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果|得含好一會兒才會變甜
周一對于萬歲來說和周日沒有區(qū)別, 她沒有工作,每天基本睡醒吃,吃了玩,玩了睡,偶爾出門買些東西,大本營還是這棟不大不小的公寓,陳黎來了之后也并沒有影響她太多。 而她之所以保持了一個還算健康的作息時間,是因為曾經(jīng)吃過顛倒作息的苦。 萬歲的身體從高二開始經(jīng)歷了無數(shù)重創(chuàng),不是返廠抽脂、重塑五官形狀的那種,而是多種激素失調(diào)、自虐減肥偏方與矯正箍牙。 她的青春期一點也不光鮮亮麗,朝氣蓬勃。她沒有圍繞在身邊的多個好伙伴,也沒有傾心于她的男生,甚至父母都不在身旁,他人口中最美的年華對萬歲而言充斥著生長紋,肥胖,痘痘與黑頭。 她一個人在國外住寄宿家庭收不到任何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懷,學(xué)校里的漂亮女生穿過走廊總會吸引無數(shù)目光,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空氣中充滿了維多利亞的秘密里最暢銷的粉色香水味。甜膩的糖果味飄進她雜亂的儲物柜里,那些揉爛的課本與深色污漬在見過粉色女孩之后加速腐爛,萬歲恨不得把自己鎖進柜子里,連帶著她所有羞于啟齒的不安。 好想穿上那條買了超過半年的牛仔褲,好想穿一天樂福鞋腳背不被擠出痕跡,好想內(nèi)衣帶勒不出第三層贅rou,好想有一個漂亮的骨感腳踝。 網(wǎng)頁上論壇里無數(shù)種減肥偏方被萬歲抄在本子里,可是沒有用,她一條一條試,一次又一次更換計劃,什么七天減肥,什么哥本哈根法,什么蘋果山藥,什么代餐,除了收獲大量爆痘與脫發(fā),她什么期許都沒有被實現(xiàn)。 原本就已經(jīng)夠糟糕了,高二那年上體育課的時候,萬歲被斜對面的男生打來的排球砸到下巴,當(dāng)場脫臼。在那一瞬間,她聽到了哄笑聲,聽到了嫌棄的咂嘴聲,她的眼淚不受控制決堤而下,在一片視線模糊里,沒有人向她伸出手,就連趕來的老師都沒有觸碰她。 萬歲記得那么清楚,因為太痛了,她承受了同齡人的羞辱與惡意,沒有一個人輕拍她的肩膀,也沒有一個成年人安慰她。 從校醫(yī)轉(zhuǎn)到急診又轉(zhuǎn)到家庭醫(yī)生,她下巴是回去了,但是咬合出現(xiàn)了問題,不得不戴上鋼絲牙套調(diào)整。 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她每一晚都會被疼醒,口腔內(nèi)部不習(xí)慣異物入侵,很快就被鋼絲磨破,而后的每一次進食與喝水都是折磨。她開始排斥任何需要用到嘴的動作,包括說話和做表情。 她都不敢把自己當(dāng)成受害者,滿心埋怨里的署名甚至不敢自稱少女。萬歲心情郁結(jié)又沒有足夠的蔬果攝入,身體上火進而導(dǎo)致口腔潰瘍,一切就像失控的列車駛出軌道,急速墜落進懸崖。身體上的痛苦令她失眠,白天困晚上清醒,一天不吃東西撐到凌晨,餓到不行了開始跌跌撞撞跑下樓發(fā)瘋一樣進食,她吃到滿嘴血腥味,吃到坐在廚房的瓷磚地板上嚎啕大哭。 萬歲十七歲時的精神世界逐漸崩塌,成了醫(yī)院的???,無論何時何地,她只要照一次鏡子就惡心一次,憎恨自己厭惡到趴在馬桶上干嘔。 直到……直到某一天。 總而言之,萬歲花了很多年才把自己的身體調(diào)養(yǎng)好,即便如此有些器官的損毀程度與身體記憶還是無法挽回?,F(xiàn)如今她每天最晚十一點半熄燈,睡眠質(zhì)量時好時壞,但是固定凌晨三四點會醒一次,然后繼續(xù)睡,在早上八點醒來。 安穩(wěn)覺的概念對萬歲來說可望而不可即,一覺睡到中午十二點的體驗更是高二后就沒有過。她瞇著眼找到拖鞋后往外走,打開自己的房門發(fā)現(xiàn)側(cè)臥房門大敞,書桌整潔,床鋪也是理好的樣子。再往餐廳走,桌上放著煎好的饅頭片與太陽蛋,旁邊小碗里洗了幾粒圣女果。 她其實沒有吃早餐的習(xí)慣,一天只吃兩餐且往往從中午十一點后開始,要么隨便煮碗面燙個青菜,滴點醬油對付,要么煎個冷凍庫現(xiàn)成的手抓餅夾青菜,實在想不出來或者懶得做就花大半天時間看外賣挑選。陳黎來了之后萬歲的下廚率縮減了一大半,偶爾時間碰巧合適,陪他一起吃還會多吃一餐。 她說了嘛,弟弟的臉很下飯。 打開ipad找電子榨菜的時候,萬歲瞥見日期恍然大悟,原來今天是周一,陳黎要返校,難怪到現(xiàn)在都不見蹤影。 她哼著歌將腳翹到對面椅子上,開始享用屬于她的愛心早餐。 陳黎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八點半了,萬歲坐在茶幾前半撐著腦袋看漫畫,劇情還不到精彩處可以暫停,她抬起頭沖一天沒見的小帥哥打了個招呼,“嗨?!?/br> 穿著校服的少年回報以燦爛的笑容,“我回來了。” “你早上什么時候走的?” “七點十五?!?/br> 她假裝不悅,“你走的時候沒有跟我說?!?/br> 陳黎當(dāng)了真,連忙解釋說:“你在休息,我不想吵到你。” “又不是讓你推門親口告訴我,”她假裝拿著手機,真空演示出打字的動作,“發(fā)短信啦!不然我醒了出來看不見人還以為你失蹤了?!?/br> “下次不會了,”他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緊緊捏在手里,“我保證。” 萬歲夾好了書簽把漫畫合上,興致勃勃地招了招手,“過來?!?/br> 他乖乖照做,脫了書包走到她身邊坐下。 “怎么樣,在學(xué)校感覺如何?適應(yīng)嗎?老師和同學(xué)對你好嗎?”她很好奇,雙手墊在膝蓋處,下巴搭在手背上。 “挺好的,”男孩把手機輕輕放在茶幾上,“你呢?” “我呆在家能有什么!”萬歲一門心思都在對面身上,又是頭一回見陳黎穿校服,四中的?;赵谒靥派峡雌饋盱陟谏x,“有沒有交到朋友?” “嗯,”少年點點頭,“有幾個。” “這么厲害?!”長得好看的人果然有特權(quán),休學(xué)兩個月也能不被排擠。 “我們原本就是初中同學(xué),一起升的四中,”小狗的手搭在腿上,認認真真注視著對面的人說:“對了,我今天和班長說了,你不用進家長群了?!?/br> “咦,”萬歲對這題沒有準備,“這樣好嗎?學(xué)校通知都收不到。” “說到這個,”陳黎伸手把不遠處的書包拎過來,又拉開拉鏈伸手進去,不一會兒摸出來一個本子,“這是交流簿,每天的作業(yè)都需要學(xué)生和……監(jiān)護人打鉤確認,每一周會有對話反饋需要填寫,每個月有一次進步總結(jié)。” 他一邊解釋,一邊翻著頁給她看,這些東西對她而言是從不曾接觸過的生活方式,表情里七分新鮮,三分探究。 “太麻煩了吧,”萬歲點評道:“跟獄警給囚犯打分有什么區(qū)別?是因為我沒有加家長群所以要寫這個嗎?加了之后是不是就不用寫了?” 陳黎擺手,“不是的,四中比較嚴,大家都要寫的?!?/br> “虧我曾經(jīng)想考四中來著,”她撇了撇嘴,“幸好沒考上?!?/br> “你想讀四中?” “是啊,我初中的班主任天天跟我們夸四中,小縣城嘛,總是有點向往的,而且又是城里。不過我沒考上,然后被我爸安排出國了,”萬歲指了指少年的衣服,“天知道我以前多想穿上這套校服?!?/br> 上一次見到還是微機教室里模糊的網(wǎng)絡(luò)圖片,她現(xiàn)在終于看清,識別出四中的校服質(zhì)量有多好,不愧是9所重高里排名第二的,邊線有三條,款式看起來很撞adidas的風(fēng)格。她還記得當(dāng)年照片里三條杠的顏色是橘色,眼前的這一套是暗綠的,帶著些藍調(diào),有種寧靜致遠的深沉感。 陳黎見她看得認真,清了清嗓子,“我可以找學(xué)校訂一套。” “真的?”萬歲的眼里閃現(xiàn)些欣喜,卻又很快散去,“不合適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沒關(guān)系的,我本來就是在讀學(xué)生,不會被發(fā)現(xiàn)。” 她輕笑道:“你確定要訂我的碼?” 他這才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個建議有多行不通,男女款不是問題,尺寸大小是。 “我可以找班上的女同學(xué)……” “不用啦,”萬歲拍拍他的頭,“謝謝弟弟的好意,我就是說說而已,真那么想穿找你借不就行了?!?/br> 陳黎消化這句話花了點時間,又很怕自己會錯意,借他的穿,穿他的校服嗎?那未免也太大了,袖口一定會長過手指吧。她身材并不嬌小,但自己的個子還在長,更何況,穿他的衣服…… “不愿意的話沒關(guān)系,畢竟是你的東西嘛……” “愿意的!”他的回復(fù)迅速到想都沒想,說完才發(fā)現(xiàn)有點過于本能答復(fù)了,于是又措辭了半天,“我可以的,只要你不介意……” “好噢,”萬歲雙手捧著自己的臉頰,溫溫柔柔地喊他,“乖寶。” 少年的臉迅速紅了,既是因為這個過分親昵的稱呼,也是因為腦海中的一些幻想畫面。他忽然起身往廚房走去,動作如風(fēng)般接了杯水,喝了沒幾口像是被嗆到,開始咳嗽起來。 她看著他被捉弄的樣子,有些罪惡的快感,小狗慌了神的樣子如此可愛,像澀口的酸糖,得含好一會兒才會變甜。 “弟弟?!彼八?。 “……嗯?!彼苓^去的時候并未開燈,大半個身子都藏在黑暗里。 “家長群可以哦,但是我可不當(dāng)你的家長,”她看不清他的眉眼,只想化開這層青澀的糖霜,“我是你的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