅地蓮枝花海水紋邊地毯，蓮枝紋繡的繁復(fù)華麗。只是洗漱洗出了一地的水，地毯被水一泡，亂糟糟的，想是不能用了。

    沈又容有些可惜。

    紀琢哼笑一聲，道：“一張地毯而已，何至于。”

    沈又容不理他，只道：“剛鋪上的呢?！?/br>
    紀琢起身，站在沈又容身后，捻起她一縷頭發(fā)，道：“你求求我，我給你個更好的?！?/br>
    沈又容打掉他的手，別著頭不說話。

    紀琢繼續(xù)逗她，含笑的聲音仿佛能鉆進她心里似的，“求不求，嗯？”

    “不求，”沈又容拿他的話堵他，“一塊地毯而已，何至于?！?/br>
    紀琢笑出聲，道：“這可不是普通的地毯，這是我家王妃娘娘剛鋪上的地毯，寶貝的很呢。”

    沈又容哼了一聲，起身站到窗口去了。

    紀琢披了件外衫，走到外間，吩咐道：“叫人送幾樣小食過來?！?/br>
    白月領(lǐng)命去了，紀琢對白煙道：“你去叫長鳴，讓他尋一塊蓮枝花紅底的地毯來?！?/br>
    白煙稱是。紀琢攏了攏外衫，又問道：“鳳仙花誰給王妃尋來的？”

    “是外頭園子里灑掃的，叫元生。” 白煙說著，拿出一包花籽，道：“這也是元生尋來的，說是好種子，明年長出來還跟今年的一樣漂亮?！?/br>
    紀琢點點頭，道：“做得不錯，在花園子辟個地方出來，專種鳳仙花，叫元生仔細照顧著?！?/br>
    白煙忙道：“奴婢替元生謝過王爺恩典?！?/br>
    紀琢淡淡地應(yīng)了一聲，道：“王府里人送上來的，不拘是花鳥魚蟲還是衣食古玩，凡是能叫王妃喜歡的，都有重賞?！?/br>
    “是?！卑谉煹溃骸拔疫@就吩咐下去。”

    紀琢點點頭，重新回到里間。白月提來幾樣粥食，紀琢與沈又容對坐著，一面吃東西，一面低低的絮語。

    一入冬，京城便下起了雪，雪花大似鵝毛，一夜過后，天地一片銀裝素裹。立冬那日，宮中設(shè)家宴，皇室宗親都請到了，沈又容自然也得去。

    畫眉搓著手進了屋子，道：“外頭雪那么大，到處白茫茫的，偏偏這個天要入宮?！?/br>
    沈又容穿好衣裳，杜鵑拿了個掐金銅絲手爐，道：“也不獨咱們一家出門，外頭馬車預(yù)備好好了沒有？”

    門口婆子回道：“預(yù)備好了?！?/br>
    于是杜鵑四個丫鬟撐著傘扶著沈又容，一路送進轎子里。

    轎子里倒還暖和，早有人預(yù)備好了點心熱茶，炭火也燒得旺旺的。沈又容坐在轎子里，掀起簾子往外頭看，路上行人不多，大雪紛紛揚揚，路都要看不見了。

    沈又容入了宮，先去拜見皇后，此后去見宸貴妃，剛到宸貴妃宮里，外頭就來了個宮女，說淑太妃那里宴會已經(jīng)備齊了，請宸貴妃和攝政王妃過去。

    沈又容微微有些驚訝，“淑太妃宮里？”

    沈清妍撫了撫發(fā)髻，道：“宮中可不以淑太妃為尊？是她前頭說的家宴，自然都在她那里。”

    沈清妍走到沈又容身邊，道：“還有一件，今日還是惠妃的生辰，你可備了禮？”

    “惠妃的生辰，”沈又容道：“我記得她是夏天里的生日?！?/br>
    沈清妍嬉笑道：“人家是貴人，生日自然挑著好日子來?！?/br>
    “這……”沈又容覺得好笑，又想一想淑太妃道：“今日是惠妃的生辰，太妃偏選這一日辦家宴，是給她張臉呢?！?/br>
    沈清妍點點頭。

    “怪不得，”沈又容道：“我剛從皇后宮里過來，皇后看起來可不大高興?！?/br>
    沈清妍道：“惠妃懷有龍?zhí)ィ擞州p狂，皇后很不喜歡她。”

    兩人一起為往外走，沈清妍問道：“你還沒說呢，可給惠妃備了禮。”

    “我料到今日要見些小輩，所以被了些金銀玉器，到時候勻一些出來就是了。”

    沈清妍點點頭，“就這么著罷。”

    淑太妃宮里已有不少人了，上頭淑太妃帶著惠妃，一旁坐著面色淡淡的皇后。底下都是宗親，公主郡主，王妃世子妃，正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說話。

    一見沈又容進來，眾人忙起身過來見禮，笑道：“這就是端王叔的新婦了？侄女見過嬸子?！?/br>
    沈又容笑著回禮，又將預(yù)備好的見面禮拿出來。端王輩分長，與沈又容一輩的女眷都已經(jīng)是淑太妃這個年紀的了，見了沈又容并不為難，大多帶著欣賞的態(tài)度。

    小輩里頭有樂得討好端王的，有因著年紀相仿所以親近的，也有與沈又容相熟的。一時間沈又容身邊簇擁著人，風頭倒壓過了淑太妃和惠妃。

    “都別站著了，”淑太妃不咸不淡道：“入座罷?！?/br>
    眾人這才重新入座，大長公主笑著問淑太妃，“我早就說你這個侄女是好的，咱們皇家這么多宗室子弟，就一個端王最是出色，正好與她相配。”

    淑太妃淡淡笑了笑，道：“端王妃是個好的，嫁給端王倒與哀家沒什么干系?！?/br>
    淑妃原先是很喜歡沈又容的，那是建立在沈又容能做自己的兒媳婦，自己的兒子能當皇帝的基礎(chǔ)上。如今她倒好，成了自己的妯娌，伙同端王架空皇帝。如若不然，皇帝也不會遷怒自己，遲遲不立自己為太后。

    第56章

    淑太妃這話一出，不少人往沈又容那邊看去。只見沈又容面色平靜，似是沒有聽到淑太妃的話一般，只端正地坐在席間。

    “姨母這話說的不對，”惠妃嬌笑著道：“我在家中時就聽說姨母對又容meimei十分疼愛，多次宣又容meimei入宮聆聽教誨。又容meimei出落得如此端莊大方，總有姨母幾分功勞?！?/br>
    淑太妃做妃子時那么疼愛沈又容，沈又容卻不聲不響跟端王勾搭在了一起，叫誰聽著不說她狼心狗肺呢。

    眾人悄悄地看向沈又容，沈又容笑了笑，抬眼看向惠妃，道：“惠妃娘娘，按照輩分，你該叫我一聲嬸子，可不該說什么jiejiemeimei的?！?/br>
    人群里當即有人笑出聲，眾人順著聲音望去，只見沈清妍輕咳了一聲，面容肅穆，似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眾人又去看惠妃，惠妃神色青白不定，面上一絲笑意也沒有了。

    淑太妃面色也不好看，瞥了惠妃一眼，嫌她不夠伶俐。

    “咱們也別在屋子里坐著了，怪悶得慌的，去御花園里罷，戲曲已經(jīng)備齊了?！笔缣鹕?，領(lǐng)著眾人往御花園的戲樓里去。

    二層高的戲樓，樓臺視線寬闊，正對著搭好的戲臺子。淑太妃帶著惠妃，前頭太監(jiān)提著香爐，身后擁著若干宮女，在上首坐下。

    沈清妍與沈又容的位子偏一些，兩人都沒有在意，沈清妍還道：“正好，方便咱們兩個說話。”

    姊妹兩個挨著坐下來，戲樓里雖有炭盆，但是樓臺開闊并不擋風。沈又容坐的地方剛剛好是個風口，她與沈清妍說了幾句話，便覺得有些受風。

    沈清妍見了，一面對杜鵑道：“去我宮里拿幾個手爐過來?！币幻姘炎约旱氖譅t遞給沈又容，道：“你先用我的罷?！?/br>
    沈又容接過手爐，笑道：“偌大個皇宮，還缺兩個手爐么？”

    沈清妍搖頭，面色鄙夷，道：“你就是去要，人家也未必給你。都是些磋磨人的小伎倆，不入流?！?/br>
    沈又容看了看前頭的淑太妃和惠妃，不只是可惜還是厭煩，道：“她們兩個倒好的跟一家人一樣了?！?/br>
    “本宮自懷有身孕之后，總是不舒坦，吃不好也睡不好?！被蒎溃骸耙估锼聲r，肚子里的孩子時不時就踹一下，擾的人不得安睡。”

    淑太妃拍了拍她的手，“鬧騰點好，胎兒有力氣才會鬧騰，正說明了小皇子身體康健?！?/br>
    “是呢，”有命婦接著道：“我懷世子那會兒，也是沒日沒夜的鬧騰，過后生下來的孩子果然健健康康，小牛犢子一樣。”

    淑太妃和惠妃都笑了，淑太妃眼睛淡淡一轉(zhuǎn)，落在沈又容身上，笑道：“端王妃成婚也有好幾個月了，怎么這肚子里還沒有動靜？端王殿下年歲不小了，早些綿延子嗣要緊?！?/br>
    沈又容笑了笑，道：“有勞太妃娘娘關(guān)心?！?/br>
    她只這么說了一句，再沒有別的話，那些等著看她怎么應(yīng)付的人等來等去不見下文，只好去看淑太妃。

    淑太妃也沒想到這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她冷笑了一聲，道：“聽說端王妃閨中時身子就時常不好，如今嫁入了端王府，還是要盡早找太醫(yī)看看，若是真的與子嗣有礙，就不好了?！?/br>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淑太妃就差明說沈又容不能有孕了。

    沈清妍面色也不好看，沈又容在家的時候每逢天癸總是很難捱，請過兩次大夫，后來也沒下文了。沈清妍心里覺得可笑，只是些痛經(jīng)的毛病，到了淑太妃嘴里，就變成了不能有孕了。

    沈又容沉吟片刻，笑道：“惠妃娘娘倒是有福，入宮不過一月就有了龍嗣，可見祖宗保佑，降福與惠妃?！?/br>
    眾人的面色越發(fā)古怪了，惠妃入宮前是別人家的媳婦，入宮不過一月就診出懷有身孕。這祖宗是哪個祖宗，腹中的孩子，又是哪家的福氣。

    惠妃面色青白，甚至是有些驚慌地看向沈又容，“你胡說些什么！你敢污蔑本宮！”

    沈又容淺笑道，“不敢?！?/br>
    正當眾人僵持之際，外頭太監(jiān)通報，陛下與端王殿下到。

    戲樓中忙亂了一陣，連淑太妃都站起身。過了一會兒，一個太監(jiān)過來，說陛下不愿意上樓，讓所有人都下去。

    淑太妃又命所有人都下樓。

    沈又容看到，原本還與她說話的沈清妍一下子安靜了，神色低沉，看不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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