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妻 第21節(jié)
她站在飄揚的水珠中,青絲挽成長辮掛在肩頭,陽光落在發(fā)絲上,眼眸中,鼻梁上,像是披上了一層柔和的紗,那些金色的水珠落在她身上,濺開四散的光芒,她在光芒中彎眉笑起來。 有小孩叫她:“阿月jiejie,把水踢得再高點!” 她道:“還玩?魚要跑沒了,你家知涯哥哥今晚就喝不上魚湯了?!?/br> 可話這樣說著,她卻仍舊踢起水來,明明已經(jīng)是個小少女了,換作荀家的姑娘早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學了禮儀,舉止之間動靜有方,女工也練得出神入化,甚至連雙面繡都能小小地繡上一幅了。 可她,偏偏還能與幾個半大的的小子玩得開心,在一條無聊的小溪中,把無聊地踢水游戲玩得興高采烈。 這樣得不守規(guī)矩,不成體統(tǒng),可玩的人高興,看得人也很高興。 江寄月想到此處,終于想起來了,神色也略有些尷尬:“我好像踢了你一身水,對不起啊,如果你還沒放下那件事,我再跟你道歉。但當時我也跟你道過歉了,為了補償你,我也沒再撈魚,陪你上山了?!?/br> 她看著荀引鶴的神色:“我以為那件事已經(jīng)揭過去了,你總不至于是???因為還怪罪于我,才這樣對我吧?” 也沒準,他們這些做官的也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林歡能因為江左楊找上她,同理,荀引鶴也能,否則沒道理他們這次相逢時,荀引鶴還特意提醒她,當時是她把他帶上山的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來。 荀引鶴聽她說完,一臉無奈地重重嘆了口氣。 第26章 至少在江寄月看來, 她與荀引鶴的初遇充滿著尷尬與愧疚。 那時盛暑尚未來,但天氣也漸熱, 她無聊時便會在溪邊坐著, 給沈知涯撈點魚回去改善伙食,或者就與村里的孩子玩水。 原本是沒什么的,村里的人都長眼睛, 見他們踢水踢來踢去,都會繞過去,兩不打擾。 誰承想, 也不知從那兒冒出一個書生, 一襲白衣,初初一看, 確實如清風霽月,就是腦子不大行, 不知道回避不說,居然就這樣站在溪邊看住了, 于是江寄月一個沒留神, 抬起一腳, 就把水踢到了他的臉上。 就見那水從他的發(fā)梢處掛了下來, 流過卷翹的睫毛, 如玉的肌膚, 挺直的鼻梁, 又往下巴處去, 眼見就把那件衣料一看就不菲的直裰打濕了。 江寄月自知闖禍,那些孩子早就嚇得作群鳥散, 江寄月作為孩子王, 也是孩子堆里唯一的大人, 只能硬著頭皮迎了上去:“這位公子,實在對不住,我一時沒留心,未曾注意到公子,讓公子濕了衣裳?!?/br> 她還未走到眼前,書童便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你給我站住?!?/br> 江寄月困惑地望過去。 書童臉都紅了:“哪來的鄉(xiāng)野村婦,衣冠不整也敢見我們公子。” 荀引鶴皺了皺眉頭:“侍墨?!?/br> 那書童聽話地閉了嘴,但望著江寄月的目光卻是一臉的嫌棄。 江寄月低頭瞧了瞧自己,她不只褲腿挽了起來,袖子也挽著,露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除此之外,除卻身上落了點水,布料濕了外,并無不妥之處。 可大約這點隨性在某些規(guī)矩大的人家眼里,便是割頭一樣地難受了。 江寄月斜眼看向荀引鶴:“公子是讀書人?” 荀引鶴道:“在下約略讀過些書?!?/br> 江寄月轉(zhuǎn)而看向那書童:“你家公子念書,想必你在旁研磨侍書,也略通些筆墨了?” 書童聽了,倒是有些自傲。 荀家以詩書傳家,簡直到了苛刻的地步,像書童這種需要跟著荀引鶴在外走動的,也是要一起上學練字,不求學深,只求隨手寫得字能唬住人。 于是書童有些得意地道:“確實略通些文墨?!?/br> 跟著荀引鶴這一路游學過來,書童多少次因在那些輕蔑他的人前露過一手好字,而技驚四座,他早已飄然。 江寄月道:“那我便問你,何為鄉(xiāng)野?何為村婦?” 書童道:“衣冠不整,禮儀不正,為鄉(xiāng)野,村婦乃是你的身份,說明你粗鄙不堪,竟與光天化日之下,與幾個男童在溪水中嬉戲?!?/br> 江寄月道:“昔時嵇康在柳下打鐵,袒胸露乳,是衣冠不整。鐘會拜見他,他不聞不問,只顧打鐵,唯離去時,他問之,來從何處來,去從何處去,便默然無語,再無待客之意,是為禮儀不正。阮籍醉酒后,睡在鄰家婦人腳邊,是為不顧禮節(jié),粗鄙不堪。不知在你眼中,嵇康與阮籍可否能共分鄉(xiāng)野村夫之名?” 書童被噎了個著。 同樣性質(zhì)的事,功成名就之人做就是放浪形骸,別有風骨,他得有多大的臉才敢指責竹林七賢之二的兩位? 向來無往而不利的書童敗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少女身上,雖則不服氣,但因為沒本事回話,所以只能閉嘴。 江寄月露出了一個俏皮中帶著些得意的笑,她沒有注意到的是,一瞬間,荀引鶴眼中也露出了點笑容來。 他問道:“這是家仆,近來有些疏于管教,在下替他向姑娘道歉?!?/br> 江寄月道:“你替他道什么歉?多大人了,自己犯了錯還不知道自己承擔,羞不羞?” 書童本來就被噎得難受,又被江寄月說了句,更是覺得沒臉,只好作揖給她道歉。 荀引鶴道:“既是在下的家仆,在下疏于管教在先,替他道歉是應當?shù)??!?/br> 他脾氣好,講道理,加之一張臉確實生得俊俏,讓江寄月很快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原是我沒有注意你在這兒,才潑了你一身的水。”她從腰間解下手帕,遞給荀引鶴,“你先擦擦?!?/br> 那手帕上什么多余的香味都沒有,只有淡淡的太陽味道,那是蓬勃而又燦爛的生命力,是荀引鶴在四角的圍墻和嚴苛的規(guī)矩中從未聞到過的味道。 他擦去了水珠,卻有些難以把那塊帕子歸還給江寄月了。 荀引鶴攥著帕子,問道:“請問姑娘可知香積山書院該怎樣走?在下似乎在這山林里迷路了。” 江寄月背著手問道:“你是來找爹爹求學的?” 荀引鶴方才知道眼前這位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少女就是江左楊的女兒。 他不由地點了點頭。 江寄月道:“好吧,我弄濕了你,我與你道歉,作為補償,我?guī)闳フ业!?/br> 她拍拍手:“過來吧?!?/br> 荀引鶴左右看看,這兒既沒有石橋,也沒有渡船,過去,要如何過去? 荀引鶴活了這么大,雖則在外也游歷了幾年,但也得時刻謹記維護住荀家的臉面,不曾做過放肆的事。 白衣勝雪的世家公子哪樣那么好當?shù)模械闹皇翘幪幰唤z不茍地遵守著禮儀規(guī)矩,連每次吃茶時手臂抬起的角度都要力求完美才行。 所以江寄月忽然之間如此不講道理的,如一頭小獸般撞了過來,無視他那身并不適合上山下水的白衣長袍,略帶嬌蠻地向他招手時,荀引鶴內(nèi)心少有的慌亂了。 他很想告訴江寄月,行李中只剩一件干的白衣了,他還要省著在香積山書院露面時穿呢,為了拜見江左楊時體面些,這件絕對不能再弄濕了。 但江寄月才不管,道:“你是趕著了,這段溪水不深,才到膝蓋,完全可以淌過來,你要找石橋和擺渡的阿公,還要走好幾里地呢,多麻煩。” 荀引鶴猶豫著,想說這件事不麻煩,就見江寄月比劃著道:“你把長袍撩起來掛在腰帶上,然后把褲腿卷起來,就像我這樣?!?/br> 她彎腰演示如何才能把褲管卷上去,白皙的肌膚一寸又一寸露得更多了些。 荀引鶴的耳朵紅了,他不自在地微微別開眼,道:“在下知道了,姑娘不用演示了?!?/br> 他說完時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有些后悔,但事到如今也沒了法子于是只能按著江寄月所說,把袍角撩起來掛在腰帶上,光是這一步就很要荀引鶴的命了,他從沒有這樣不成體統(tǒng)過,即使已經(jīng)掛好了,但望了一眼又一眼,還是沒忍住想把袍角取下來。 江寄月卻忽然湊上來:“你會不會?不會我?guī)湍恪!?/br> 眼前陡然放大的一雙小鹿眼水亮無比,疑惑中帶著些懵懂天真,就像墜入凡塵的精魅。 她大約是不會在意那些凡俗禮節(jié)與所謂的體面風儀的,荀引鶴腦海里忽然就冒出這樣一個荒誕的想法來,但他的動作比腦子更快些,在他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把兩只褲腳都挽到了膝蓋上,露出修長的腿來。 江寄月問道:“你會不會鳧水?不會的話,我牽你過溪?!?/br> 荀引鶴誠實地搖了搖頭。 江寄月便把手送到他面前,荀引鶴頓了一下后,還是搭在了上面。 他極有分寸,兩人只是指尖相碰,可即使如此,也讓少于姑娘接觸的他有些不自在起來,總覺得那點肌膚如火燒般,汗水膩了一手。 江寄月卻嫌他慢吞吞的,這個也要顧,那個也怕,并不爽利,于是也沒征求他的意見,直接握住了他整個手。 小小的手握著他寬厚的手,荀引鶴覺得這個場景過于荒誕詭異了,但江寄月的聲音隨之傳來:“溪里有鵝卵石,可能有些滑,你走慢些?!?/br> 是要下水了。 荀引鶴收斂神思,赤腳入水,溪水的寒意從腳心刺骨扎上來,他打了個寒噤,但江寄月面色平常,顯然是很適應這種水溫了。 江寄月牽著他往前走去,水在他的腿邊漫漫地浮著,有什么東西在心頭也隨之蕩漾了開來。 他看向姑娘的后腦勺,看向金光燦爛的一切,溪旁的樹蔭也倒映在溪水里,荀引鶴感覺自己走過了一整個春天。 他不由出聲道:“溪水這樣舒服,怪不得姑娘喜歡玩水?!?/br> 江寄月覺得富家公子的心血來潮是件要命的事,于是好意提醒他:“勸你不要胡亂下水,水里有水蛭,長得丑不說,還會附在你身上吸你的血。” 荀引鶴有些一言難盡:“那姑娘還下水?” 江寄月道:“你也說了,溪水舒服,所以我喜歡下水玩。” 荀引鶴道:“姑娘就不怕水蛭了?” “怕啊,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江寄月道,“總不能因???為我想玩,就要把溪里的水蛭都殺光吧,這里也是它們的家,它們千百年以來都住在這兒,我有什么資格趕走它們?” 她說得理所當然,沒有意識到話語里的平和自然是多么的有力,連荀引鶴都感覺他內(nèi)心中沉默依舊的堂鼓就這樣被江寄月狠狠敲響了。 那天連風都沒有,山林溪流都是安靜的,沒有人能聽見荀引鶴胸腔中響亮激顫的鼓聲,只有他自己,被敲得耳鼓膜震動,頭暈目眩,像是走進了另一層浮光幻影中。 這便是荀引鶴眼里的初遇,與江寄月記憶里充滿尷尬的意外不同,只有水色溪光,一半綠蔭,一半燦金,江寄月牽著他,像是走進了永恒之中。 當荀引鶴把這些說給江寄月聽時,那些心動因為荀引鶴過于害羞而難以啟齒,最后化成了一句:“那時起,我便覺得你是個很難得的姑娘?!?/br> 即使都矜持到了這一步,江寄月仍舊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來看著他,道:“相爺?shù)耐晔强菰锓ξ兜绞裁吹夭剑趺催B淌個溪水到今天還念念不忘?” 江寄月倒也不是不解風情,只是要談風月,也不該輪到她與荀引鶴這樣的關(guān)系,因此哪怕荀引鶴把這事講得再動聽,落入她耳朵里,也覺得荀引鶴不過是富貴花見多了,一時見了清雅俏麗的丹桂而新鮮得看迷了眼。 等把玩幾個月,這點新鮮勁過去了,自然就能明白鮮花著錦才是與他最相襯的,丹桂還是太素太無趣了,拋之腦后眨眼就能忘。 可無論江寄月內(nèi)心是如何想的,荀引鶴聽來就是覺得她不解風情,有些吃味,不由問道:“你這樣的人,當時是如何喜歡上沈知涯的?” 荀引鶴當真是好奇又嫉妒,沈知涯那樣的爛人到底憑借著什么,讓石頭一樣的江寄月動了心,得到了她完整的愛意。 第27章 江寄月聽問, 卻是垂頭默然,慢慢地想從他懷里起身, 與他拉開距離, 道:“這樣的事,相爺問著似乎不大合適吧?!?/br> 她雖則點頭跟了他,但心里那把尺公正明亮, 把兩人之間的距離一寸寸量好,一點也不愿意荀引鶴逾越。 很有幾分你便是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的骨氣。 荀引鶴細細打量了番她的神色, 嘴角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來:“無妨?!?/br> 左右他們來日方長, 此時不愿說,往后總有一日是愿意說的。